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靈宏光 第十五章 立竿見影
富貴總管調查到,整個佩縣大約有十六萬人,讀書認字率應該不超過百分之三。
這是什么概念呢?舉個例子——
——明代小說文化有流行爆發的機會,民間藏書變多,全都仰仗百分之十以上的識字率。
能生活安定,讀書斷字,多要仰仗地方縣鎮的私塾。
在明朝末期,石門縣有六十多間私塾,到了順治年間,剩下十七所,再到乾隆年間,只剩下最后一所了。
后來地方志記載,道光年間石門縣有兩個村鎮發生械斗,縣衙登記姓名時,竟沒有一個人能寫出自己的名字。都是口頭表述,只能發音不能寫字——地方識字率不到千分之一。
當然了,這里要說的并不是滿清時代的愚民教育。
但是佩縣的情況大差不差,嫁娶儀式,祭祖典禮,文書官司,地契合同,都要讀書寫字的人來幫忙批文改信寫訴狀。
如果沒有錢請狀師,就不能告狀。
沒有錢請秀才,那賣身契也看得半懂不懂。
沒有錢來講這個道理,那么道理自然就不存在,村夫眼里的白紙黑字鬼畫符,就變成了你情我愿的法律。
哪怕是修仙門派,也會請抄詩秀才,或是地方的抄詩官來寫字傳信,因為盤古星球的修行人也沒這個閑工夫去咬文嚼字——璇璣星的現代社會里,偶爾還能看到一些語言表述能力極差的弱勢群體,把一件事情講清楚的能力都沒有,更別提盤古星球的原始社會了。
這帶來了一個什么結果呢?
結果就是,當年廣權仙尊開源的《仙元通鑒》,在佩縣這個地方,其實也沒多少人看全,都是口口相傳,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
人們知道修行人是如何修行,卻不知道仙人和仙人之間的實際差距。
偶爾在酒足飯飽曬太陽的閑適時光里,坐在茶樓斗蛐蛐較量口頭槍棒的時候,就像我們在互聯網上討論三星和t1誰比較強——老百姓嘴里就開始講起這個仙尊和那個道君誰比較強。
可是這個從地縫里突然蹦出來的武靈真君,對于佩縣的鄉紳地主來說,他們腦子里從來沒有這個概念。
他厲害么?多厲害呢?
縣城的讀書人也不知道,根本沒聽說過這號人物。
打死了黃沙大仙,那肯定是厲害的,可是再然后呢?
雖然仙凡有別,可是這些沒了妖魔當合作伙伴的食利者,已經被富貴總管惡心瘋了!
來到洪福胡同口天字第二號,緊挨著以前縣丞房舍的大院里,趙家一戶人整整齊齊,正在召開宗族會議。
因為一個多月,趙大戶已經虧出去半座金山。富貴還要大戶人家開倉放糧——雖然有仙人的武力威懾,可是對于這些奴隸主來講,心里總有怨恨。
李家、王家兩個遺孤所在的趙家村,幾乎全是趙家的產業,包括水井和田地,再放給土司調度民兵和佃戶的奴隸,有奴籍的,都算作他們家里的財產。
“總管要開倉放糧,我沒有意見。”趙家主人名字叫大雷,是個四五十歲的壯漢。
他披著貂襖寒衣,手里盤著兩顆吡藍婆的風神法珠,都是黃沙大仙送來的佛門禮器。
“可是要打井,要富庶募捐藏酒,要我們這些賢良土族割肉放血...”趙大雷掃過旁氏親戚,看向宗族長輩:“肯定是不行的...”
一旁年紀更大的叔伯站出來,與趙家族長說:“那武靈山來的仙家欺人太甚!要挨家挨戶搜刮民脂民膏,把我恒祿三年剛釀的新酒拿走,還要剮走煜德年的老酒...”
“祖輩辛辛苦苦積攢三代家業...”宗家大娘表情扭曲,捂著心口話都說不清了:“逢年過節哪家有存酒呀?不都是找趙家人買么?”
“他媽的!還敢打井?!”趙家村的村長也來了,大聲罵道:“今年過冬,我就指望這兩口活水來掙錢!這下壞了!村里多了四口井!土司喊來二十多個民兵去搶水都搶不完的!我一分錢都撈不到啊!”
叔伯跟著說:“看到這些賤種白白糟踏糧食,我睡都睡不好!”
“仙家居然為了幾頭畜牲,就要撒酒凈身...”大娘呼吸急促,幾乎被氣暈過去:“那都是趙家歷年存糧留下來的珍藏,怎么能浪費在這種地方!”
村長嚷嚷著:“放糧我不管!我村里人想喝一口水!必須給我交錢!”
“各位鄉親...”趙大雷臉色難看,也沒讀過幾年書,不認識幾個字,與祠堂里嬌生慣養的幾個門客討論來討論去——沒有什么明確的結果。
仙人要什么東西,他們還能拒絕么?
只不過黃沙大仙之前開的價碼,都是向著趙家。
現在黃沙大仙被打死了,武靈真君的總管再來談生意,就不是什么生意了,好比土匪進村,逮著他們猛猛下刀,不講一點道理的。
“我知道你們急,這武靈山的仙人比黃沙大仙還要狠毒。”趙大雷說著說著,內心也開始扭曲:“佩縣六大家族,他們沒有放過任何一個,這樣下去是要翻天的,不得民心不能長久...”
“把白花花的銀子送給窮鬼?”趙家村長罵道:“這不是糟踏東西嗎!”
“我看到二房家里庶出幾個賤種!”大娘惡狠狠的叫囂著:“本來側室一窮二白!或許再過幾天就要餓死!再不來磕頭求我給點谷吃!她要死全家!結果呢?!一分錢都沒出,居然能活過下元節?”
“憑什么呀?”叔伯念念不忘家里的酒:“憑什么?洗紗街幾戶富農都有余糧了,或許年后還能釀酒?!憑什么?看到他們釀酒,比我虧錢還難受呢!”
眼看局勢有些控制不住,趙大雷連忙請來家里的門客。把兩位狀師,還有一個縣試秀才都請出來。
這是平時為趙家寫訴訟合同,與奴隸寫賣身契,和佃戶商量土地使用文書的狠厲角色。
三位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一出場,在場的二十多個大戶宗親都安靜下來,似乎在等一個答案。
“既然武靈山的真人如此不講道理...”為首的白面書生四體不勤,臉色發灰,似乎是嗑了不少凡俗人間的“仙丹”,出場時還捧著一桿煙鍋,“那就跟他玩玩?賢弟?”
旁側捧著折扇的狀師兩眼冒出精光,已經想好了應對方法——
“——南宮兄說得有理,趙家村長,你今夜安排十二個土司兵弟兄,去水井投毒!”
趙家村長愣了一會兒,還沒理解這些讀書人的言外之意,總要問個清楚。
“為何?如果縣太爺知道此事...”
“又不是你親自動手!”狀師罵道:“老癡呆!你怕甚么?!”
一旁負責寫小新聞,作雜詩教街市娃娃讀書認字的私塾先生跟著說:“對呀!老村長!你把安家費送去!土司兵自然會找到合適的伙計,起先就說,這是面粉!”
狀師立刻講:“其實是砒霜!”
南宮先生說:“害了仙家打出來的四口井!你不就有錢掙了?”
“到時候要抓人,縣官要追究。”狀師洋洋得意的說:“那也是土司官找替死鬼,你付出去的安家費才多少錢?不過十二貫?或許十八貫錢?”
“確實...確實...”老村長兩眼一亮:“到了臘月,再到咬春,我兩口井至少能掙一百貫,只要毒死藥死幾個賤種,或許沒人敢喝新井的水了!”
南宮先生拍手稱道:“對嘛!對嘛!”
族人似乎找到了救星,大娘連忙問。
“仙家再來要糧食,怎么躲得過去喔?”
南宮先生不知道縣衙里發生的血案,也不知道五柳門下六僧已經死了兩個,自然胸有成竹的說。
“五柳大圣要辦下元法會,那個武靈真君也不敢怠慢,我看佩縣肯定翻不了天——遲早有一個新的黃沙大仙要來為我們做主的。”
“你把谷糠摻米面里,再來一桿八兩稱,或許五兩稱。把米象蟲禍害的糧食,發霉發黃的賤貨交出去!”
“仙人要多少斤,你就稱給他們!熬到來年開春,且不說兩儀仙盟要不要敲打這個武靈真君,五柳大圣肯定有通天手段!”
“可是我一斤都不想給呀!”大娘滿臉委屈:“我一斤都不想給!糟谷爛糠喂家里的畜牲多好?為什么要送給奴隸?他們為我家干活了么?哪怕做了工!工錢多少也是我來定呀!”
狀師再生奸計:“哎!南宮兄不忍傷天害理!還是我來說!”
這文質彬彬的讀書人走下來,湊到鄉親族人里面,壓低了聲音。
“你們把好糧都藏起來!就點火燒倉!最好能燒死幾個守倉的團練,再去和武靈真君哭訴,那地主家里也沒有余糧呀!倒要從其他家族摳出一些過冬的糧食來!”
“好設計!好設計!”大娘一聽臉上的褶子都舒展開了:“只要仙家發不出糧,我開春能置換兩張拔步床!再買一架馬車!嘿嘿!”
“可是酒怎么辦?”叔伯聽到水和糧食都有了著落,或許都是立竿見影的好計策,可是送出去的酒,已經收不回來了——他心里慪氣,急得直跺腳。
“我有釜底抽薪的妙計!”秀才急于表現,只怕趙大雷看輕自己:“這位宗族老叔叔,你帶著細軟金銀,在大雪封山以前,跟著五柳大圣的弟子們,到山里去告狀!”
叔伯一聽,心里也發怵——
——七十二峰都是山精野怪,哪怕福將被武靈真君殺光,還有一群野獸呢!
黃鐵山離佩縣有六百多里,光靠兩條腿走過去?
秀才連忙補充道:“要你把錢糧酒釀交給武靈真君?倒不如送給慧猛法師!求個佛緣,你全家老小都進山修仙!那不是福德無量么?”
“可是我進山以后,還出的來么?”叔伯內心打鼓,猶豫不決:“進了黃鐵山,沒有回頭路了!”
“哎!你看慧猛法師幾個高僧,不也是出入自由?”秀才接著說:“與其看著祖產一點點被這些腌臜仙家慢慢蠶食,都分到窮人家里去,不如魚死網破呢!”
大娘尖叫著:“對!魚死網破!一把火燒了!別想來吃我家的谷!”
“就要魚死網破!”村長跟著嚷嚷,反正不是他進山。
“嘿!”秀才越說越起勁:“等五柳大圣來了,用它功德寶輪頂住這武靈妖道!”
南宮先生立刻開始較量仙法——
“——它捆仙繩一個個割了腦袋!要這些不識好歹的賤種妖道頭懸市曹,再劈尸萬段!”
“武靈真君沒有好下場的!他打死黃沙大仙,還把黃沙大仙的腦袋掛在那條石頭棍棒上!那是什么破爛法器?”趙大雷作為見證者,當日就在縣衙里眼睜睜看著黃鼠狼被設伏殺死,他信誓旦旦說:“五柳佛祖一定不會放過他!”
“哎!哎!”叔伯依然忘不了酒:“真有日月清朗再造乾坤的時候!我找五柳大圣要仙家的靈根來泡酒!如何?”
“哈哈哈哈哈!”大娘歡欣雀躍:“好呀!好!”
“你泡過牛歡喜!也泡過馬鞭!唯獨這個仙人靈根酒我沒有喝過...”趙大雷立刻應道:“老叔叔!足了年份!再到祭祖吉時!我一定要嘗嘗這個酒!”
南宮先生挽袖行禮:“就這么辦?”
狀師跟著低頭欠身,準備伸手要賞銀:“這么辦穩妥,立竿見影!”
秀才還沒說話,傳來敲門聲。
白素素蹲在大院門口,實在不好去攪了這些凡人的興。只是再聽下去,她也要發笑了。靈石圖錄也存不下更多的影像音聲,該結束了。
蹲在房梁上的劉青山,剛把佩劍拔出來——
“——就這么辦吧,立竿見影。”
不過一炷香的功夫。
南宮先生臉上依然留著燦爛的笑容,只是腦袋分了家——
——掛到街市衙門旁邊的梁子上,本來這梁子掛滿了一排鑼鼓,用來給人告狀傳令。
趙家二十多個族人,腦袋整整齊齊掛了一排。最上面掛著黃沙大仙發爛發臭的腦袋——有不少好事膽大的縣民圍起來,看清是趙家人以后,連忙喊家里人來一起看!要把娃娃也抱來合家歡!
白素素也不嫌臟,跟青山師兄一起掛人頭,有些血流不干凈,她就使喚神通去沖洗血水,把這些尸首的臉面清潔干凈。
“師兄!富貴總管果然料事如神...”素素一邊干活一邊說:“這些家伙滿肚子的壞水呢!見不得人好了!”
劉青山從來都不笨,他只是沒有修行的天分,滿頭白發老態盡顯,看上去已經四五十歲了,他解釋道:“我也想到,去趙家村鑿井的時候,總能感覺各種陰毒狠厲的意念在戳刺我的背脊...”
素素頗感意外:“以前玄真老狗說你腦子笨笨的!”
“我不愚蠢,怎么顯得玄風師弟聰慧?一個沒有用的人,連踐踏的資格都沒有了。”劉青山嘆了口氣:“我肯定要被逐出師門,再也沒有求長生的機會——不如讓玄真踩我幾腳,他找到受氣包,我也能繼續賴在玄鐵坊。”
“啊?”白素素十分驚訝,她記性很好,連忙問:“三年前,師兄妹在俠蹤鎮萬壽湖的涼亭里...”
當時玄真講起蘭傲霜的事情,要演一出師慈徒孝的滑稽戲。
白素素根本就看不過去,她只關心師姐的生死,于是心神失守,多問了一句,差些被破防的玄真盯上,陳飛虎暗中嗤笑,也被玄真發現——要是沒有合理的交代,恐怕入魔的玄真下一個要殺要害的,就是他們兩個。
這個時候,是劉青山使喚玄燁劍訣,擊劍雕龍大笑大鬧——
——結果玄真把所有的怒氣都潑到劉青山身上,順著這個臺階,眾弟子沒有和玄真當面反目成仇。
白素素若有所思,又連忙說:“青山師兄,你真的好溫柔...”
劉青山把人頭都理好,與素素師妹說:“不提了,從此天高任鳥飛,我是武靈真君的徒弟。”
不敢說的真話,青山也能說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這個時候,富貴總管氣息虛弱,在武空的攙扶下慢慢走出來。
“咳咳!咳咳!嘔!”
他依然是發瘟發病的樣子,點清楚梁子上的人頭。
“哎!一個不少!沒有錯漏的!趙家沒了!還有這個南宮先生!”
白素素好奇問道:“總管?你與他有什么仇怨么?”
“也不知道這個趙大雷發了什么瘋,凡與《仙元通鑒》有關的知識,他都聽這個讀書人的。”陳富貴搖了搖頭,有些無可奈何的感覺:“我與趙家說得清清楚楚,彭祖三圣遲早有一天要死絕——結果他們不信,要和我斗到底呀!”
“特別是這個南宮無敵!他爹當年一√巴刺出去真就是魔童降世!”
“他給彭祖三圣寫雜記,把妖怪說成大仙,給五柳著書,送去黃鐵山的童男童女都成了佛緣功德,顛倒黑白胡說八道!”
富貴拍了拍青山的肩——
“——事情做得麻利,你盯緊了其他家族,人頭要掛滿一個月,到了下元法會讓街坊們都看清楚,把靈玉圖錄的音聲影像循環播放!”
“這些個狗雜種是怎么草菅人命的,怎么設計投毒放火,怎么掉腦袋的,全都放給百姓看!”
“咳咳咳!咳咳!”
富貴說到激動的時候,又開始發瘟。
“我先回去歇著了。”
“遇上腌臜潑皮,你們喊我來講道理。”
“如果有強敵,喊武靈真君來講道理。”
武靈宏光 第十五章 立竿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