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922【血猶未冷】
靖州西部,有雄關名西冷。
靖州從北至南,大略有三條路可走,其一是從西邊高唐城南下過西冷關,其二是從中線雍丘城往南過白馬關,其三便是經由東北角上的新昌城南下,沿著雙峰山脈西邊的旬陽、江華等地一路而下。
這三條路都可繞至平陽城外。
若從地理而論,景軍從東邊那條路打開局面最容易,畢竟地形平坦一馬平川,沒有西冷關和白馬關這樣的阻礙,沿路城池也可困而不攻。
但是以慶聿恭豐富的帶兵經驗,自然一眼能看出這條路的兇險所在,那便是南齊定、靖、淮三州兵馬都可直接出現在這條路上,陸沉不需要耗費太多精力就能包圍景軍。
這就是慶聿恭從西邊這條路展開攻勢的緣由,即便景軍隨著一路往南攻城拔寨、存在孤軍深入的風險,陸沉卻不能悄無聲息地將其他地方的兵馬調過來,而且就算他有這個想法,終究路途遙遠靡費時日。
西冷關的城池依山勢曲折蜿蜒,東南有雀山、定云山和鼓山,西南囊括夾山和翠峰山,猶如一道枷鎖困住景軍南下之路。
三丈多高的城墻之上,靖州副都督范文定凝望著北方景軍延綿不斷的營寨,神情略顯晦暗。
對于高唐城的失守他很無奈,正常情況下他本可以率領廣濟軍堅持很長時間,然而面對慶聿恭幾乎不計損失、精銳大軍輪番上陣的戰法,他最終只能棄城而走。
總不能偏執地等到兵力不足,繼而被景軍一網打盡。
好在他已經完成陸沉交代的任務。
“副都督,勝敗乃兵家常事,切莫在心里結成疙瘩。”
旁邊一位老將見他面色沉郁,便出聲寬慰。
范文定嘆道:“廣濟軍乃魏國公一手所建,十多年來屢勝強敵,如今在我手中損失大半老卒,怎能不心懷愧疚?”
老將神色不變,唯語氣昂揚幾分:“馬革裹尸戰死疆場便是我輩宿命,為國而死更稱得上軍人榮耀。打仗不死人當然最好,問題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你率廣濟軍先阻景軍重騎虎豹營,又擋住慶聿恭麾下大軍十一日,完成王爺的戰術布置,足以問心無愧!”
范文定終究不是傷春悲秋之人,只是與這老將單獨相處時稍微吐露心跡,其他時候不會在將士們面前表現出沮喪之意。
他點頭說道:“多謝康老將軍開解。”
老將便是泰興軍都指揮使康延孝,他爽利地擺手道:“你我之間無需客套。”
范文定按下心中苦惱,思考起當前局勢,緩緩道:“老將軍覺得慶聿恭在打什么算盤?”
康延孝沉吟道:“其實他的選擇也不多,走東面那條路肯定會被我們王爺裝進口袋里,中間雍丘和太康又連成一體,而且南邊還有白馬關,那里跟西冷關一樣易守難攻。這樣一算,他也只有西邊這條路能走,所以王爺才讓你去守高唐城。”
范文定微微皺眉道:“慶聿恭總不會是一條道走到黑的人。”
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景軍已經對西冷關發起過五次攻勢。
泰興軍的實力其實要比太康之戰過后的廣濟軍略遜一籌,因為幾年前邊軍整編的時候,泰興軍被陸沉調整為淮州廂軍之列,這足以證明他們在邊軍中所處的實力檔次,康延孝也因此消沉過一段時間。
但是面對同樣兇狠的景軍慶聿恭部,泰興軍守得相對簡單一些,蓋因西冷關地勢險峻,僅有一面向敵,城墻高聳堅固,又有極其完備的防御體系,景軍連登上城墻都做不到,幾次進攻都被泰興軍輕松打退。
康延孝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臉上毫無自得之色,道:“景軍沒有傾盡全力,我覺得慶聿恭是在等。”
“等?”
“如果太快打下西冷關,其實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到時候景帝肯定會逼著他繼續南下進逼平陽城。那樣一來,慶聿恭就算得上是孤軍深入,風險肯定不小,畢竟靖州從北到南那么遠,景軍的后勤補給不容易,想要及時撤退也需要時間。一旦他在平陽城外圍被我軍圍住,那可是插齒也難飛!”
范文定眼中閃過一抹訝色,佩服地說道:“所以他想等景軍在其他戰場都取得進展,逼得王爺四處填補兵力,這樣他就沒有后顧之憂。”
“是啊,這個老狐貍。”
康延孝冷笑一聲,微諷道:“他心里想得美,卻不知王爺就是想讓他多等一會,不然我軍還來不及給他挖個坑。”
范文定回想著陸沉的種種安排,不由得也笑了起來。
康延孝看著身邊這位比他年輕十多歲的副都督,坦誠道:“副都督,康某知道你擔心何事,所以請你放心,康某就算是戰死在這城墻上,也一定會完成王爺布置的任務。”
范文定連忙說道:“老將軍切莫誤會,我只是想多看一看景軍的進攻章法,吸取之前在高唐城的教訓。”
眼下廣濟軍幸存的將士已經退往南邊的平陽城休整,他則帶著數十名親兵繼續留在西冷關。
身為靖州副都督,范文定當然有這個權力,而且他沒有插手過指揮權。
康延孝道:“康某怎會誤會?只是副都督也知道王爺的安排,平陽城需要你去整備城防,往后說不定那里還有一場惡戰。”
“好,我今天便回。”
范文定亦非多心之人,隨即懇切地說道:“老將軍,倘若真到了那個時候,還請及時后撤,我會在平陽城接應你。”
康延孝沉默片刻,忽地話鋒一轉道:“副都督可知,我這輩子最灰暗是什么時候?”
范文定斟酌道:“應該是鎮守淮州那段時間?”
“是。”
康延孝點頭道:“說來也是怪我自己不爭氣,誤會王爺是那種錙銖必較之人,當時在都督府沒有努力爭取,最終連累麾下將士淪為廂軍,難免被其他人嘲笑。本以為此生沒有機會再站起來,不成想王爺愿意給泰興軍一個機會,接到軍令那一天我仿佛重新活了過來。”
范文定自然知道那個機會指什么。
三年前齊軍在考城遭遇大敗,局勢瞬間危急,康延孝奉命率泰興軍前往沙州飛鳥關,以悍不畏死的氣勢殺得景軍步步后退,最終成功在飛鳥關完成合圍。
經此一役,泰興軍重回邊軍序列。
今年已經五十四歲的康延孝面露灑脫的笑容,繼續說道:“康某已經問過泰興軍每一位將士,我們會釘在西冷關上,即便慶聿恭真能越過去,他也不會再懷疑王爺的戰略,一定會堅定地往南而去。等到那個時候,就輪到你來給他們添上最后一把火,將這位景國軍神和他的兵馬永遠留在靖州大地上。”
便在這時,北方響起景軍的戰鼓聲。
康延孝抬手拍拍范文定的肩膀,笑道:“去平陽吧,將來若是有機會,將康某的骨灰帶去景國都城看一看。”
范文定雙唇緊抿,抬手抱拳,繼而躬身一禮。
終究無言。
康延孝看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隨后轉而望向北面卷土重來的景軍,朗聲道:“兄弟們,讓景國的畜生見識一下我們的厲害!”
“遵令!”
無數洪亮的聲音響起,滿含雄武壯闊之意。
這場戰事持續了一個多時辰,景軍的攻勢算不得兇猛,畢竟進攻區域只有一面城墻,他們就算兵力遠遠多于泰興軍也難以施展開來,且因為西冷關東西兩邊都是懸崖峭壁,甚至連威脅到城墻都非常困難,頂多只是用血肉之軀消耗泰興軍的守城器械而已。
景軍帥帳之內,氣氛略顯低沉。
古里甲等大將皆是愁眉不展,因為西冷關是一塊真正的硬骨頭,一般計策完全無用,即便有人提出一個奇思妙想也很快被其他人駁倒。
慶聿恭環視眾人,淡淡道:“這種雄關易守難攻,就算耗費幾個月都很平常,你們不必急躁。忠望,明日你領兵去攻城。”
慶聿忠望連忙起身應道:“末將領命!”
慶聿恭便對其他人說道:“都回營吧,你們也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整一番。”
眾將領命退下,帳內只剩慶聿氏父子二人。
慶聿忠望小心翼翼地說道:“父王,其實西冷關打不下或許不是壞事。”
慶聿恭轉頭平靜地看著他。
慶聿忠望繼續說道:“西冷關若破,陛下肯定會下旨讓我軍繼續南下,前面又沒有關隘阻攔,我軍一定能到平陽城下。等到那個時候,我軍距離桐柏城超過六百里,孤軍深入乃是兵家大忌。”
慶聿恭不置可否地問道:“你是想讓我故意留力?”
慶聿忠望遲疑道:“兒并非此意,只是覺得陸沉有可能在平陽城外設局,如果他將麾下機動兵力調來此處,我軍想要撤退都比較困難。”
慶聿恭忽地輕聲笑了起來。
慶聿忠望面露不解之色。
片刻過后,他的父親雙眼微瞇,語氣中顯露明顯的蕭索之意,輕聲道:“這原本就是陛下和陸沉聯手做局,要置我于死地。”
慶聿忠望悚然一驚。
九錫 922【血猶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