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子重新拉上,幾人在案邊落座,仕女在旁邊跪坐燒茶。
裴液沒坐。
一個屈忻就已夠令他如坐針氈,除了快死的時候他都不太想念這位朋友;崔照夜自從弄了那個什么同好會后,面目也不再清新可愛;反倒是縹青這時候可親些,那夜門前分別之后,他們再沒聯絡過,但情緒雖在,心結卻解,兩人由來是最初也最親密的伙伴。
裴液下意識往少女旁邊靠了靠。
李縹青仰頭看了看他,眼睛里帶著笑意。
裴液投給她一個沉默的眼神,嘴唇抿著,如果和這幾個人坐在一起只是如坐針氈,大不了低頭裝死、捱過就是,那當明姑娘入簾,就令他的心高高提了起來。
有的棍子他寧肯打在自己身上,也不愿意讓明姑娘看見。
但明綺天倒是先望向他了,道:“剛剛你劍用得很好,我以為你也會輸給鶴杳杳。”
“此前我和鶴真傳聊過幾輪劍,互相了解得深些,所以撐住了。”聊及劍事,裴液稍微放松些,“真論劍上造詣,鶴真傳還是遠勝于我的。”
“你的實戰遠勝于紙面,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明綺天道,“今日你打得很認真,發揮得也很好。”
“…是么。”裴液笑,“因為之前明姑娘和我弈劍,將這些情況都囊括進去了。”
“與你的心境也有關。你今日是不是心里憋著些氣?”
“…嗯。”裴液抿了抿唇,“這些天神京城里天天說我,吃個包子都聽到,我聽了心底是有些煩…對不起明姑娘,這個影響心境嗎?”
明綺天搖搖頭:“人有七情六欲,在終南山上我們說過了,情感只要不動搖你的心志,反而會帶給你力量。”
裴液點頭。
然后他轉過頭來,李西洲支頤瞇眼瞧著他們。
“…”裴液抿了抿唇,警告似地看了她一眼。
李西洲微笑:“裴液今日技驚四座,多仰賴劍主半月指點。裴液一直同我說,心里最仰慕的就是明劍主,今日一見,果不虛傳。”
明綺天撫著黑貓的脊背,微微點頭:“我與裴液相識于危難,相知于生死,我也當他是至交。”
崔照夜在旁邊眼睛亮晶晶道:“是啊,前些天裴少俠請我去宅子里談劍,真沒想到見到明劍主——明劍主是我最敬慕的上代劍者,裴液是我最喜歡的本代劍者,要我看,裴少俠就該跟著明劍主學一輩子劍!”
明綺天微訝轉頭,裴液看向她,李西洲抬眸,連李縹青都驚異地看向這正襟危坐的崔家貴女。
李西洲微笑:“裴液一定很愿意,可惜劍主事忙,不能帶著他成行。”
明綺天看了旁邊少年一眼:“其實是裴液有自己的志向,我倒愿意帶他去云瑯山。”
崔照夜又笑:“李掌門愿意帶裴少俠回少隴,屈神醫愿意帶裴少俠回泰山,連明劍主都愿意帶裴少俠回云瑯…那我也愿意帶裴少俠回崔家。”
李西洲轉頭淡聲:“你的意見很重要嗎?”
崔照夜僵硬微笑:“我就說說。”
屈忻平聲道:“我沒有想把小公鴨帶走。”
李縹青也認真道:“我也沒有這種想法。”
李西洲微笑:“屈神醫我們在宮中結識,向有醫德,李掌門咱們那日暢聊,也令我時時想念。兩位即便有什么想法,也不妨事,給裴液遞信就好。”
屈忻道:“殿下,屈忻一會兒想和裴液說會兒話。”
“自無不可。”
李縹青笑:“我沒什么要遞信的。”
明綺天有些好奇地看著幾位女子,好像有些困惑和驚訝,又挪目向桌邊皺眉沉默的裴液,不禁莞爾。
她沒有講話,低頭摸了摸小貓的腦袋。
茶此時燙好,李西洲示意斟茶,舉杯道:“以茶代酒,咱們共飲一杯,為裴少俠慶功好了。”
裴液松了口氣,眾人舉杯一碰,各自飲盡。
李西洲道:“我與明劍主單獨聊些話,諸位請吧。”
又看向李縹青,含笑道:“李掌門,有空多來聊天,孤隨時等候。”
李縹青點頭。
裴液怔然坐在原地。
李西洲看他:“你要留著嗎?”
裴液內心艱難地斗爭。
黑貓冷靜地喵了一聲。
裴液伸出手,它躍進了少年懷里,然后一人貓站起了身來。
正要邁步時,李西洲卻忽然牽住了他的袖口,仰頭微微一笑:“宴散后別走,晚上陪我喝酒。”
“…行。”
少年離去,李西洲也起身:“明劍主,咱們到樓后聊吧。”
裴液抱著貓,跟在三位少女后面走了出來。
宴場里已人影交錯,劍臺上叮鐺不絕。
三位少女立定,李縹青的驚訝這時才放出來:“崔姑娘,你剛才是怎么啦?”
崔照夜沉默不語。
屈忻翻開隨身帶著的小冊子開始看。
裴液越來越覺得她跟鶴杳杳有某種相似。
李縹青笑:“敢捋龍須,你真是女英雄。”
崔照夜這時抬起頭來,一雙清艷的眸子堅定地看著走過來的少年。
“…崔姑娘,我不是很愿意跟你回崔家。”裴液認真道。
崔照夜有些委屈:“不是,我是保護你啊,裴少俠。”
裴液茫然:“你保護我什么。”
崔照夜認真道:“你忘了咱們初次來幻樓,在巽芳園里的談話嗎?”
“我說在我看來,裴少俠你就像被關在籠子里的鳥兒。”崔照夜輕嘆一聲,一雙多情的眼睛頗具信念地看著他,“那時候我就說了,我會保護你的。”
裴液沉默,又困惑:“你保護我什么?”
崔照夜深吸口氣,將他拉得近了些,三個人湊在一起——屈忻低頭看著冊子也往前擠了擠,變成了四顆腦袋。
“你瞧不出來嗎,”崔照夜小聲嚴肅地看著他,“李西洲肯定對你有不軌之心!從前我人微言輕,今日好不容易明劍主、李縹青、屈忻都在此,我們聯合施壓,才能把你從籠子里解救出來啊,裴少俠。”
崔照夜痛心地看著他,好像心中的白月將被惡人玷污。
李縹青沉默一會兒:“怪不得我攔不住你。”
屈忻從小冊子上抬起了頭,盯著崔照夜。
裴液默然不語。
崔照夜看著他們三個:“你們怎么不說話?”
李縹青想了想:“那你的努力就是說了兩句話嗎?”
崔照夜沉默:“我再多說她把我捉了砍頭怎么辦?”
然后她轉頭瞪著屈忻。
屈忻平靜道:“頭掉了我也接不上。”
崔照夜嚴肅道:“你作為我們同好會的原始骨干,我都容忍你賣畫像人偶,怎么剛剛一下就臨陣脫逃。”
屈忻想了想:“識時務者為俊杰。”
裴液輕嘆一聲:“你別管這個事了。”
崔照夜轉過頭:“裴少俠你別灰心…雖然這次我只說了兩句話,但下次我一定據理力爭!你是永遠自由的鳥兒,決不能被權勢玷污!”
“不是…”裴液抿了抿唇,看著她,“我的意思是,這件事情崔姑娘你別多管了。”
崔照夜茫然地看著裴液,裴液沉默地看著她。
“你已經——”少女失聲瞪圓了眼睛。
三個人都沉默,她麻木道:“神京太骯臟了。”
仕女沒有跟上來,李西洲不講話,明綺天也一直安靜。
只有兩道踏在樓梯上的腳步,李西洲一手挑著小燈,帶著身旁的白衣走了很久,直到登上了這座朱樓的頂層。
夜風飄舞,白鶴在旁邊的檐上琢羽。
因為高而安靜,下面的人變成小小的一條。
“明劍主,確實久仰。”李西洲輕聲道,“真是神人風姿。”
“殿下也生得很美。”
李西洲忍不住好奇一笑:“劍主也知道自己生得很美嗎?”
“知人美丑,人之本能,我自然亦有。”
“我以為劍主眼里沒有這些俗事。”
“綺天并不瞧不起什么。”
李西洲瞧著她,半晌微笑:“那劍主覺得,我和劍主誰生得美些。”
明綺天微怔,瞧了瞧她:“殿下生得美。”
李西洲好像很開心,笑道:“只是一個‘美’字不足以形容劍主罷了。”
“《姑射》會令一個人看起來更像神仙些。”
李西洲望著她,這女子確實像個暫落凡間的神仙,而且李西洲懷疑即便沒有《姑射》也是一樣。
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她,兩人獨處時,確實更被這風姿奪懾。
她幾乎一下就理解了裴液那提起女子時沒出息的樣子。
“劍主,”李西洲轉過目光,望向樓下,“再過二十年,也許你是云瑯之君,我是大唐之君呢。”
“也許。”
“劍主想做什么?”李西洲忽然道。
“嗯?”
“也許冒昧,和人初見,我喜歡問人家理想。”李西洲看著女子,“我猜一個——追求劍道之至高?話本里會這么寫。”
明綺天微怔,點點頭:“那確是三十歲前的目標。”
“…三十歲后呢?”李西洲道,“云瑯已是天下第一劍門了。”
明綺天頓了一會兒:“我并不太清楚,一直以來,我只是練劍罷了。直到十天前在終南山上,裴液才給了我一個理想。”
李西洲怔然轉頭:“裴液…給了你一個理想?”
“嗯。我從他那里取得了殺死太一仙君的理想。”
“…”李西洲靜了一會兒,“我實在沒料到,劍主這樣‘明鏡冰鑒’之人,會過了二十歲,將登天樓了,卻不知曉做什么。”
“圣人云三十而立,二十歲找到志向也許并不算晚。”
李西洲點頭:“并不算晚。”
“那么,”她面上沒有表情,淡聲道,“你要和他一同去誅殺仙君嗎?”
明綺天轉過頭,看著她:“殿下,裴液原本就是這個理想。”
“殿下也許想聽聽裴液的事?”
“你講。”
“裴液心里沒有著落。即便在神京取得再多功名,交了再多朋友,也是一樣。”明綺天道,“他是為了殺死雍北,殺死太一真龍仙君而活。雖然和照夜她們友善,和殿下親密,他心里深處,也依然不覺得世上有屬于自己的地方。”
“所以在終南山上,我和裴液約定,等殺了太一真龍仙君,就一起相伴度日,釣魚練劍。”明綺天望著高天,“這樣,我們心里就都有了份著落。”
李西洲沉默一會兒:“劍主真是‘明鏡冰鑒’,他心里最深處的一切都映得出來。那,劍主觀我呢?”
李西洲抬起一雙淡色瑰美的眸子,清清冷冷地望著女子。
明綺天這時才真實感受到了她的敵意,安靜地看了一會兒這雙眼睛:“殿下兼有堅韌之志與惶恐之心,心里孤怯動蕩,因而將裴液看得很重。”
“…”李西洲抿了抿唇,淡聲道,“那我就不會讓他和你居住半月。”
明綺天安靜看著她:“嗯。殿下驕傲,自信,胸懷大志,不在乎這些細枝末節,我想,即便裴液真和其他女子有染,殿下也并不大在乎。”
“男女情事,庸人自擾。”李西洲道,“李縹青是少隴的舊情人,我倒最愿意和她嬉笑打鬧。”
“嗯。殿下不怕縹青和裴液舊情復燃,只是怕自己真和縹青反目成仇。”
“…”李西洲嘴唇一抿。
“殿下也怕我,不敢不允他見我。”
“也許殿下反倒希望裴液是個好色浪蕩之徒,那樣殿下可以為他尋來許多女子。”明綺天道,“可他重情重義,殿下心里因而害怕。”
明綺天平和道:“殿下知道即便他多情勾連,也絕不會背叛殿下,殿下驕傲于彼此之間寄托生死的深邃情誼,自信于那早已超出男女之情…但仇恨會導致決裂,如果決裂,他真的會離開。”
“因為殿下只有裴液。”明綺天輕聲道。
“別說了。”
明綺天安靜。
李西洲動了動嘴唇,偏頭輕聲:“這番話別跟別人說。裴液也一樣。”
“嗯。”
樓上夜風安靜。
“你說得是。他很糾結在乎那些,我倒不在乎,只是喜歡看他糾結的樣子。”李西洲伏在欄上,低頭摸著指甲,低聲道,“所以我敵視你…害怕你。你剛剛說你們一起誅殺仙君,我心里一下空了一塊。”
“我并不是故意。”
“我知道。”
靜了一會兒,李西洲深深吸口氣,望著夜空:“劍主說得對,孤怯惶恐之心,是我自小的傷口,我全牽在他身上了…劍主有何教我嗎?”
“什么?”
“愈合。”
“有些形狀還是傷口,有些傷口已成了形狀。”明綺天道,“傷口可以愈合,一個人的形狀卻無法改變。”
李西洲垂眸:“與我想的一樣。”
“但殿下有堅韌不拔之志,那又比裴液重要。”明綺天輕聲道,“即便已如此依戀,殿下依然不是為裴液而活,綺天很欽佩。”
李西洲笑了,她低下頭。
過了一會兒,小聲道:“劍主,能稍微唐突嗎?”
“嗯?”
李西洲將頭輕輕倚在了女子的肩膀上。
“明綺天,我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