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鱗試三十二人決。
在前面的三天里,鳧榜上那些平日難得一見的俠士彼此拼爭、燃盡一切,貢獻了多少精彩至極的場次,在神京的坊間傳揚不休。
三年一度,整個大唐所聚焦的地方。但凡能登上這座萬眾矚目之臺,其姓名就鍍上金色,俠者牒背面會清楚地刻上“壬午年鱗試·正擂”以及所處的階段。
九百進六百,六百進三百,三百進一百…
每一個對手都那樣強,每一場戰斗都那樣艱難,每往前前進一場,天地都大有不同。
等回到江湖,帶著新鮮的鶴鳧名次,又是散亂各地的傳奇。
而無論人們如何攀登,能立在最后兩天的身影只有三十二位。
大唐壬午年的三十余位年輕修者,至少代表這三年來,可見江湖里最強大的脈境修士,十年后他們中的一部分也許一樣站在鶴榜的排頭。
如今將在兩天之內決出其中魁首,整個大唐都會傳頌他的名字。
廣闊的人群攢動如蟻,冬劍臺圍在其中像一塊白玉盤。
裴液乘著馬車過來,朱雀大街被升起的冬劍臺攔住,這幾日行人車馬都是從東西兩坊沿著弧線繞行。這兩天他是在神宵別館住下,蔥蔥郁郁的竹林確實令心緒很寧靜。
他走下馬車,姜銀兒跟在他身旁。
三十二人決的分配昨日已經公布了,此前許綽問他有沒有想打的線路,裴液搖頭說照常分就好,昨日拿到這份對戰箋子,見自己果然是十六人決時才登臺。
旁邊偏僻的屋頂很安適,裴液帶著少女躍上去,在柳蔭下望著尚空蕩的劍臺。
“銀兒沒有打進來啊。”
“輸給左丘姐姐了。”姜銀兒在旁邊抱膝坐下,“都好厲害。以前打劍會,感覺大家差不多的,一上羽鱗試,全都變得好強。”
“劍會都是試探,想要在羽鱗取得名次的人,當然不會在這之前拼盡全力的。”裴液微笑,“所以羽鱗試才尤其好看啊。”
“是啊,冬劍會的時候,我憑《鳳游》贏了楊同修半招。不過那都是我最厲害的劍了,楊同修當時卻什么劍術也沒用。”姜銀兒認真道,“還得繼續好好修行才是。”
裴液低頭打開鱗試決的箋子,瞧著上面的姓名。
“世兄今日有登臺嗎?”
“沒有吧。”裴液不甚在意。
“我瞧,是后十六人先決出八人,然后八人再挑戰前十六人的席位。”姜銀兒點點頭,“世兄列位第七,要等明日十六人決才有場次呢。”
“是。”
裴液望著劍臺,雍戟已經登上去了。
從這里大概只能瞧見兩道遙遠的身影,但兩人眼力都好,認得出熟人,對手乃是昆侖晏日宮的許問桑。
樣貌平和,劍上掛著流蘇。
不是劍院相見時那含笑的樣子了,許問桑的神情很認真也很凝重,自入京以來,這位西境昆侖真傳大概屢屢受挫,試前冊也掉出了前二十。
他靜立臺上,看著對面黑衣飄飄的身影。
無論對誰來說,排到雍戟都不是一件幸事。
三日十六擂,三日正擂,雖然是洋洋灑灑有九百榜外之人投入其中,但六日遴選之后,早已盡皆逝去,莫說三十二人之列,即便前百、前三百中,也已很難見到榜外之人。
唯一的例外就是這位北王世子。
從十六擂開始,六天來他連勝了二十七場,立在了這里。
一開始他擊敗一些天南地北的俊杰,后來他開始贏十道中拔尖的大派天才,再后來他贏三十三劍門里數一數二的真傳。
賭坊里關于其何時會敗的賠率一直劇烈地變動,但其實更多的人已經有些感覺他好像永遠不會敗。
鐵箍束發,黑衣,尖槍利劍,可怖的異眼,右臂袖下隱隱的波棱…每次將目光投在他身上,他總是在摧毀敵手。
作為從后面打進來的人,今日依然登上第一場。
“鱗試,三十二人決,一擂。昆侖晏日宮,許問桑,對,燕王府,雍戟。”
三聲鐘磬,皇城之前的所有目光都投在了臺上。
雍戟頭一次沒有將大槍立在地上。
他拎起了它,倒是劍懸在腰上。
“來吧。”他低聲道,既沒有還禮,也沒有多余的話。
許問桑闔了下眼眸,飄然而上。
許多人都從沒有見過昆侖晏日宮這樣的風范,在印象中他們更多是明亮暴戾,殺力為先,這樣風絮般的氣質實在不常見到。
許問桑從高處飄落,雍戟挺槍而刺,許問桑在其槍桿輕輕一踩,下腰傾身,長劍直點其咽喉。
無數劍者都眼睛一亮——好輕快的一劍!
許多人都還沒從前面的擂試中回過神來,修者們用盡奇異的真氣術、壓箱底的意劍,打得華彩亂飛。但三十二人決的劍者們似乎并不需要用華麗來彰顯強大。
越是造詣精深的劍者越為這舉重若輕的一劍驚異——雍戟挺出的這一槍絕沒有看起來那樣好處理。
雍戟長槍一抖,許問桑再度凌空而起,但離開時已在他肩頭帶出一道血痕,然后他避開蛟龍般刁鉆的槍頭,落下時又一劍點向雍戟心口。
雍戟橫槍架開,但這劍全不受力,只一晃又在他身后,再次從他后肩割出一道血痕。
《暮影七劍式》,晏日宮里最難修成的拙劍,一來詭變極多,深奧繁難;二來得習得所有“日境”劍術之后,才有機會修習。但其威力又并不很大,只是難以防范罷了。
除了遍習諸劍的本代大師兄,確實也沒有別人花費心思去習練。
許問桑學它的緣由也很簡單——既為晏日宮本代扛鼎,那就不能有不會的劍。
他再沒有在神京出過劍了。
自從一劍敗給裴液之后。
晏日宮今年第一,鳧榜十八,被人一劍擊破。
但許問桑無話可說,他確實接不住那一劍,再回想幾遍也是一樣。
但他確實也沒有那樣弱。
他弈劍其實冠絕西北,也在修劍院潛心砥礪過五年,所習得劍術之深厚廣多,即便放在鳧榜前二十中,也不過只落于鹿尾、鶴杳杳、梅劍溪、顏非卿寥寥幾人之后。
他也會幾式很強的意劍,在意的境界中也有翻天覆地的能力。
只是他沒有機會用出來。
這些話說出來沒有任何意義,羽鱗試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許問桑的人與劍如暮影中之飄絮,這顯然是他為雍戟準備的劍術,在殺力的拼爭中、在力量的對抗中,他自知不敵,但他會《暮影》,而且用得很好。
叮叮連珠的交擊響在臺上,雍戟在二十八場鱗試中終于失去了那種橫推般的氣勢,也許是因為他沒有拔劍。
鱗試開擂至今,許問桑展現出了最高水平的劍術,劍花如雪般籠罩著雍戟,血痕不時從他身上飆射出來。
雍戟單憑一柄槍確實難以應對這樣的劍,這樣武器本來是用于破軍殺敵,在細處的精妙上力有不逮。
但他的神情也沒太多變化,連疼痛的反應也沒有,淋漓的鮮血仿佛只是皮外之傷。
他只看著許問桑飄曳的身影。
許問桑漸漸掌控了戰局,劍者總是比他人更敏銳地捕捉到這種呼吸,在久戰中也總是劍者先發現對方的破綻。
許問桑忽然盯住了雍戟的雙眼,仿佛兩枚日輪在他眼中蘇醒。
雍戟破局的欲望不強烈,那么許問桑就果斷出劍了。
《曦訣》所錄,海底金烏。
卯時,朝陽初升,金色的流輝從二人腳下開始,無聲而迅速地向著整座劍臺鋪去…一切暴露在外的,都受金烏雙目所照。
先是許問桑的劍,然后是雍戟流出的血。
染為金色,繼而滾燙而熾烈地燃燒起來——人們一時分不清是真實還是虛假。
很多人看不懂,因為《曦訣》本來即是晏日宮的鎮派絕學。
這既是一式意劍,也是一道真氣術。
每一次劍刃帶來的傷口中,都埋藏著《曦訣》所煉的真氣。
只待這道意劍發動。
它既將你困于金烏雙目之下,又真實地灼燒著你的身軀,意劍的殺招往往在意境之內,這一劍則同樣在意境之外。
如果不能脫出意境,當你在意境內被火燒死,意境外的軀體也將化為焦炭。
而這依然不夠,當晏日宮弟子決心爆發殺力時,在對手死去之前就絕不會收劍。
就在意劍之中,許問桑手中《六刃截暉》再次迸發出來,這樣兩境之間游走的造詣確實獨一份,暴戾的劍光直直撞向雍戟的咽喉。
雍戟沉默的眼中頭一次爆發出精光。
他衣發染血,痛怒地大吼一聲,猛地將長槍立在地上,喝道:“犼!朱厭!”
身上的火勢陡然猛烈起來,因為血的奔騰也如江海,燃料一霎仿佛取之不盡。
但下一刻沉雄的赤紅真氣從傷口中迸發而出,纏著妖異的白。幾乎猶如一場大風,一霎火勢皆滅,真氣爆發在五丈之中,許問桑已經劍抵身前,他這一劍極猛極烈,卻竟生生被這真氣掀飛出去。
他在空中調整好身形,身前陡然一暗,黑發舞如魔神的男子已凌在他面前,兩眼多覆了一層虹膜,赤紅如妖獸。和那雙眼睛接觸的一霎,金烏之意轟然破碎。
長槍挾著令人心悸的狂風砸下,許問桑再用《暮影》藏身,但槍劍相交的一霎,渾身真氣如散,長劍險些脫手飛出。
豈有這樣強的力量!!
環繞著沉紅真氣的長槍挾難以觸碰的恐怖力量,而許問桑甚至能聽見面前之人身體內的轟鳴,血如江河,心如擂鼓。
當力量如此翻倍,技巧幾乎失效一大半。
許問桑咬緊牙關,怒喝一聲,再次轉入《六刃截暉》,瘋狂而暴戾地傾瀉著銳利的劍光,蓋因他最清楚在這種時刻退讓一步等于滿盤皆輸。
槍與劍極盡殘暴地交鋒,血在兩人之間飄飛,雍戟漸漸咧開一口白牙,在二十九合之后,他長槍一挺,將血染襟袍、多處骨斷的男子貫穿在了槍尖之上。
許問桑頭垂于胸,長劍叮啷落地,竟然摔成了兩半。
沒有人說話,實際人們看著這一幕是有些悚然。
一聲鐘鳴,羽檢與醫者紛紛掠上臺去。
雍戟緩緩放下槍,將他放于了臺上。
然后他再次將槍豎于身旁,令真氣閉合了身上的傷口,那些血痕看著可怖,但這位世子看著沒有絲毫血氣上的虛弱。
他扯去破爛的上衣,皇城之前泛起了海浪般的輕呼。
沉紅的真氣還淡淡地繚繞在傷口上,長發被血粘連著,垂落在身前身后。線條分明的肌束,筆直修長的骨骼,是具強健而美麗的軀體。
但右臂已為獸形。
尖銳的棱甲一片片地覆蓋在大半只胳膊上,凸起如角。膚色全部暗紫近紅,質感堅硬如金玉。
一上一下兩道金箍鎖在肩膀與手腕,阻斷了這種異變的蔓延,那大概也是其右手沒有化為尖爪的原因。
剛剛就是用這只胳膊,他一槍撞斷了許問桑的封劍,然后貫穿了他的身軀。
他確實在槍技上不能和劍術博弈,但他也不需要。
無可攖鋒的力量,堅韌如鐵的身軀降于這座羽鱗試的劍臺,劍者們苦修的技藝似乎一下化為無用。
何況在這一場,他還沒有拔出腰間的劍。
雍戟深深呼吸一口,身上的真氣全數收回,傷口已全閉合為細線,眼睛也漸漸恢復平常。然后他隨手扔下衣裳殘片,提起槍來,走下了劍臺。
“…世兄,那是什么?”姜銀兒驚怔地望著。
“山海之血。”裴液平靜道,“看來他確實是注入了第三種。”
后十六人決,共用了兩個時辰,姬九英、楚水霆、余清、高閣、韓修本、秦殤、左丘龍華、雍戟八人列位前二十四。
剩下七人都贏得很順利,當然自雍戟走下去后,再也沒有這樣慘烈的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