烈陽侯此時的心情,比眾大臣臉上的表情加起來還要復雜。
其實灰鶴真人當天便找他,講述了穆王的承諾:只要全力支持羽太師乾綱獨斷,嬴氏先王可以承認他嬴氏皇子的身份。
甚至他有當皇帝的野心,大秦先王也捏著鼻子認了。
剛聽說穆王認可他的皇子身份,他心中激動難以言表。
很久他都無法冷靜下來。
畢竟,這是他渴望了多年卻未能獲得的認可。
可等他冷靜下來,仔細思考穆王的要求:羽鳳仙獨掌大權。
他又糾結了。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羽鳳仙獨掌大權,他即便當了二世皇帝,又有什么意思?
他又想到另一個問題,大秦先王都支持羽鳳仙,是不是真的只有羽鳳仙能拯救大秦?
他想拯救大秦,想保住先皇嬴政留下的基業。
如果羽鳳仙真是大秦的天命之人,讓她掌舵似乎也不是不行。
反正權力一直存在,也一定會交出去讓人來行使。
糾結了兩天兩夜,烈陽侯只能做出一個決定:自己不主動爭取二世皇帝之位。
現在羽鳳仙承認他是贏氏皇子,卻說他氣量不足,第一個被淘汰他既欣喜,又悲憤,還很不服氣。
欣喜她的認可。
不服氣,當然是針對羽太師淘汰他的理由,氣量不足。
悲憤自己明明一直是嬴政之子,卻遭受不公正待遇。
甚至還沒正式參與“皇帝選拔”,便因為一個可笑的理由被淘汰。
說他氣量不足但凡十年前先皇嬴政直接明旨,將他列入皇子名單,而非“收養在宮廷的養子”,他早在趙太后攝政之初,便舉兵造反了。
更可悲的是,被羽鳳仙以氣量不足的可笑理由淘汰后,眾大臣考慮的不是為他叫屈,而是從根本上否定他的參賽資格。
“羽鳳仙,你駕馭祖龍,征討天庭,威震三界。僅憑此役,你自稱‘大秦太師’,吾等都反駁不得。
但即便你是正兒八經的太師,也沒資格僅憑自己喜好,來確定‘二世皇帝’的人選。”
雖然情緒沸騰,可烈陽侯也在運轉《清心訣》,能迅速恢復理智。
因為心態的改變,言辭上也沒太過激烈。
小羽道:“攝政將軍,還有諸位大臣,你們放心,今天我不會推舉誰擔任二世皇帝。
我只會用看透天命的雙眼,一一審核諸位提議的二世皇帝人選。
譬如將軍你本人。
我已經看了,你不行。”
“我怎么不行?”
烈陽侯本來都打算“以大局為重”了,可她連番說自己不行,他實在是忍不住了。
《清心訣》都壓不住燥火的噴發。
小羽擺出一個為人批命的神棍樣兒,一邊上下打量他,一邊用露出袖口的纖纖十指快速掐算,嘴上品評道:“欲成大事者,無非兩類人,一類是自己英武果決,擅長識人、御人。
另一類是自身才具比較平庸,卻有幸得到絕世賢臣的輔佐,而他還能完全信任賢臣,能為賢臣打造一個完全按照賢臣意志運轉的朝堂環境。
將軍手握重兵,都不敢一屁股坐在龍椅上。
可心中又十分在意贏氏皇子的位份,被我刺激兩句,天官大帝獨創的《清心訣》都壓不住情緒。
你不是第一類英武果決如先皇政的‘千古一帝’。
換個蕞爾小國,你或許能成為明君。可大秦現在需要逆天改命,需要一位比先皇政更加出類拔萃的君王。
那你是第二類胸懷博大,能容納蓋世之賢臣的圣君嗎?
也不是。
很顯然,當今天下,能人異士無數,只有我,才是能夠幫助大秦改命之‘萬古第一賢臣’。
你看看你,我批評你兩句,你立即急了。
你見到我,甚至都不愿跪下來稱呼我一聲‘亞父’”
這下別說烈陽侯了,文武百官,全體都有,《清心訣》無一例外都被打破!
他們一個個表情扭曲,心中情緒沸騰,“狗攮的”、“媽賣批”之類的叫罵填滿了胸膛。
“羽天師,公然自稱為‘二世皇帝’之亞父,這豈是賢臣該做的事兒?”御史大夫馮劫沉聲道。
小羽嘆道:“首先,我有驚天之才華,你們認不認?”
她著重強調了“驚天”。
“驚天”不僅是形容詞,還是一個真實不虛的事實。
“現在討論的是德行,非能力。”博士叔孫通道。
小羽道:“你們只說是不是很‘驚天’,別扯開話題。”
國尉寮道:“事到如今,誰還能懷疑羽太師的才能與神通?”
眾臣也無話可說,因為羽太師真的驚天了。
小羽道:“我是一個公認的、有驚天才華的能人。
現在一個天命將盡的帝國,要請此能人幫自己逆天改命,延續國祚。
眾先王希望用‘亞父’,綁定此賢臣與新皇的關系,讓賢臣更好地發揮才能。
我主動扛下‘亞父’的重擔,是虛榮無禮,還是有責任、有擔當?”
國尉寮立即感慨道:“羽太師認領了‘亞父’之敬稱,猶如當年文王終于說動姜太公。
為了請太公出山,文王允其乘王輦并親自拉車。
正是這種誠意感動了太公。
可如今有誰會說,太公竟然乘坐御輦,還讓大王當牛做馬地拉車,是大逆不道?
青史之上,此為美談啊!
今日二世皇帝認羽太師為亞父,也必定名留青史,為后人傳頌萬萬年。”
皇子將閭出列,道:“我可以作證,先王的確托夢給吾等,還不止一次,讓吾等當敬重羽太師如亞父。
要稱呼她為‘亞父’,吾等還不夠資格哩。
只有‘二世皇帝’才能獲得這一專屬特權。”
——特么的,稱呼羽鳳仙為亞父,還是一種特權?
還必須要當上皇帝,不然就不夠資格?這是什么夾腦風的先王?
很多大臣都感覺不太好了。
可他們又找不到反駁之言,這個世界“先皇托夢”絕非托辭,而是事實。
李斯緩緩開口,道:“諸位,今日朝會之主題,是讓‘二世皇帝’登基加冕!”
接著,他又主動換話題,主動出擊道:“吾等舊臣都知道,先皇還在世時,最喜歡少皇子胡亥。
先皇還曾跟本相商議過,要立胡亥皇子為太子。
當年,中車府令兼行符璽事的趙高,還遵從先皇之令,寫下了遺詔。
只是后來因為孟真君干涉,遺詔才未能公開。
可遺詔沒了,吾等先皇倚重之老臣還在。
老臣豈敢不奉先皇之遺命?”
此言一出,應和之聲一大片。
“李丞相說得對,先皇對胡亥皇子的寵愛,吾等親眼所見。”
“無論如何,二世皇帝當立。而且,二世皇帝必定出自錄名皇家名冊的贏氏皇子。眾皇子中,胡亥皇子最為賢能。”
“胡亥皇子的母妃趙氏,乃后宮之女主,雖無皇后之名,卻有管理后宮之實權。若說子憑母貴,也該胡亥皇子登基為帝。”
“胡亥皇子是眾望所歸啊!是他帶領東海軍侯與文武百官,高呼‘誅叛逆,安贏氏’,鏟除了妄圖篡奪贏氏皇朝的嫪毐一干亂黨。
此乃拯救蒼生社稷的不世之功啊!
此功可比堯舜,胡亥皇子不為二世皇帝,奈天下蒼生何?”
“剿滅盤踞朝堂十年之久的嫪毐一黨,胡亥皇子的隱忍、氣量、城府、果決、權謀、智慧.可見一斑!”
他們從各個角度吹捧胡亥,大義名分,血統出身,蓋世功勛,個人才能.
只聽他們說的這些話,胡亥仿佛成了“東南天子氣”的主人,他當皇帝是天命所歸了。
今日朝會,眾皇子與公族有名望之“公子”(贏氏皇族,稱不了皇子,只能算“公子”)也都來了。
他們獨自列成一排隊伍,與群臣隔開,此時都神色復雜看著“小弟胡亥”。
胡亥為幼子,是他們的小老弟。往日都不怎么顯山露水,一直默默跟在兄長后面。今天胡亥卻成為了主角,站在眾皇子最前列。
他雖然和過去一樣,把謙遜與恭敬寫滿了臉,可此時此刻,他還是禁不住臉頰泛紅發光,拳頭捏緊,眼中閃爍興奮之色。
如果不出意外,今日朝會只是走個過場,真正決定皇位歸屬的時刻,早在鏟除嫪毐之前,已經確定下來。
故而眾皇子只心情復雜地看著小老弟,沒有一個人出言反駁。
一眾大臣足足吹噓了胡亥一刻多鐘,才心滿意足地停下來。
可他們并沒將期待的目光投向“攝政將軍”,期待他立即恭迎胡亥皇子榮登大寶。
而是悄悄用眼角余光瞥羽太師,都緊張地盯著她,連李斯、馮去疾都不例外。
羽太師知天命,大家都知道。
陽禮透露了一部分天數,天街蹋盡公卿骨,轅門遍掛權貴頭,李斯甚至要族滅這就是正常的天命,而胡亥成為秦二世,就是沒有羽太師干涉,大秦的正常發展。
很顯然,他們并不希望自己的骨頭埋在天街,讓人肆意踐踏。
小羽察覺到他們的視線,故意不說話。
烈陽侯都有些急了,道:“羽太師,你不是說,你雖不推舉皇子,卻會審核眾臣所推舉的皇子嗎?現在怎么不說話了?”
小羽掃視眾臣,道:“我在看,看哪些人是奸臣、庸人,哪些是賢臣。”
“羽太師,你看我干啥?我也知道你識天數、知天命,很厲害。可咱們就事論事,我剛才說的難道不對?”仆射周青臣道。
小羽道:“你莫焦躁,我不是針對你,我是說你們所有人!”
眾臣又驚又怒。
馮去疾勸道:“羽太師,今日二世皇帝登基,誰都能發表看法。
當然,你也能提出質疑。
嗯,你直接說,胡亥皇子有何不妥就行了。”
胡亥緊張兮兮盯著羽太師,心中在吶喊:亞父呀,咱們昨晚不是說好了嗎?你說我像先皇,還哎呀,亞父好像沒明確表態支持他呀!
小羽緩緩道:“我問你們,可曾聽說過‘亡秦者胡也’的讖語?”
眾臣一愣,有些不明所以。
烈陽侯道:“的確有這條讖語,這一讖語還極大影響了過去數十年大秦對外的政策。也極大損耗了大秦國力,傷害了神州民心。
如今看來,此讖語必定是某個方士編出來害我大秦的。
威脅大秦最大的,并非胡人。”
小羽道:“亡秦者胡也,是先皇自己從《錄圖神書》中悟到的。
只是這個‘胡’代表了什么,你們過去理解錯了一半。
‘胡’的確是胡人,但并非胡人南下滅掉大秦。
而是胡人如同一個夢魘,一個幽靈,嚇得先皇與你們,把大量國力與精力,浪費在防范胡人上。
這個過程中,國力空耗,國運與天命,也因為瘋狂掘龍脈、抓潛龍急速損失。
大秦折騰了幾十年,沒能扭轉天命,卻把自己推向了預言中的滅亡之途。”
如果在羽太師御龍征天之前,她說出這番話,否定掉嬴政與眾大臣、將軍幾十年的努力,他們一定跟她急。
哪怕他們知道她是對的,依舊要爭論反駁,還要定她一個褻瀆先皇、擅議朝政之罪。
現在她知天命、識天數,她就是權威。
群臣面色黯然沉默片刻,還是烈陽侯開口,道:“過去之事不可改,且說今日,且說現在。‘亡秦者胡也’中的胡,另一半的意思,是什么?
與今日二世皇帝登基有何關系?”
小羽指著胡亥,道:“喏,就是這廝,胡亥,好大一個‘胡’!
你們也是燈下黑,找了幾十年,竟把眼皮子底下的‘胡’給忽視了。”
胡亥如遭雷擊,面色煞白,身子搖搖晃晃,“我,我,我并不是姓‘胡’呀!”
“我沒說你姓胡,你就是讖語中的‘胡’!”小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