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靈宏光 第二十六章 天注定?
從鐵匠鋪楊紫渡口走來,武靈真君舉起功德寶輪,把這大木頭盤子扛在肩上。
他幾乎累極,睜不開眼睛了,真元枯竭行氣紊亂,要被自身的體重拖垮,再也沒有力氣了——心里多出來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是妖狼黑犬留下的邪念在作祟。
不知道五柳最后一個元神去哪兒了...
它還活著嗎?捆仙繩在它手上?它還有害人的能力嗎?
肚子好疼呀...
疼...真他媽的疼...
不光是肚腹的舊傷,羅平安的十根手指都要爛光,指甲還沒來得及長全。
起初五柳大圣還擁有人身,要運轉三元法力將羅平安困住,以巽風陰雷法處決擊殺。
他鉆進那毒藤老根里,起初還不覺得痛苦,似乎是高亢的戰斗意志占了上風——
——等到真元枯竭筋疲力盡的時候,九寰吐納歸元法難以為繼,留在體內的遺毒就開始發作。
他的臉上冒著黑氣,與五柳元神拼殺搏斗時,又要加速行氣周天,身體里的遺毒帶去四肢百骸,毒血回到新生的肢節,他腿腳麻木身體僵硬,喉舌冒出一股臭氣。肚子上那一片剛剛長好的白肉,又一次變紅變紫。
稍稍揭開慧劍法衣,平安低聲罵道。
“靠!不會要死吧?”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五柳的天賦神通再怎樣羸弱,那也是修煉了幾百年的奇毒。
平安沒有歇息的意思,不想去運功療傷,他已經飛不起來,踩上楊紫渡的拱橋,又連忙退下——才想起自己這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靈魂加起來兩千多斤。
他生怕踩壞了這座橋梁,于是看了一眼王母江支脈,這條溪流叫小蟠龍——
——他毫不猶豫往水里走,等到溪水淹過腰脊,似乎荒雞時刻的天地越來越黑。溪水也越來越寒。
走到河流當中,溪水恰好淹到他脖子,能見到回字單元房舍的爐火,仰起頭去用力呼吸,巽風陰雷大法匯聚出來的暴風眼還沒有消失,風雪也越來越大。
羅平安像是一塊鋼鐵,偶爾有飛雪落進他嘴巴,激得他咳嗽連連,肚腹的猛毒攻向肺腑,好比鋼刀鐵刺鉆骨透心,疼得他手腳發抖肌肉痙攣,不停干嘔,但是他沒有失去意識。
這恐怕是他這輩子挨過最毒的一頓打,這痛苦讓他站穩了腳跟,讓他越來越清醒,越走越穩了。
馬上要離開深水區,把耳洞里灌進來的雪水都晃蕩干凈,他聽到一萬個聲音——
“——武靈真君!”
黑漆漆的房舍里空蕩蕩的,起先他聽不到聲音,幾乎被毒聾了,從溪流里爬出來,就有人來幫他扶他。
“武靈真君!武靈真君!”
起初是跑得飛快的大黃狗沖過來,它跑得最快,掂著腿撒歡,嗅到五柳大圣的毒氣,它又立馬跑走,嚇得尿了一路,夾著尾巴去找主人。
再往后看是一片火光,街頭巷尾站滿了人,紅毯圍了一大圈,火爐圍了一大圈,還有年輕力壯的腳夫,有做飯掌勺的伙夫,也有船工漁夫,擠成一堆往楊紫渡跑。
是了,這力量越來越強,這聲音也越來越大。
羅平安上了岸,大黃狗帶著它兄弟幾個來幫忙,咬住慧劍法衣的下袂往溫暖的街道拖拽,牙齒也咬壞——
“——去!去去去!一邊兒去!”
羅平安不敢抬腿去踢打,要把這幾條狗趕走。
車馬驛站的小貨郎跑得最快,見到武靈真君站都站不穩,這小伙子一下子就哭出來了。
“大英雄!贏啦?!”
羅平安沒急著開香檳——
“——還沒贏呢!還有一個元神!喊鄉親們讓個路!我去找它!”
“贏啦!好呀!贏啦!”貨郎想靠過來幫忙,又被毒氣熏得臉色發黑,似乎多吸上幾口就要死,連忙避開五六尺,又在冰天雪地里跪下磕頭:“武靈真君!我幫不了你呀!幫不了你!”
“哈哈哈哈哈!要你來幫?起來了!去趕人!去趕人!”羅平安大笑,他依然迫不及待,依然掛念著下一個對手,沒了真元,他還有滾燙的熱血。
“您慢些走!慢些走了!”后來跟上的地保武夫喊道:“武靈真君!那個蘿卜妖怪已經被武禪天女抓住咯!”
“真的?!”羅平安聽到喜訊,他也和縣城百姓一樣激動:“你不騙我?真的抓住了?”
他還是有些不放心,連忙追問。
“怎么抓住的?在哪里?帶我去看!”
跟在地保武夫身邊的獵戶立刻說——
“——就在街市的菜棚子里!武空大仙拿金汁潑過去!蘿卜怪氣得長出嘴巴喔!”
“飛好高!飛好高!”有腿腳利索的小娃娃跟過來喊:“看到個金圈圈落下來!馬上要抓到武空哥哥...”
羅平安連忙往街市趕,他聽到捆仙繩,接著問:“后來呢?”
“藥師菩薩把我抓走咯。”小娃娃滿臉委屈:“不讓我看了...”
“它哪里還能害人!”胡子花白的老漁夫在小蟠龍溪邊等了一夜,時不時去街市打聽消息,終于等來了武靈真君——這老頭子義憤填膺,從寒衣里拿出油膩麻布,把老臉上的鼻涕淚都擦干凈,似乎情緒太激動。
“我看到,幾個仙人輪流去打殺那頭妖怪,用不了幾下,它就奄奄一息,綁在牛車上游街呢!”
“好!好!”羅平安精神一振。
最早來接應的貨郎小子興奮說道:“大總管要街市的百姓提前準備金汁,在單元房里備好了,要每家每戶都給它潑一盆屎尿!”
羅平安越走越慢,他跟著威德金剛觀想幻像往前看,火炬越來越多,人也越來越多,讓出一條通天大道來——
——他和五柳斗了兩個多時辰,有金蟾和傲霜給他做陪練,起初他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這妖魔肯定很難殺死,可是沒有想到居然如此頑強,要殺它整整六回。
打散五柳的人身,再去滅除元神,如果沒有富貴來幫忙——他死定了。
火光照得他睜不開眼,是精神力量走到盡頭,神經衰弱的表現。或許他找到一個結實的巖臺,立刻就能睡過去。
太多太多人在說話,有太多太多呼喊聲。
“平安大仙呀!你打得好!打得好!”
“把我寶貝還給我呀...我到哪里去找...我的娃兒呀...”
“天注定的,一定是天注定!”
“哪里天注定!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武靈真君來了!妖魔鬼怪都要死絕!”
“起先我講了嘛!黃鼠狼死咯!那個五柳也要死——趙扒皮他死全家,好呀!他媽的害我賣小女抵債!要不是有武靈真君,我年頭還要再把二妞賣咯!”
“武靈真君...”
武家莊的老繡女拄著拐棍,她擠不動鄉民隊伍,站不到前面去,于是在后面默默的看火焰——她也只看得到火焰。
佩縣十幾萬的老百姓,在這一百年里,有多少人因為七十二峰的靈脈事業死了全家?又有多少孩子送進五柳大圣的嘴里呢?
她讀過不少書,書里講的道理——大多是教人如何活下去。
受了傷害,要立刻逃跑,哪怕手腳被剁掉,失掉的肢體也不可能再回來。割下來的肉,放掉的血,沒了就沒了,要好好活下來。
世上大多數人都是這樣活著,茍且偷生的活著,吃了虧也不能反抗,受了氣要忍下,一切似乎天注定。
等來這烈火焚天,要撥云見月的一夜,有許多像老繡女一樣的人,朝著鐵匠鋪跑來,一路鑼鼓喧天奔走相告,在雪地里五體投地涕淚橫流。
“哎呀!站得穩不?!”
“真君你慢點!”
有人驚叫——
——老繡女跟著聲音望過去,聽見武靈真君要跌倒,她幾乎要嚇哭。
“沒事沒事!沒事!”羅平安疼得面容扭曲,干笑著:“嘿!這個路好難走!我喊富貴明天來整一下!”
鄉民們聞見腥臭的毒氣,不能來幫扶,膽子大的婆娘要來拿武靈真君的胳膊,又叫羅平安的三昧戲法輕輕推開。
“別別別!我有毒!我身上還有毒!”
終于終于,終于終于...
所有歡天喜地都變成了哭泣聲,這似乎也是天注定的——
——人生下來時要哭,死到臨頭也要哭,從豬狗不如的草芥變回人,自然也要哭。
貨郎小子不過一米四左右的身高,他得仰起頭來看武靈真君,前半夜照著玄風大仙的指導給煤爐添了火,總要沾些仙氣——以為泥煤可以延年益壽,生怕自己死的太早,沒有能力給老娘養老。
他老爹就是靈礦的長工,去年仲夏進了山,再也沒有出來過。
問起鄉紳工頭,只說是進山修煉去了,就沒有下文,喪事也不好辦——
——要拿這個事情討說法,縣官是第一座山,黃沙大仙是第二座山,工頭的老主顧還是善信,五柳大圣就是第三座山。
拿什么斗?憑什么?他在老屋門口吹幾聲嗩吶,或許老頭在礦里還能聽見——可是工長不喜歡,傳出去影響尋寶掘礦的大事,要他們家喪事喜辦...
不該是這樣吧?不應該是這樣吧?
漸漸的,貨郎小子也想通了,就和老繡女說的一樣——
——人肉被割下來,草芥也漸漸麻木,要說服自己,這是天注定。
他哭花了臉,泥煤塵晶掛在腮幫子上,割開一點點紅印子就是火辣辣的疼。
“應該的!別送了,別送了!我拿不下!”羅平安勉強應付著來往居民,他試了好幾回,想再次飛起來,但是做不到——于是各種各樣的土產雜糧瓶瓶罐罐放到道路兩邊。
他幾乎成了一尊血肉鑄造的移動神像,從胡桃街口沖出一個小女娃,抱住大鵝就往武靈真君身上丟。
“拿住!拿好!拿好!大哥哥!”小女娃戀戀不舍的看著鵝,捂著眼睛不去想,再舍不得也要送出去了:“我不看我不看了!我舍得下了!”
“用不上呀!”羅平安不知道說什么好,他沒有講客氣的意思——
——從中原福地玉衡派離開的時候,接走三元法會的邀請函,他早就意識到自己的使命所在。
武靈山是北辰部州的守護神,抗擊天魔掃除妖怪是他職責所在,如果做不好,他對不起這一路栽培他的師父們,也對不起梵林普巴降魔杵,對不起這一身善功。
他感覺口鼻涌出一股暖意,毒氣攻心時吐了兩口血出去,卻天清地朗,身體有了更多的力氣。
“好些了...咳!好些了!我走了!”
鄉親們依然要送,依然是哭。
羅平安喊道:“遠著呢!不要風寒感冒,沒有那么多的藥來治呀!”
這個時候才有人回到玄風爐旁邊候著,終于依依不舍的回到房里去。
從鐵匠鋪走回街市,平安終于見到此戰的最后一個對手——
——五柳大圣的蘿卜元神叫捆仙繩綁住,來到典當鋪門前,做牙行生意的小女兒捧起一盆屎尿往妖怪臉上潑灑!
“哇嗚呀!”蘿卜怪涕淚橫流,哪里受過這種侮辱,它卻不能發作,只想茍且偷生——它依然是那么聰明,錯以為自己能夠歷經劫難重獲新生。
或許只要認錯認罰,認罪認輸,就可以活。
它不沾五谷俗物,再也不需要這農家肥來幫助生長。這些污穢至極的屎尿只會讓它愈發燒心,魂魄損傷元神骯臟。
富貴來迎接平安,幫忙把功德寶輪抬走——
——五柳再次見到羅平安的時候,沒有破口大罵,而是唉聲嘆氣連連求饒。
“武靈真君...你是合道!你就是合道尊者...”
“小妖我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羅平安沒有說話,他累得開不了口,就和天淑師父說的一樣——
——精神意念會從嘴巴跑走,說太多話人也虛弱。
他的眼睛跟著牛車慢慢往前,到了下一戶人家,又是一盆屎尿潑灑出來。
蘿卜怪惡心難忍愈發癲狂,它感覺心靈崩潰,元神都要開始消散了——
“——武靈真君!我有用的!我有用的!我會龍樹神功呀!”
“你饒我一命,這些泥胎賤種都能修仙!都可以長生呀!武靈山肯定缺人手!從哪里找喔?我給他們種靈根,我有用!我有大用...”
聽到五柳這么說,羅平安立刻站起。
五柳還以為有救,心里有了希望,立刻開始掙扎,可是它越掙扎,捆仙繩就越緊,不一會就勒出黃艷艷的汁水來。
“你能給百姓種靈根?”羅平安冷冷問道。
五柳欣喜若狂:“對呀!”
羅平安:“那為什么不做呢?”
五柳聽不懂——
——為什么不做?武靈真君在問什么?什么為什么不做?
羅平安:“你可以幫武靈山?”
五柳連忙說:“對呀對呀!我可以!不就是一條靈脈!我把七十二峰的靈石都挖走!送到武靈山去!實在不行,您就去黃鐵山造個分會嘛!”
羅平安:“那為什么不做呢?”
五柳這一回終于聽懂了...
“你有得選呀...”羅平安指著蘿卜精的菜頭腦袋:“你原本有的選——你是佛祖,你是天神,哪怕你拉黑風和乾龍一把,你就是新的屏山大圣。”
“為什么現在才想起來呢?太晚了,實在太晚了...”
羅平安震聲怒吼,聲波轟得五柳大圣心神劇震。
“妖魔!太晚了!”
這盤五柳小菜得到黃鐵山千花洞道場,披上假袈裟,卻從來沒做過一件好事,佩縣的老百姓要遭受黃鼠狼的荼毒,腦殼形制漂亮一些的,要被黃皮子拿去當酒碗。每個月的童男童女三牲三禽一樣都不能少,要送給五柳大圣求佛緣——這佛緣帶來的是什么呢?
是無法無天的特權,是趙員外放狗吃人的底氣,殺人不用償命,甚至不用賠錢,不用看縣官的臉色。
對呀,五柳這才想明白——
——既然一開始可以走上一條正道,那龍樹金剛功給了它善功善緣,怎么就變成這樣了呢?
它依然聰明絕頂,很快通透。
“你當真不打算饒過我?!武靈真君!我有用的呀!至少比這些泥胎賤種有用!”
羅平安:“關我屁事?”
五柳嚎叫著:“你武靈山離不了我!你一定后悔!這樣吧!把我放走!不殺之恩是大恩——我每月給你帶二十童男二十童女,都是假靈根的好秧苗...”
它連忙改口——
“——不不!是好弟子!好學生!你一定喜歡的!總會喜歡我的!”
羅平安:“關你屁事?”
它一下子失了所有力氣,癱在牛車上不再掙扎了。
似乎就是天注定的,這命運也一樣,越是掙扎就越痛苦。
“放你媽的屁!羅平安!放你媽的屁!憑什么?就因為我是妖魔嗎?!就因為我是一根蘿卜?”
“你自己選的呀...”羅平安實在不能理解,或許這蘿卜怪依然在騙自己。
黑風和乾龍都是妖魔,它們為了武靈山的道藏可以堅守百年,屏山大圣也是妖魔,它在上一次災年時戰死了。
草上飛也是山精野怪,它帶著全家老小去黃鐵山談判,為羅平安傳信時,幾乎賭上了一切——或許之前草上飛沒得選,現在找到一條正道,它毫不猶豫的靠向武靈真君。
可是彭祖三妖王一直都有的選,一直都能掌控自己的道途。
五柳大圣得到龍樹二祖的善功,它不愿意行善業的原因也很簡單——因為信它者苦。
要兢兢業業修心養性,收拾雞零狗碎,經營百姓民生,克服心魔六賊無蹤——倒不如黃鐵山道場大門一閉,每隔幾天吃一株菜人,那是多么輕松瀟灑的日子?
它不想吃苦,就要走捷徑發邪了。
只是它不愿承認,依然要騙自己。
“卑鄙無恥!羅平安!如果回到千花洞!你絕不是我對手呀!”
羅平安:“沒有如果。”
五柳愈發激動,完全入魔。
“我和你同歸于盡!我要和你同歸于盡呀!”
最后一絲一毫的靈氣,化為巽木陰雷法決。
不等武靈真君出手,在一旁聚精會神等候多時的蘭傲霜早就察覺到異樣——
——樹妖奶奶同樣有龍樹金剛功移植而來的假靈根,也會使巽木陰雷,化用為掌心神雷打向五柳!
只見這根蘿卜迅速變形,本來要刺向羅平安的嫩芽木枝,遭受掌心雷的轟擊,突然轉向天空。
“轟隆!——”
天空終于發白,雷霆落下,一顆金燦燦的雞卵鉆出梧桐嶺。
風亂了一陣,漩渦狀的黑云好像老天爺的眼睛,被這道神雷撕裂,馬上消散無蹤。
太陽把山巒之間的濕氣蒸干了,好像混沌難辨的崇山峻嶺都清澈,漸漸天地分明。
焦黑發爛的牛車上依然留著一些火苗。
除了斷成四截的捆仙繩以外,什么都沒有了——
——是的,它死透了!
武靈宏光 第二十六章 天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