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靈宏光 第十一章 白月菩薩
打更兵敲響銅鑼,恰好是鎮守府關門的前幾息,羅平安和草上飛趕上最后一班,在甜江碼頭邊,斧州鎮守府的大門口堵住了水兵教頭——
——武靈真君直言不諱表明來意。
“管事的,我是武靈山的修行人,本來準備去北邊泰杭村探路,要查清趕尸宗三毒教的動向。”
水兵教頭是個四十五六歲膀大腰圓的漢子,挺著將軍肚,披著臟兮兮的馬甲,操練了一整天,看上去不太精神,已經筋疲力竭了——盡管如此,聽到武靈山來了客人,他立刻笑呵呵的應道。
“小神仙!大神仙!你們從小刀會來?還是太乙玄門的長老?”
草上飛爬上羅平安肩頭,低聲附耳說:“宗主,這教官似乎知道武靈山內外編制,是個懂行的,好奇怪呀!他怎么知道太乙玄門?”
斧州的平民百姓或許知道武靈山,可是武靈山已經垮臺一百多年,變成了坊間傳說都市異聞的存在。水兵教官能通曉這些事,或許和家訓傳承有關,羅平安也沒有刻意隱瞞。
“我是太乙玄門的。”
教頭面露驚訝之色,連忙躬身行禮,抱拳道歉。
“對不住仙家,或許巡防軍怠慢了內門長老,我這就喊督軍來接見。”
羅平安連忙說:“不必了,就想和你談談——人家都下班放工,不要耗費火油錢,能歇一陣是一陣。”
西北各地的城市鄉村諸多鄉民,大多保持著健康作息,跟著太陽起床睡覺,通常八點九點就睡下了。隔天四點五點起,恰好是棉花炸桃的農忙季節,督軍也要調度土司兵和士族幫忙務農。
羅平安要問的事情很簡單,沒必要去麻煩督軍大人加班。
水兵教頭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好說話的神仙,連忙把羅平安引去甜江碼頭的魚檔,找了一戶甜酒鋪位坐下,隔壁就是魚檔,專門給捕魚人家準備的夜宵熱食攤位。
“仙家,我一眼看到你,還以為是山賊匪類,闖進鎮守府來,拿我官兵弟兄開玩笑。”教官干笑道:“若不是這只兔子精怪,但凡被你滿臉傷疤嚇住——要喊兄弟們取兵器來抓人了。”
“嚇死我了!還好,還好呀!竟然是太乙玄門的長老。”
說完客套話,教頭依然是滿臉笑容,從不懷疑羅平安。
草上飛問道:“你是如何知道武靈山的?”
教頭答:“有白月菩薩傳經布道,武靈山的教義從沒有斷絕——自然知道了。”
此話一出,羅平安和草上飛都是滿頭霧水。
怎么突然冒出來一個白月菩薩?傳經布道?替武靈山說好話?
佩縣離武靈山最近,隔了三百六十五里路,小刀會的后人死絕了,只能在老人嘴里聽見幾句武靈山的傳聞。
可是一千多里外,斧州城的百姓們似乎特別歡迎武靈山的道人,好像武靈山從來沒有倒下。
問題越來越多,羅平安也越來越好奇。
“管事的,這個白月菩薩講的什么經?什么來頭?是老陰山的土地神么?”
教頭的表情立刻變得疑惑且迷茫——
“——內門長老,你不認得白月菩薩?”
草上飛尷尬應道:“我們應該認識白月菩薩么?”
這話說的,好像這個白月菩薩才是武靈山正統,羅平安反倒成了冒名頂替的李鬼,要來責問李逵了。
教頭馬上沒了好臉色,內心也開始懷疑。
“仙家,莫來作弄我!我不好欺負不好騙!你是武靈山的修行人,怎么可能不認得白月菩薩?”
氣氛變得緊張起來,羅平安終于意識到面子果實的重要性。
齊天大圣變成孫行者以后,為唐僧探路尋蹤,見了土地爺也得報清楚來路,說明白身份。到了凡俗村莊荒蕪野地,還要改變容貌,與村長鄉長談人情世故——問清楚妖王來路才能攻其要害。
有陸遠仙尊這番刻苦努力封鎖消息,斧州城的鄉民根本就沒聽說過羅平安。
“陳富貴你知道嘛?管事的?”
“哦!開府總管!”教頭兩眼一亮:“常來甜江口做生意的,是個金毛夜叉臉!長得娘們唧唧,皮膚白眼睛青!”
“不裝了,我攤牌了。”羅平安口干舌燥的,低聲說:“我是羅平安。”
“羅平安是哪個村的?”教頭的眼神已經無限接近于連上墨菲特網絡的玩家。
羅平安:“我是武靈真君呀...”
草上飛:“他是武靈真君呀...”
教頭的大腦停機,似乎是功耗過高,沒有響應。
他先是懷疑,再相信,再懷疑。
看了看羅平安的衣服,眼神凌厲。
看了看草上飛的鴨絨馬褂,又釋然了。
再看羅平安兇神惡煞滿臉疤痕,再懷疑。
看到掌門令牌,又釋然了。
緊接著看羅平安兩米多的身高,腦袋上那對狼耳朵,再懷疑。
看到掌門令牌的雞血芙蓉石,暖玉的透光度,還有碼頭燈火之下,隱隱約約從劍匣傳出來的輝光,又釋然了。
“哦!哦哦哦!”
經過這么一番掙扎,教頭也不管眼前的武靈真君是真是假,他一個凡人操哪門子心呢!反正仙人眼里的泥胎都是草芥,先信了再說。
“武靈真君在上,受小人一拜!”
沒等他兩腿一軟行跪拜禮,羅平安已經用三昧戲法把他托住。
“哎!管事的!我來打探消息,不是來搞粉絲經濟,不必行此大禮。”
這回輪到教官汗流浹背了,他同樣口干舌燥,滿臉的尷尬——
——斧州城的老百姓見到化神道君,哪怕是從頭頂飛過,也要行跪拜禮,武靈山的掌門人來了斧州,自然要用最高規格的接待禮儀。
可是現在?就在碼頭旁邊,找了一個夜宵魚檔談話議事?這符合烏鶇國的法典嗎?
烏鶇國王在仙盟的道君眼里,也就是一個高級雜役,見了主人要行跪拜禮。
“真君...真真真...”教頭說話都不利索了。
羅平安只覺得麻煩,越想越生氣。
“哎,你就把我當普通人。”
要說這火氣從哪里來,或許是斧州百姓跪習慣了,跪麻木了。聽到仙盟道君的名號,無法分辨修行人的境界,也不知道如何接人待事——不論如何都一跪了之。
似乎凡人就是命賤,似乎泥胎就是矮人一等,總要被修行人當做草芥,當成消耗品,當成換靈石材寶的道具。
他們已經被兩儀仙盟用狠厲的鞭子抽打過,早就變成了奴隸的模樣。
“不能當普通人的...”教頭顫顫巍巍應道:“普通人也不敢去打聽三毒教的消息呀...不能當普通人對待的。”
草上飛急不可耐喊:“別說這些沒用的!管事的!掌門就想知道兩件事!”
“小神仙,您吩咐。”教頭和草上飛講起話,卻舒適自然許多。
草上飛:“你是水兵,有巡邏防務差事,最近見沒見過三毒邪教?有沒有感覺身體不舒服?城里有瘟疫么?”
羅平安一下子輕松不少,這個小兔子還算機靈,比起上一回那柜子精凳子精要省心多了,是個完美嘴替。
“沒有瘟疫!”教頭連忙說:“有白月菩薩送仙藥,或是年頭鬧過幾回,都治好了。至于三毒邪教,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草上飛看了一眼羅平安,兩人用神念交換了意見,察言觀色初步判斷這教頭沒有說謊。
“白月菩薩是什么來路?它什么妖怪?哪個村的?”草上飛接著問。
教頭也奇怪:“菩薩從武靈山來,你們沒有見過?也沒有聽過?”
羅平安立刻答道:“沒有這號人呀...”
草上飛更是現場掏出《無根之寶·武靈經要》來查族譜,就樞機處花名冊和太乙玄門上兩任的長老參事一個個數過去,并沒有找到這個白月真人,靈獸閣都沒有這個角色——無論是名諱或道號,全都對不上。
“它什么修為境界?有沒有人身人形?”草上飛從須彌芥子里取來一副墨鏡,扮作兇巴巴的樣子,這還是陳富貴總管送給它的小禮物——專門保護它的眉眼要害。
教頭連忙說:“白月菩薩是個女人,花容月貌人美心善。”
草上飛:“有教派學會?有廟么?有香堂祠堂?有神像?拿來看看?”
教頭連連點頭,從油膩的布衣里掏鑰匙,要回到鎮守府拿神像來。
“沒有教派,沒有寺廟,但是有神像,您二位稍等,我立刻取來。”
就在教官離開的這點時間里。羅平安內心的疑惑越來越多。
“飛哥,斧州城的老百姓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生活在一個幻境里。”
草上飛:“或許就是這個白月菩薩干的——她是土地神?年關那一段時間,宗主你還在忙著對付五柳,要收拾彭祖灣三妖王。”
羅平安:“沒想到那個時候三毒教就已經開始活動了。”
草上飛:“或許更早,泰杭地區離鐵獄冥河很近,是三毒教最喜歡的地區。”
西北流傳著一句話,叫做[鐵獄冥河,上前者死],過了九鬼馬槽關,性命就握在閻王爺手里了。
那是十法禁地的核心區域,也是靈氣枯竭突然返陽,罡風暴亂鬼氣森森的生命禁區。無論仙人凡人,過關以后就有九只惡鬼跟在身邊。
分為有財、少財、無財三類。
無財復有三種。一者炬口。二者針口。三者臭口。
少財亦有三種。一者針毛。二者自毛。三者癭鬼。
多財亦有三種。一者希祀。二者希棄。三者林勢。
惡鬼附體者,常口吐烈焰,燒心痛苦。
腹部腫脹,感到饑餓卻咽喉緊縮如針孔,不能進食。
鼻咽發出腐爛臭氣,糞穢污染飲食,自身也無法接受,吃飯如吃屎。
渾身長出剛毛,萬箭穿心般痛苦,再不能接觸親友伙伴。
渾身長出軟毛,肚腸絞結,腹痛嘔吐,荼毒難忍。
渾身熱脪酸痛,體表生出瘡疤,長出肉丘腫瘤不斷冒膿,卻視為珍饈美味,得膿水充饑。
回到人類城鎮向寺廟乞食,有一部分家財卻舍不得布施,死了變成小氣鬼還要子孫后代多燒紙錢,多搞祭祀,活著要吃神靈貢品,死后也吃不飽。
回到人類城鎮專門找尋他人丟棄的食物,撿破爛成癮,只喜歡剩飯剩菜,見到路邊野狗吃屎都要爭一口。
回到人類城鎮假扮成菩薩佛祖,進靈廟空宮,扯道君旗幟披佛陀袈裟,成了多財藥叉還坑蒙拐騙,有朝一日真菩薩來降伏,就是健勇明王,如果沒有修行人來管——那依然是夜叉鬼怪。
這九種癥狀,也是九鬼馬槽關的來歷。
山長水遠的禁地之中,凡人難以徒步抵達,馬兒到了這里也要低頭四處找食吃,任由主人如何催促,畜牲只是假裝自己在吃草,絕不敢往前走一步,甚至不敢大聲嘶鳴,似乎有一條不存在的食槽。
不只是今年,照著離暗絕地熒惑飛星的自然規律,四年以前就有天魔落在北辰,只是遲遲沒有蘇醒。
三毒教眼里,熒惑來的客人都是邪教徒的神獸,是上天派來的神使。在羅平安抵達武靈山以前,藥不靈早就開始活動了。
“也就是說。”羅平安細細琢磨著:“這個白月菩薩借來武靈山的名頭,在泰杭地區保護斧州城的老百姓。”
“沒錯。”草上飛接著說:“教官也知道太乙玄門和小刀會的區別,依我看——這位人美心善的白月觀音,她只敢偷偷辦事。”
“她不立廟,不要教派,沒有祠堂,鄉民給她造了神像,消息卻沒有傳到陸遠耳朵里,總是若即若離在甜江口游蕩。或許真的是武靈山的前輩換了個名字,依然在行善積德,對抗天魔邪教呢!”
“你說,這娘們會不會是閭丘無忌?”羅平安追問道。
草上飛:“等神像來了就知道,宗主,你不是見過前任掌門的臉么?有畫像證明,不必猜來猜去的。”
羅平安心想也對——
——合歡宗在西北荒地到處都是香堂,要搞假皮套,給自己改頭換面太簡單,光是一張臉根本就不能說明什么。
閭丘無忌已經瘋了,如果她還活著,未必會行善積德保護凡人。
退一步來說,如果她沒瘋,那么殺死太乙玄門諸多長老的狂徒又是誰呢?
黑風和乾龍都說,無忌掌門已經完全入魔,難道過了一百年,這心魔會自然消退么?這腦殘大病可以自然愈合?
聽教官的說法,這一百來年,白月菩薩從未離開泰杭地區,這樣做才能把武靈山的傳說延續下來——她絕不是閭丘無忌。
教頭拿來一個銀雕像,鎮守府里的神像都是地方匠人使出渾身解數造出來的精貴東西。
羅平安取來一看,卻覺得有些眼熟。
草上飛:“這是...”
“有點像蟹將軍的老婆。”羅平安嘀咕道:“像珠珠娘娘呀...”
雕像描繪的人形,恰好與鱟牙水城各地的慕容珠珠仙女十分相似,容貌幾乎一模一樣,但是氣質有所不同。
慕容珠珠本來是河蚌化形,進了合歡宗領到一身人皮,再慢慢照著人皮修成人形,龍智法師為慕容珠珠的舍利子造像,也完美還原了這波旬魔王傳人的魅態,哪怕是神像,用的是悠哉散漫的自在坐,只有一層輕紗遮住了慕容珠珠的曼妙身體。
眼前這座銀雕像看上去氣質脫俗出塵,女子莊嚴肅穆,手中托著酒碟,胸前掐著劍指,微微低頭頜首俯瞰眾生——頗有一副悲天憫人的神圣感。
羅平安不假思索念出了另一個名字。
“是慕容貝貝?”
武靈山的上一任醫字門話事人,把黑風和乾龍關進鎖妖塔以后,慕容仙姑就死在閭丘無忌手中。
白月菩薩與珠珠仙子的容貌近似,或許慕容仙姑沒有死,至少沒有死透。
草上飛疑惑道:“她沒有死?”
羅平安的大腦已經開啟燒烤模式,要啟動外置大腦。
“別急,別急,我在燒烤...”
具體的啟動方法,就是打開靈玉通訊,給陳富貴連發十六條消息。
武靈宏光 第十一章 白月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