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915【鋒芒】
七月二十二日,大景常山郡王慶聿恭親率六萬兵馬,離開桐柏往西南進發。
七月二十六日,大軍抵達嚴武城,與駐扎在此城的滅骨地部和貴由部匯合。
七月二十八日,慶聿恭在整合西線兵馬之后,率精銳之師繼續南下,直逼齊軍西線最外圍的陣地高唐城。
僅僅五天后,即八月初二正午時分,親自鎮守雍丘的靖州大都督劉守光便收到了范文定的緊急軍報。
收到軍報的時候,劉守光口中的飯菜都沒來得及咽下去。
他含混道:“速念。”
都督府主簿茅若之連忙對著軍報念道:“稟大都督,敵軍于七月二十九日上午發起第一輪試探性的進攻,隨后于二十九日下午、三十日早中晚連續發起六輪攻勢,均被我軍打退。敵軍攻勢兇猛無比,慶聿恭親自坐鎮中軍,麾下士卒猶如虎狼悍不畏死。萬幸我軍準備充分,糧草軍械守城器械皆充足,將士們齊心協力,尚能守住城池。”
劉守光皺起了眉頭。
茅若之觀察著他的神色,將最后那句話輕聲念了出來:“然而敵軍近乎瘋狂,竟不顧及自身之損失,恐我軍無法長期堅守,盼大都督早做籌謀。”
劉守光食欲盡消,放下碗筷走到地圖旁,神情漸趨沉重。
高唐城位于靖州西北邊陲,原本前面還有嚴武城和杞柳城兩座屏障,但是先前為了誘使兀顏術上鉤,當地駐守的齊軍等于是半推半就放棄了城池。
如此一來,齊軍在西線的防御體系便出現明顯的紕漏,慶聿恭自然不會忽視擺在眼前的機會。
高唐城東邊是西風原,也就是當年厲天潤領兵擊潰牛存節所率燕軍的戰場,過了西風原便是雍丘外圍防線。
換句話說,因為高唐城的存在,景軍才不能直接威脅到雍丘防線的安全,雍丘北邊的太康亦發揮著同樣的作用。
劉守光當然想盡一切可能保住高唐城,問題在于他有心無力。
張旭帶來的京軍一大半在北邊的太康防線,還有幾千人留守東線,劉守光手里只有六萬多人,除去布置在各處戰略要沖的守軍,他能拿出來的機動兵力只有一萬左右的步卒。
這點人去支援高唐城無異于杯水車薪,而且劉守光很清楚慶聿恭擅長圍點打援。
至于定州軍……
劉守光知道景軍主力兵分兩路直指定州,陸沉肩上的壓力難以想象,再者陸沉在回去之前就有叮囑,這一次景軍的決心非同小可,必須要做好長期陷入艱難境地的準備。
即便如此,當真切感受到景軍的兇狠,劉守光心里的陰霾依舊濃到化不開。
身為一州都督,肩負守疆衛土的重任,他每個決定都有可能影響到全局的勝負。
思忖很長時間后,劉守光沉聲道:“回復范文定,若無力堅守,可退至西冷關。”
茅若之神情凝重地回道:“遵命!”
范文定于八月初四傍晚收到劉守光的回復,之所以在景軍攻勢如潮的當下,信使還能順利進入高唐城,是因為慶聿恭采取圍三闕一的策略,景軍并未將高唐城全部圍起來,只在城南面布置了少量游騎斥候。
血跡斑駁的城墻上,將士們神情木然,怔怔地看著天邊的夕陽。
睜眼、值守、臨敵、廝殺、閉眼,要么從睡夢中醒來迎接周而復始的命運,要么再也無法睜開,滿心不甘地離開這個世界。
如果不是陸沉親自指揮太康之戰取得大勝,在他們心中種下一顆希望的火種,恐怕他們很難靠著意志力支撐如此艱難的時光。
心理上的壓力是一方面,身體上的疲憊同樣難以緩解。
廣濟軍作為靖州都督府第一強軍,這么多年一直承擔著最艱巨的任務,包括先前的太康之戰,是他們用血肉之軀拖住景軍虎豹營前進的步伐,從而給陸沉親率長刀軍發起反擊創造條件。
即便劉守光在戰后立刻為廣濟軍補充兵力,并且讓他們得到大半個月的休整時間,依然無法徹底消弭身心的疲累。
接手高唐城防務之后,他們又迎來景軍的強勢沖擊。
短短七天時間,將士們記不清打退了敵人多少次進攻,只知道握刀的雙手開始發抖,腳步越來越沉重,再也不復剛剛開戰時的熱血翻涌。
一名嘴唇皸裂的年輕士卒望著走到近前的范文定,鼓起勇氣問道:“將軍,我們能守住這座城嗎?”
旁邊正在行禮的隊正面色微變,立刻低聲斥道:“孟凱,閉嘴,你在將軍面前胡說什么!”
大敵當前,一個小小的軍卒居然生出畏戰之意,這可是觸犯軍法的大罪,隊正其實是想保護這個年輕的同鄉。
范文定抬手制止隊正,端詳著年輕的將士,從他眼中看出茫然的情緒,于是放緩語氣問道:“你怎么想?”
孟凱低下了頭,他也反應過來自己不該這么冒失。
旁邊的同袍們有些同情又有些感同身受地看著他。
范文定走到近前,溫聲道:“說吧,本將不會怪罪你。”
孟凱迎著主將平和的目光,略顯艱難地說道:“卑下不知道該怎么說,只是不知道這仗什么時候能打完,卑下已經很久沒有回去看望過家中的老娘……”
有風吹過,仿若還帶著戰場的血腥氣。
范文定看著周圍同樣沉郁的將士們,包括那位出聲呵斥孟凱的隊正在內,感受到其實存在了一段時間的壓抑氣氛,忽地抬手拍了拍孟凱的肩頭。
“我不知道這仗何時能打完,我也不知我們還能守多久,但我可以明確無誤地告訴你們——”
范文定沒有慷慨激昂,但他的語氣足夠堅定,正色道:“這場國戰的最終勝利,我堅信一定會屬于大齊。從二十年前開始,敵人就想著滅亡大齊,他們不僅沒有做到,反倒被我們奪回很多疆土,就像我們此刻所在的高唐。這二十年來,有無數大齊兒郎拋頭顱灑熱血,更有榮國公、魏國公、淮安郡王、劉都督這樣的人杰,帶領我們共抗強敵。”
將士們靜靜地看著他。
范文定微微一笑,對面前年輕的士卒說道:“無論此戰的過程多么艱難多么曲折,勝利一定屬于大齊,我們一定可以凱旋,就像你的名字一樣。”
孟凱抬起頭,忽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
日升月落,新的一天到來。
景軍沒有任何意外地再度發起攻勢。
中軍王旗之下,慶聿恭眺望著遠處的攻城戰。
他手里的兵力很充足,因此這些天景軍各部輪番上陣,一直維持著高強度的壓迫力,讓城內的齊軍苦不堪言。
但是這種粗糙簡單的戰法對于景軍來說同樣不好受,因為他們仰面攻城必然要付出更大的代價,大部分時候是用血肉之軀消耗守軍的箭矢和各種守城器械,真正能夠登上城墻展開白刃戰的時候不多。
若非慶聿恭親自坐鎮,下面的將領肯定沒這么安分老實。
身為慶聿恭的左膀右臂,滅骨地對這種情況很了解,于是在反復糾結之后,他低聲說道:“王爺,是否暫緩攻勢?”
慶聿恭面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滅骨地解釋道:“敵軍孤立無援,邊打邊困或許能瓦解他們的意志,如果一直強攻壓制,恐怕會適得其反。”
若非他追隨慶聿恭多年,深知這位郡王的胸懷,肯定不敢說出這番話。
慶聿恭果然沒有斥責他,只是繼續望著前方,淡淡道:“你知道如今我軍最欠缺的是什么嗎?”
滅骨地誠懇地說道:“請王爺賜教。”
慶聿恭雙眼微瞇,道:“不是一場勝利,而是找回丟失多年的決然之氣。二十年前我軍能夠那么快拿下南京城,靠的就是胸中這股氣,這是我軍的魂魄所在。二十年風云變幻,我軍沉醉在天下無敵的美夢中,早已丟掉席卷一切的勇氣。”
滅骨地默然,眼中泛起一抹愧色。
慶聿恭繼續說道:“本王當然知道有更穩妥的法子打下這座城,但是不經過這場淬煉,兒郎們很難蛻變。本王特意圍三闕一,便是放齊軍一條生路,這樣他們不會死戰到底,我軍若這樣都無法取勝,這場仗還有打下去的必要?唯有一鼓作氣撕碎強敵,大景勇士才會重新變成草原上的虎狼,而非養了二十年的羔羊。”
滅骨地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是,王爺。”
慶聿恭不再多言,沒人注意到他袖中的雙手攥緊成拳。
景軍終于沒有讓他失望,在經過連續十一天的苦戰之后,兵力損失嚴重的廣濟軍終于無法繼續強撐。
八月初八,廣濟軍殘部于拂曉時分艱難撤出高唐城,宣告大齊靖州西部第一道防線全部落入景軍手中。
慶聿恭并未停留太久,在他的命令下,景軍分作兩部繼續前進。
一部由大將滅骨地率領,轄步卒兩萬、騎兵一萬,進駐西風原,遙指東邊的雍丘防線。
另一部則由慶聿恭親自統率,轄步卒四萬、騎兵一萬,快速逼近西冷關。
這里是靖州西部最重要的關隘。
往南便是三百里平原地帶,一路幾無險阻。
直達平陽府。
九錫 915【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