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錫 883【平北】
大景天德九年,九月十二日。
代國東南部戰略地位最重要的宣化城,城頭上飄揚著大景的旗幟。
從今年三月初開始,這場國戰已經持續半年,代軍在初期還能組織起強硬的防御和幾次犀利的反擊,但是隨著時間的推進,雙方在各個方面的差距一步步顯現。
無論兵力、戰力、士氣還是后勤供給,景軍都明顯要勝過代軍,而兀顏術身為主帥,這一戰將他穩健和細致的特點發揮得淋漓盡致,十分適合這種己方處于絕對優勢的戰爭。
由此可見景帝讓他領兵不完全是因為要扶持他在軍中的地位,他的確是對付代軍最合適的人選。
城內一座被景軍征用的寬敞府邸內,來來往往的將領和書吏構建出一幅忙碌的畫卷。
眼下宣化城已是近二十萬景軍的核心所在,一條條軍令從這座府邸發出,指揮各路景軍繼續高歌猛進,不斷壓縮代軍的防線,最前方的先鋒大軍已經迫近草海南端的西平城,若是再打下西平,景軍就可以長驅直入進逼代國都城靈慶。
帥堂之內,兀顏術站在沙盤前,耐心地聽完麾下兩員大將的稟報。
“西平城不必心急,代軍現在已經沒有出城野戰的能力,我軍理當以西平為誘餌,迫使代國繼續在這個地方虛耗糧草。西平和靈慶隔著三百里草海,代軍前方每吃掉一石糧食,轉運過程中就得消耗掉兩石有余。”
兀顏術抬手指向沙盤上的西平城,繼續說道:“你二人領麾下兵馬,繼續往西平東北和西南兩側掃蕩,我要西平徹底淪為一座孤城。”
“末將領命!”
兩員將領齊聲應下,隨即行禮告退。
兀顏術抬手捏了捏眉心,伸手拿起茶盞潤了潤嗓子。
雖然他不需要親自沖鋒陷陣,但是坐鎮中軍指揮大局一點都不輕松,將近二十萬兵馬的吃喝拉撒與行進作戰都需要他操心安排,半年下來他明顯瘦了一圈,不過精神狀態還不錯,畢竟景軍一直牢牢占據著優勢。
一名心腹幕僚關切地問道:“大帥,要不要歇息片刻?”
兀顏術搖搖頭,平靜地說道:“將那個代國人帶過來,我在偏廳見他。”
“是!”
幕僚立刻領命而去。
約莫一炷香后,一位強裝鎮定的中年男人來到偏廳,向兀顏術行禮道:“代國禮部侍郎魯瀚,拜見兀顏將軍。”
兀顏術淡淡道:“魯侍郎來此有何貴干?”
魯瀚心中發苦,其實他來到宣化城已經整整十二天,一直都沒有機會見到兀顏術,被景軍丟在館驛里,不知有多么煎熬。
他鎮定心神,恭敬地說道:“兀顏將軍,在下奉我國陛下之命,特來與貴國商議罷兵和談一事。”
“和談?”
兀顏術先是皺眉,繼而輕聲笑了起來,這笑聲中的譏諷完全不加掩飾。
魯瀚當然知道此行任務之艱難,如今景軍勝券在握,只要他們打下西平城,代國都城就會直面景軍兵鋒,再者景代兩國原本維持了多年和平的狀態,是代國主動出兵聯合齊國,在景國身后狠狠捅了一刀。
想要讓兀顏術退兵,不知葬身沙州飛鳥關的數萬景軍將士同不同意?
他愈發卑微地說道:“將軍容稟,我朝陛下愿意接受一些條件,以彌補貴國此前受到的損失。”
兀顏術冷笑一聲,漠然道:“你們想要求和,又不肯主動提出賠償的細節,可見確無誠心,本帥沒有那份閑心陪你們掰扯。回去告訴哥舒魁,要么老老實實地拿出他最大的誠意,要么做好引頸就戮的準備,本帥攻破靈慶那一天,定會親手砍下他的首級。”
“將軍——”
魯瀚大驚失色。
兀顏術雙眼微瞇,駭人的殺氣沸騰而起,寒聲道:“滾!”
魯瀚唬得亡魂大冒,再也不敢逞口舌之能,幾乎是連滾帶爬地狼狽而去。
離開宣化城,魯瀚帶著幾名隨從,在一隊景軍騎兵的押送下,以最快的速度穿過如今景軍控制的代國疆土,進入西平城后又馬不停蹄地穿過草海回到靈慶。
正陽殿內,哥舒魁面色沉郁地聽完魯瀚的稟報,揮揮手讓他退下,然后陷入長久的沉默。
殿內還有兩位重臣,分別是樞密使哥舒松平和中書令賀朱。
這兩人的表情顯然也很難看,雖說魯瀚在陳述時做了修飾,他們又怎會聽不出來,甚至可以猜到兀顏術的真實態度。
細究之下,兩人的反應又有一些細微的差別。
哥舒松平的憤怒和愧疚壓過其他情緒,賀朱則多了幾分猶豫和惘然。
哥舒魁呼出一口氣,抬眼望著兩位重臣,緩緩道:“爾等有何建議?”
哥舒松平沉聲道:“陛下,景廉人的胃口堪比豺狼,若是執意求和恐怕要付出難以想象的代價,臣雖不才,愿率高陽勇士與敵人血戰到底!”
賀朱不禁輕嘆一聲。
若是換做以往,他肯定不會直接反駁這位天子堂兄的意見,但此刻不得不神情凝重地說道:“樞密,戰事延宕至今,我國已經丟失近半疆域,東南七處重鎮皆已落入景軍手中,我軍將士折損七萬有余,現今可戰之兵不足六萬。若是無法求和,難道真要戰至最后一兵一卒嗎?”
代國的疆域其實還算遼闊,但是因為大量不毛之地的存在,真正適合居住的領土只有兩大塊,其一是以靈慶為核心的西北地帶,其二便是東南面斜長形的三州十三府,這兩片地區以草海為間隔。
如今東南面的三州十三府只剩下西平城等寥寥數地。
哥舒松平冷冷道:“高陽勇士自當為代國流盡最后一滴血!”
賀朱搖頭道:“我從不懷疑樞密以及軍中兒郎有這等忠心,可是戰事延綿不斷,國內民生凋敝,百姓怨聲載道,就連軍中都時常出現逃兵。再不停止這場戰爭,恐怕不等景軍出現在靈慶城外,我國便要陷入分崩離析的局面。”
哥舒松平心中泛起濃烈的怒意,不過沒等他繼續爭辯,上方傳來天子木然的嗓音。
“好了,既然兀顏術讓朕給出足夠的誠意,爾等便與朝中大臣商議一下,如何才能讓景軍退兵。”
“陛下!”
哥舒松平雙手攥緊,面色無比焦急。
“就這樣,不必再爭了。”
哥舒魁緩緩起身,步伐頗為沉重,轉身向后殿行去。
這一刻他臉上再無當初的爭雄之心,只有一片灰敗頹然之色。
十天后,景朝大都。
皇宮,太華池畔。
景帝坐在藤椅上,雙手放在身前,望著池中波光粼粼的水面,淡然道:“哥舒魁扭扭捏捏地送來求和國書,希望朕能夠停止進軍,郡王意下如何?”
慶聿恭鎮定地說道:“回陛下,臣認為可以接受,不過要讓代國徹底臣服,以免將來再生事端。”
景帝道:“細說。”
慶聿恭想了想,不疾不徐地說道:“其一,代國之主不再稱帝,改由陛下降旨封為代王,往后形成定例。由哥舒氏率高陽族人為大景鎮守草海西北之地,許其世世代代沿襲王爵。我朝可不往靈慶等地駐軍,當地民生稅賦兵丁皆由代王自理。”
景帝微微一笑,很顯然這個提議與他心有靈犀。
慶聿恭繼續說道:“其二,草海東南面三州十三府,包括西平城在內,往后便納入大景疆域,我朝派遣大軍駐守,同時遷當地百姓往我朝東北三路,再遷景廉各姓族人前往三州之地。”
“善。”
景帝臉上浮現贊許的神情。
慶聿恭微微垂首道:“其三,此戰實因代國挑釁而起,這半年來我朝大軍靡費甚巨,代國理應做出賠償。依臣拙見,代國需以戰馬、精鐵、金銀為賠禮,具體數額則需要朝中同僚一同商議擬定。”
“哥舒魁攢了十多年的家底,被你一句話拿走大半,不怕他狗急跳墻?”
景帝雖然這樣說,表情卻很平靜。
慶聿恭沉穩地說道:“回陛下,兀顏將軍用兵老道,乃是代人的克星,哥舒松平根本不是他的對手。代帝自然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所以才無可奈何地送書求和。若他不愿,兀顏將軍只需以西平城為誘餌,繼續消耗代國的有生力量,不出三個月,代國必生內亂,屆時代帝恐怕連自己的位置都保不住。”
景帝轉頭看了他一眼,贊道:“還是郡王看得透徹,放眼朝堂也只有你才會在朕面前坦然相告,不像那些文臣總是藏著掖著,明明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情,非得長篇大論云山霧罩。”
慶聿恭道:“謝陛下夸贊,臣只是性子直接,不擅修飾。”
景帝不禁笑了笑,悠然道:“直接一點好。”
他緩緩站起身來,來到湖畔負手而立,繼而道:“朕雖然和郡王打過一個賭,卻沒想到陸沉能做到這一步。其人小小年紀,心機竟然如此可怕,萬般隱忍終成大勢。”
慶聿恭感嘆道:“臣亦不曾想到,南邊會是這樣一個結果。”
他們前些天收到南邊的密報,當得知齊帝李宗本駕崩、以李適之為代表的江南門閥反叛勢力被鏟除,陸沉成為最大的贏家,饒是景帝心志堅韌如鐵石,也不禁陷入長久的驚詫。
“后生可畏啊。”
景帝雙眉微揚,語調略顯肅然:“如今代國已不足為慮,想來陸沉也已猜到朕明年的計劃,他肯定會做好充分的準備。說實話,朕居然有些期待與他的交手,不知郡王可愿隨朕一起,會一會南齊這個驚才絕艷的年輕人?”
慶聿恭望著天子的側影,躬身一禮道:“臣愿效犬馬之勞。”
湖畔清風拂過,清澈的水面之上,倒映出這對君臣的身影。
雖只寥寥二人,卻有睥睨天下之勢。
九錫 883【平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