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彌陀佛。”
黑衣老僧緩緩踱步而來,明明上一刻還有萬里之遙,但下一刻,只是邁出一步罷了,就來到了十萬大山之內。
他站在金烏的腳下,抬頭看去。
同樣鎏金一般的眸子再次對視。
僅僅是眸光的一個閃爍,金烏便渾身一顫,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跌落下來,順著墜落的力道,無力的跪在了黑衣老僧的面前。
金烏沒有在意自己的狼狽,也沒有了那自信的王者氣概,只是緩緩的抬起頭,眼中滿是不解。
“九哥…為什么?”
面對金烏那與其說是質問,倒不如說是悲哀的神色,黑衣老僧只是嘆息。
“你該知道,你沒有回天之力,我也沒有。”
“你有!”
金烏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硬挺著體內那仿佛要將自己整個人都撕裂的恐怖痛楚,咬著牙,眼睛里帶著血絲,奮力嘶吼。
“你逃過了無量量劫!你是大神通者!你是妖族十大金烏中僅剩的金烏太子!只要你愿意,你隨時可以繼承妖族的氣運!帶領妖族重新輝煌!”
“可你沒有這么做!你做了和尚!為什么?!!為什么!!!”
金烏的嘶吼在十萬大山響徹著。
他明白,他什么都明白。
在黑衣老僧出現之前,金烏從始至終都認為,自己是如今天地間唯一一尊金烏,該帶著妖族重新輝煌,該由自己重新豎起名為“妖”的戰旗。
該讓妖族擁有一位皇者,一位能帶著妖族再次輝煌的皇者!
但在黑衣老僧出現的那一瞬間,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戰旗,什么古族的重新崛起,什么再現輝煌,什么金烏皇者,都是假的。
都只是一個餌料,一個挑起三界紛亂,好讓某些存在火中取栗,亂中取勝的餌料罷了。
正如天蓬所說,自己只是一個傀儡,一個不自知的傀儡。
佛門從始至終都沒有想和自己合作,佛門想要的,只是一個“中繼”,一個幫著佛門凝聚妖族氣運的中繼站罷了。
而在妖族氣運凝聚起來,就好似果樹終于生出了甜美的果實。
那么接下來,自然要有一位摘果子的存在。
黑衣老僧是唯一有資格摘下“妖族氣運”這枚誘人果子的人。
所以他來了。
“因為我和你一樣。”
面對金烏的歇斯底里,黑衣老僧卻依舊輕聲回答。
短短的七個字,卻讓金烏愣住。
他不可置信的看著眼前的黑衣老僧。
什么叫跟我一樣?
哪里跟我一樣?
金烏的瞳孔都在顫抖,他想到了某個可能,心里不由得泛起酸楚到了極點的悲涼。
還能是哪里一樣呢?
上古時的妖族,在那無量量劫之中,即便是兩位妖族帝皇都只能左右支拙分身乏術。
即便是十大金烏,也不過是開啟無量量劫的棋子罷了,而且還是注定死去的棋子。
但黑衣老僧卻能在無量量劫之中活下來。
這背后若是沒有其他人的幫助,那才是怪事。
“明白了。”
金烏凄慘的一笑,癱坐在了地上,低聲道:“從上古妖庭覆滅之后,便再也沒有金烏九太子,只有佛門的…”
說到這里,金烏頓了一下,抬頭問道:“請問禪師法號?”
黑衣老僧不悲不喜,道:“貧僧,法號烏巢。”
“是了,只有佛門的烏巢禪師,再也沒有妖族太子。”
金烏笑的凄慘無比,雖然已經知道,事實已經既定,沒有了任何的掙扎空間,但金烏還是開口了。
“老樹死了,為了讓我復蘇,他獻祭了一切,他曾在湯谷以身為巢,更是支撐著妖族走過了兩個…”
“老樹早就死了。”
就在金烏做著最后的嘗試,想要讓眼前的九哥想起曾經的老樹,也就是妖族大長老時,卻突然被黑衣老僧打斷。
“你說什么?”
金烏呆愣著,下意識的問道。
“老樹早就死了。”
黑衣老僧重復了一遍,輕聲道:“湯谷覆滅,金烏十死其九,連能夠振翅避難之鳥都是如此,地下生根之樹又如何能活?”
迎著金烏那明顯慌張起來的神色,黑衣老僧眼中閃過一抹不忍,但還是開口道:“真正的老樹,早就死在了上古。”
“從那之后存活下來的,別稱之為妖族大長老的存在,是鯤鵬的一個化身。”
金烏的瞳孔擴散,整個人都透著一股灰敗的意味。
這件事在頂級大神通者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沒有人會去和妖族說這件事。
不管鯤鵬是怎么想的,鯤鵬終究是妖師,而大長老的存在,是鯤鵬對妖族的內部安排,其他的幾位頂級大神通者也沒有置喙的理由。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金烏慘然一笑,低聲道:“我先前一直在思考一個問題,那就是老樹為什么要輕易的把葵派到戰場上來,而且還是一個八成會失利的戰場。”
“若是那昔年承載著十大金烏的老樹,絕對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金烏看向黑衣老者,笑道:“九哥,你知道嗎,其實促使我和佛門如此之快合作的最大原因,是因為老樹。”
“因為老樹斷了我用葵來晉升的路,所以我只有和佛門合作這一條路可以走,我在想,這會不會是老樹最后對我的勸諫。”
“僅僅依靠我,依靠現在的妖族,沒有能力去對抗天庭,但如果和佛門合作,希望會大大增加。”
“老樹幫我毀掉葵,也代表著我的誠意。”
“我本以為,是老樹知道我不會輕易對佛門服軟,也知道非如此不可,所以先斬后奏。”
金烏說著,自嘲的笑了笑,繼續說道:“但現在看來,真是一個笑話。”
“從頭到尾,都是一個笑話。”
金烏舒展了一下身軀,對黑衣老僧說道:“九哥,給我最后一點尊嚴,讓我死在祖庭議事廳,可以嗎?”
黑衣老僧沒有說話,只是默默的雙手合十行禮。
他上前邁出一步,周圍的空間開始褶皺波動。
但這種波動被打斷了,空間順著原本的褶皺波動痕跡,眨眼間跳幀復原。
天蓬大元帥站在半空,俯瞰著黑衣老僧和金烏。
“烏巢,又見面了。”
天蓬大元帥瞇著眼睛,嘴角帶著一抹冷笑,道:“將我麾下三十六天將之首的天蓬真君拐進了佛門的事情,老子還沒找你算賬!”
在天蓬大元帥府牙之下,有三十六將,每一位都是天蓬大元帥精挑細選,費盡心血調教出來的戰將,也是北極一系極為重要的班底之一。
而在這三十六將中,排名第一位的天蓬真君,更是天蓬大元帥最看重的存在。
從神職名號就能看出來,天蓬大元帥對天蓬真君寄予厚望,甚至視之為接班人。
現任天蓬大元帥卞莊未來必然會隱退,北極四圣之首,天庭第一戰將也不會是卞莊的終點,但天蓬大元帥這個名號必須一直存在。
雖然這個時間會很長很長,但接班人的調教和培養必然是越早越好。
可是,天蓬真君被拐帶走了。
或者說,是被佛門鉆了空子。
調戲嫦娥能是什么大罪?以天蓬真君的天賦才情,神職地位,天庭里多的是暗自傾心的仙子,何必舍近求遠?
區區瓊漿,不過潤口之物,又如何能讓一位太乙金仙那般失態?
即便是御前失儀,哪怕不提大天尊之心胸與愛才之心,單單是看紫微大帝和天蓬大元帥的面子,也最多是小懲大誡。
但天蓬真君之所以被重執兩千錘后貶下凡間,乃至于錯投豬胎,只是天庭想要在西行之中插一根釘子罷了。
可百密一疏,天庭算到了一切,沒有算到在福臨山云棧洞的旁邊,還有一個烏巢禪師!
正是因為烏巢禪師的存在,才讓天蓬真君徹底的變成了豬剛鬣,變成了茹毛飲血的妖魔,變成了“洗心革面”之后,最終“證”得佛門果位的凈壇使者菩薩!
再如何驚才絕艷的太乙金仙,也頂不住一位佛門大神通者,甚至是比頂尖大神通者只差一線的佛尊的洗腦!
當然,按照佛門的說法,這叫皈依。
對于天蓬大元帥來說,這已經不是撬墻角,而是近乎奪子之仇!(參考老馬的大兒子,另,此為二設,關于豬八戒天蓬元帥的身份,有這么幾個說法,一,北極四圣之一,二,斗姆元君的坐騎,因為斗姆元君的法相化身里,有一顆頭顱是豬頭,坐騎也是豬,三,就是本文所用的天蓬三十六將之首的設定。)
而對于始作俑者的烏巢禪師,天蓬大元帥當然不會有什么好臉。
雖然這事吧,有點天庭自取其辱的意思,但天蓬大元帥顯然忽略了這一點。
奪子之仇面前,也沒有那么許多的道理好講。
“阿彌陀佛。”
烏巢禪師好似剛剛發現了天蓬大元帥的存在,淡然的雙手合十行禮,而后道:“大元帥要阻攔貧僧?”
“不是阻攔,是跟你火并!”
天蓬大元帥冷著臉,手中開山大斧直接劈了下去!
‘錚…’
沒有什么驚天動地的異象,但那一道斧光,卻驟然化作了無數道,仿佛一道天河倒灌了下來。
在這無數斧影之中,只有一道是“現在”,其余的都是“未來”。
回天返日的用法,可不僅僅只是逆轉時間。
斧光劈出去,是要飛行一段,才會接觸到烏巢禪師的,而天蓬大元帥,將這不過瞬間的飛行,分割成了無數份,并全部具現了出來。
最恐怖的是,每一道斧光都是真實的,都是天蓬大元帥的含怒一擊!
大神通的恐怖之處,由此可見一斑。
面對這突如其來,足以讓大神通者都色變乃至于直接落敗的恐怖攻伐,烏巢禪師并沒有做出任何的反應。
“阿彌陀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呢喃的誦經聲在虛空之中響起,明明語速很慢,但就是提前出現在了無數斧光的前面。
然后,那無數的斧光就化作了無數瑰麗的泡沫,盡數消失不見。
烏巢禪師置若罔聞,再次干涉空間,帶著金烏來到了妖族祖庭的議事廳內。
天蓬大元帥瞇了瞇眼睛,在他的面前,不知何時出現了一位僧人。
僧人很年輕,寶相莊嚴,身披錦襕袈裟,手持九環錫杖,頭頂毗盧帽,眉目沉靜。
“唐三藏?”
天蓬大元帥一語道破了僧人的身份,但馬上又搖搖頭,道:“你不是唐三藏。”
他的眸子中閃過一抹紫微靈韻,落在了眼前的僧人身上。
“原來如此,燃燈古佛以自身舍利,為你加持了過去視。”
“那么,本座似乎該稱呼你為…金蟬子。”
“不是黑道人。”
“這個稱呼已經不合適了。”
文始真人站在觀世音菩薩的身邊,看著那剛剛開始就已經準備結束的參經大會。
而在兩位大佬的旁邊,姜臨,妙清,龍女三個人,都瞪大了眼睛,呆呆的看著參經大會的會場。
“結束…了?”
妙清結結巴巴的開口。
“是啊,結束了…”
姜臨的表情有些復雜,在意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
沒錯,剛剛籌備完畢,剛剛開幕的參經大會,已經結束了。
其實說起來很簡單。
在仿照羅天大醮的規格,供奉了普天周天羅田,一共七千二百尊神之后,隨之而來的流程,就是一眾道爺帶領著眾多弟子們,參拜道祖傳下的新經文。
這本來只是走一個流程,畢竟參經大會參經大會,你連經文寫的是啥都還不知道,又怎么去參呢?
但偏偏就是在這個流程,出了一些“小問題”。
大致說明的話,就是…
以黑道人為首的守脈道爺們剛剛帶著弟子們跪下去,那道祖所編撰的太清上品救苦拔難無量妙經便綻華光。
直接籠罩住了黑道人。
然后黑道人就頓悟了。
直接原地開始了參悟,而且從那幾乎肉眼可見的靈光就可以看出來,黑道人和這經文的相性已經不是高或者貼切能夠形容的了。
非要說的話,這一篇經文,簡直就是為了黑道人量身打造的。
這才是最令人驚訝的事情。
要知道,這篇經文可是道祖最新編撰的啊!
黑道人再如何,哪怕身為人間所有法脈的守脈道爺中的監察者,雖然有些獨特性,但在道祖的眼里,這點獨特性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事實就是如此。
為了黑道人,道祖不僅僅新編撰了一篇經文,甚至“苦心孤詣”的促成了參經大會,讓道門所有法脈在人間的代言人,親眼見證黑道人悟道的這一幕。
說實話,姜臨見過很多的大場面,但這個場面還真是第一次見到。
所以,自家這位道爺,到底有什么特別之處?
姜臨有些疑惑的看向了文始真人。
而文始真人卻只是看著那盤坐三天諸神神位之中,正在悟道的黑道人,悠然一嘆。
“伯賢道友,你到底是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