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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八章 心胄(下)

  “你要…如何將其納入掌控?”裴液怔然問道。

  裴液很快回想起當初發生的一切。

  明心與天心之間發生了不可調和的對抗,蓋因姑射天心不偎不愛,無欲無情,而明鏡冰鑒雖然明凈透亮,但會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因此姑射天心不能與這種“異質”共存。

  那時候姑射天心一定要殺死前面的這位少女,她們兩者不分高下,但外面的冰雪身卻已行將崩潰了。

  明云當然是退讓的那個,因為少年的性命還在身旁,司馬和衣端止頃刻即至,所以她讓少年殺了自己,換得姑射天心掌控這具身體。

  自當天下披靡。

  但裴液做出了另一個選擇,他接了姑射天心一劍,與明云一同將其釘在了崖壁之上。

  從此姑射天心得到了控制,冰雪身成為了明心主導下的力量。

  但擱置的問題依然是問題,女子不會永遠停留在冰雪一層,當她要進入《姑射》的第二層時,與姑射天心的關系就是一個必須要處理的問題。

  “別擔心,已經不像上次那樣危險了。”走在前面的少女道,“她現在很安靜了。”

  “…哦。”

  裴液這時候意識到自己是對這處場景還殘存著上一次的心驚,仿佛女子依然命若游絲,一個不慎就將變為冰冷的尸體。

  當然應當相信明姑娘,沒有人比她能掌控自己的心神,即便當時,自己不也只是幫她接了一劍,她就釘住了天心嗎?

  何況沒了歡死樓的毒害,天心和明心的矛盾也不是那樣千鈞一發。

  “嗯。”明云繼續上行,“我已經準備好邁入無物了,才請你來的。只是又需要你援手一次。”

  “我們要怎么做?”

  裴液話音落下,步子也停下,他們已又上到這方云海之上的劍臺了。

  圓壁高矗,其下一道神人之軀被一柄透明的釘子釘在壁上,雙腳離地一尺,整個人垂落著。

  感知到兩人走上來,她抬起了頭顱,鬢發如云,眸顏似玉,面容淡漠,即便是戰敗囚鎖之態,依然絲毫不減神姿。

  好像那柄劍只是一根纖弱的風箏線,她時時刻刻都要崩脫而去。

  “勝過她。”明云回頭看著少年,“像上次一樣。”

  “如果要踏入無物,我們兩個就不能再保持這樣的態勢了。”明云道,“一定要得出一個主導。”

  “我們此前不是就已經勝過她了嗎?”

  “你和那時相比,變得更厲害了,她當然也變得不一樣了。”明云望向那道身影,“她很快就可以自己拔出琉璃了。”

  “只要再贏她一次就好嗎?”

  “只要再贏她一次就好。”明云低了低眸,“天下問劍之后,我們之間不會再像上次那樣勢均力敵了,我們都在等待著這次最終的交手,一定會有高下之分。”

  “那這次,我還是接她一劍嗎?”裴液按住了腰間的玉虎。

  “嗯,不過,她已經見過一次你那式心劍了。”

  裴液一怔。

  明云認真看著他:“而且這次斬心琉璃在她的手上。你有什么新的手段,來接她一劍嗎?”

  裴液一下從當前的環境里脫離了出去,他意識到女子的用意了,剛剛終南山上的言語全涌進了他的腦海。

  ——“是么,那我該怎樣…”

  ——“你愿意再來神人峰做一次客嗎?”

  “我…明姑娘,我還沒摘得這第二枚心態。”他脫口而出,“你這機會只有一次,怎么能拿來給我浪費。”

  明云偏了偏頭,好像沒聽懂他在講什么,只認真道:“怎么會是浪費呢,我信任你的。”

  她低下頭,一柄尋常的劍飛入手中:“幫我接她一劍,多謝了。”

  她走到劍場之上,靜立,四方之天云海開始翻涌。

  然后她越來越安靜,與此同時姑射天心仿佛活了過來,云發與袖裾微微飄飛,像緩慢燃燒的火。

  琉璃從她身上輕輕飄出來,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作為封印神人數月的代價,這柄名劍也已被天心同化。

  姑射飄入場中,當琉璃與她一體時,那神仙之姿更令人不敢直視,裴液總是錯覺她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因為云天都似乎與她共同呼吸。

  他低下頭抿了抿唇,鏘然一聲拔出了腰間玉虎。

  走到明云身前,向著姑射天心執了劍禮。

  明云在身后道:“你要接她第一劍嗎?”

  “嗯。這樣至少我接不住,明姑娘你也可以先看一次她的出手。”裴液認真道。

  “我覺得,你比上次見面長大了好多。”

  “嗯?”裴液忍不住回頭。

  少女臉上微笑:“你可以這樣坦然地面對自己可能的失敗,那么你一定不會失敗的。”

  裴液微微一怔,下一刻,身前,一個明透的世界籠罩了整個劍臺,一霎已將裴液包裹在內。

  裴液轉回頭,遇見的是姑射極神美、極漠然的瞳子。

  明云說得對。

  她確實已見過一次明鑒冰天映我了,他就再沒有機會再用那一劍接住她。

  因為現在朝他而來的,正是這一式心劍!

  他曾僥幸登臨心境之絕頂,得以在一霎之間,攖鋒于這位姑射之天人。

  如今半載過去,裴液第一次見到這式劍朝自己而來。

  這當然不是報復,姑射沒有這樣的得失之心,她選擇這一劍的原因只有一個,即少年絕對接不住這一劍。

  因為這就是他最強的一劍,他沒辦法應對它,尤其當用劍人是姑射天心的時候。

  你怎么和她展開一場心決呢?

  豈非死無葬身之地。

  但裴液沒有選擇,這也不是他的選擇,他已經被籠罩進了這方明透的琉璃世界之中。

  他對這里無比熟悉,只不過從前每一次,他都是在這方世界中審判他人,如今是第一次遭受審判。

  劍術的威力不是恒定的,心劍也是一樣。

  裴液從絕境里映見過那個明透的自我,所以他掌握了這一式劍,以之審判了心境有翳的瞿燭。

  如今姑射掌握了這一式劍,在姑射之天心面前,裴液當然也成了心境有翳的那個。

  本來,除了明鏡冰鑒,任何一顆凡心都不可能和姑射對抗。

  如今這一劍映透了裴液的身軀,裴液寂然僵然,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的心有這樣多的陰翳和空洞,簡直如同蛀蝕多年的朽木。

  大片的陰暗遍布身體,像是瘢痕和胎記,有的流動,有的淺暗交替,而更多的地方,是細小的、密密麻麻蠕動的影子,如同成片的蛆蟲。

  幾乎人生至此十八年,一切暗面的情感與思緒都同時蘇醒過來,粘稠的潮水淹沒了少年。

  與姑射相比,堅強也化為軟弱,果斷也化為優柔,更不必說那些本來就陰暗的東西,貪戀、逃避、魯莽、虛偽、恐懼…及至少年身上沉重而龐大的底色,沉在最下、漫延最廣,很多時候已令他感覺是自己生來的一部分。

  這時候才意識到原來是這樣龐大的一片影子。

  悲傷,仇恨,孤獨,迷茫。

  裴液不知道瞿燭被這一劍斬心時是怎樣的感受,這時候他已幾乎窒息,五感之中都是粘稠而涌動的黑色潮水。

  那些往日的舊影一個個在他感知中涌現,玩伴、親人、長輩、師友、戀人…每一樣他以為已經過去了的情緒都重新在心中爆發,整顆心從固體融化成沸水,然后劇烈地翻騰著,行將崩潰。

  他實在沒想到這一劍是這樣強。

  姑射一劍而來。

  裴液沒有一處能夠動作,冰面之上,他身體已經殘破,明凈的部分碎裂,黑暗的部分腐蝕脫落,立如朽木。此時他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了,明凈之境中本來就不應當有影子,那一劍正合穿透自己。

  但他想:‘明姑娘看清這一劍了嗎?’

  ‘如果她沒看清,自己最好盡量出一劍再死。’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竟然還記得自己在做什么。

  ——立于云海劍臺之上,為身后的少女接姑射一劍。

  你這一劍還沒接住呢。

  裴液猛地悚然,他抬起一顆殘缺丑陋的頭顱,兩只熾如火焰的眼睛直直盯住了面前凌空而來的天人神姿。

  一瞬間他明白女子為什么請他來這里了。

  當然只有面對姑射斬心之劍,你才能看清,自己心中哪里是腐朽、哪里是蟲蛀…哪里又是鋼鐵。

  只有在這時,才能再次找回那時的心境。

  你有什么資格審判我呢?

  我早知道我是孤獨的了,我早知道自己迷茫。

  我早知道自己敏感多情,容易傷心動搖,每次失敗,心里都受到很大打擊。

  但該走的路我照樣一直走,失敗之后我也還是敢拔劍。

  只要還有一件我要做的事情,就任由這些痛苦蹂躪我的心,牽絆不了我的腳步。

  裴液仿佛在黑暗粘稠的潮水中看到無數大大小小的光點,全是他決心要做的事情。

  他沉默了一會兒,將手伸向了其中一顆最明亮、也最龐大的。

誅·太一真龍仙君  燦然的光明驟然燃燒起來,籠罩了一切,焚盡了所有黑暗與腐朽,盡管之后少年軀體也變得殘破不堪,但剩下的部分確實明亮堅銳了。

  所有一切的潮水,動搖不了鋼鐵。

  只是一霎,姑射一劍掠來,裴液撤步橫劍,少年與神女身形交錯,“叮”然一聲,在身軀焚盡之前,他截斷了琉璃的劍勢。

  裴液醒過來,見自己正抱著腿坐在青石上,沒有云海,沒有姑射天心,白衣女子依然坐在面前,安靜地看著他。

  “…我摘取到那種心態了,明姑娘。”裴液一說話才覺嗓子濕啞,“你還好嗎?”

  明綺天只點點頭,垂眸看著他:“很痛苦是么?”

  “什么…”裴液下意識一抬手,才摸到滿臉的淚痕。

  他一下子沉默了,深深吸了口氣,仿佛窒息的后遺癥。

  他慢慢伸展開自己的身體,感受著夜風拂過頰面與身體。

  “我大概理解了,明姑娘。無論情感如何搖蕩,我會堅持做我要做的事…無論有多痛苦。”良久,他道,“我相信它可以凝為一枚劍態的。稟祿似乎已經在朝著心臟生長了。”

  “很痛苦么?”明綺天再次問道。

  “是的明姑娘,因為它是要燒去你一切外層的情感,極盡痛苦之后,才觸到最后煉出的那條鋼鐵。我把誅殺太一真龍仙君的信念放在了那里,一定是世上最堅固的內核了。”

  他嘴巴講話,面容卻沉默,似乎還沒從那種心境里蘇醒過來。

  “我想,也是要有一種志向,才能夠立住一個人。”明綺天看著他道,“不過,關于這枚劍態,我想的有些和你不大一樣。”

  裴液深吸口氣,打起精神:“什么?”

  “我覺得,它不應是你在痛苦中逼著自己去做的事情;而是身處痛苦時,想到它會笑一下,打心底愿意去做的事情。”

  “它不應令你被火焰燒得殘廢,只留下一點鋼鐵,而是正因為有這條鋼鐵在,你的心不會被痛苦真正殘害。”明綺天認真道,“人心里的不安是永遠抹不去的,唯有給心套上一副甲胄,令其不會受傷害與動搖。此為‘靜守’。”

  “…”裴液沉默良久,“但我沒法去喜歡誅殺太一真龍仙君,明姑娘。我只是一定、必須要去做。因為那就是我人生的目標和意義。”

  “進去前我說給過你了,明姑娘。”他偏了下頭,低聲道。

  誅殺仙君是一個冰冷的目標,裴液心中是同樣冰冷的態度。

  “我聽到了。”明綺天道,“你說,如果不是為了殺雍北和仙君,你不知該何去何從。那,你沒有和他人無關的、只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嗎?等有一天你真的仇恨已清,心里沒有期待要做的事嗎?”

  裴液怔然沉默,半晌,搖了搖頭。

  “我想不到,明姑娘,我有很多事可以做,也有很多事應該做,行俠仗義、幫助故友…但確實沒有什么事情,像仇恨這樣催我肺腑。令我拼盡一切也要完成。”他抬起頭望著夜幕,低聲道,“如果有一天真的清完了仇恨,我也不知道我該去做些什么。”

  夜風清涼,自從離開奉懷以來,少年確實就像一片無根的浮萍,如果忽然將這兩個目標拿掉,他就會忽然失去方向。

  明綺天安靜瞧了他一會兒,道:“同我一起呢?”

  “…什,什么?”

  “我們可以一起啊。等你誅殺了太一真龍仙君,我們可以一起度日,每天游山,釣魚,打牌,下象棋…不好嗎?”明綺天認真道。

  裴液定定地看著身前的天人般的女子,那雙眸子清澈如水。

  稟祿蔓延入心臟,每一記搏動都忽然變得十分鮮活。在這一刻,裴液才真正感受到這枚踏實而溫暖的心胄,籠罩了他一切的孤獨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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