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襄吃了一小會兒的驚,忽然警覺起來。
這種警覺他是不想要的,因為是對他心中剛剛生出來的、那來之不易的好感的褻瀆。可他并非蠢人,知道李無相所說的前兩條路,都是為他個人打算。而現在這第三條,則似乎涉及天下宗門爭斗。
一個人如果先后提出幾點建議,那最后一點就一定是那個人最在乎的。
他就在心里嘆了口氣,說:“我這人胸無大志,恐怕做不了這樣的大事。神君,你和梅劍仙非要逼著我做的話,只怕也難成的。”
“我們不會逼你。我只會跟你說一點我們知道的事情,然后你可以自己做決定。是去是留,是做還是不做,周師兄,還是你一句話的事。”
萬化方之內,趙奇的神色一凜,差點愣住了。
李無相要現在說?說玄教大帝的事情?叫這些弟子們也來聽!?
把外面發生的事情,有選擇地叫這些宗門核心弟子旁聽是趙奇先提出來的。他的本意,一半是自己在這里面悶得實在無聊,另一小半是覺得叫這些人多聽聽李無相做事的手段,可以讓他們明白劍宗宗主不止是實力強,陰起人來也是一等一的高,從而鎮服某些人心中不安分的想法。
最后的一點點就完全是他自己想要學習學習了。現在跟李無相感情好是一碼事,但往后也不能老被他耍得團團轉啊,他自己也要學一點防身的。
但是現在叫他們聽這些!?
趙奇站在原地,轉臉去看身后在堂屋中坐著的薛寶瓶,發現她也有點吃驚。
可院門口的黑幕還在那里,李無相似乎并沒有將其關閉的意思。
隨后他和院中所有人都聽到李無相的聲音了——
“我們所知道的事情是這樣。周師兄,現在請你想象有這么一座大城,城中沒有城主,而只有六位幫派首領,統御著下屬的幫眾。”
“這六個宗派的首領不是世襲的,而是有能者居之。誰在幫會之內的功勞高,就可以逐級遞升,一直做到幫主。”
“第一個做了幫主的人,原本性情很和善,為人大度豁達。成為幫主之后,他就定下了許多的幫規。這些幫規極為森嚴冷酷,不但約束幫眾,還約束幫主。”
“所以呢,在幫眾看來,這人做了幫主之后就完全變了個樣子。為人原本和善,可是現在執行起幫規來,變得賞罰分明、不留情面了。人人都說,這人做了幫主,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李無相說到這里的時候稍做停頓。趙奇聽到周襄問:“六位幫派首領?”
李無相說:“對。”
趙奇也在此時開口:“六位幫派首領,六位。”
他這時候的語氣也變得森然起來了。因為知道李無相要打這種比方而不是直接挑明,是擔心因此引來玄教六部大帝的注視。萬化方之內與世隔絕,但他不敢肯定以六部大帝的神通能不能也干涉到這里來。
聽他的語氣變化了,院內的弟子們也覺察出異樣,都思忖起來。
隨后有四個人臉色也是一變,仿佛想通了。旁邊有人瞧見他們的樣子就去問,但這四個人都只閉著嘴搖頭。
趙奇低喝一聲:“自己想,不要問!自己去想那六位首領!”
他這么一說,更多的弟子也是一愣,隨后似乎也明白過來了。
便聽李無相繼續說:“有了第一位幫主,往后自然也有其他人功勞圓滿,晉升為幫主了。這時候幫眾們就發現,一個人在成為幫主之前,無論是什么樣的性情,一旦坐上了那個位子、嚴守了幫眾的規矩,也就都變得跟第一位幫主一樣了。”
“從前叫張三、李四、王五,什么都無所謂。一旦到了那個位子,就統統只剩下一個名字、一個樣子、一個性情——幫主。他就只是幫主,而不是他自己了。”
他說到這里的時候又停了下來,周襄沒有回話。
院中的弟子們也都沉默著。聰明一些的,從李無相上次停頓時就已經想清楚了,到現在心中更是已經冒出確切的念頭。
只是這種念頭實在太遙遠,太不可思議了,正是“難以置信”這個詞的最佳注釋。
腦子反應慢一點的,直到此時還是昏頭昏腦,只覺得宗主對周襄講了一個既不精彩,又沒什么深意的故事,還在等待后文。
忽然,一個人猛地一拍巴掌,大叫出聲:“我操!這是不是在說六部玄教啊!?”
是張三——他一下子站起身,轉臉看趙奇:“師父,是不是啊?!我操,宗主是不是在說他們玄教的人當了教主之后就都被奪舍了啊?我操,真黑啊!你們怎么回事啊?都沒聽明白嗎?!”
常不輕忍不住了,喝道:“說的當然不是六部教主了,誰奪他們的舍?他們第一代教主就是六部大帝,你要說奪舍,難道還能是六部大帝奪——”
他說到這里,自己就愣住了,眼睛瞪得好大,再說不出話。
柳介凌原本也被他的話弄得愣住了,但一見他愣,立即在自己大腿上狠掐一把,脫口而出:“宗主說的是圓滿、晉升!宗主說的不是他們教主,而就是六部大帝…”
“…我操!”
場院之中登時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張三稍稍一愣,一下子坐到地上,含胸縮肩,嘴里趕緊念叨:“不是我說的,不是我說的…”
外面的兩個人還沒說話,趙奇就在此時冷笑一聲:“怎么,在宗門道場之內提到玄教六部大帝,也叫你們怕了么?”
“你們如今是劍宗弟子,也是太一教弟子,供奉的是本門大劫星君,上還有東皇太一。區區六位玄教大帝,就叫你們畏縮了?”
常不輕出聲:“師父,我們不是怕,我就是…就是…”
“積威所致,是嗎?”趙奇微微點頭,“為什么叫你們聽這些事?就是掃去你們心里的積威!太一教的劍俠在選人入門時首先講究的就是心性,你們這些人,要是放在從前,沒一個能入得那些劍俠的眼!”
他這話說得雖然嚴厲,但在場的人倒是沒一個不服氣——凡是行走江湖的,哪個沒想過加入三十六宗、做劍俠?從前去不了,那就是真的不入人家的眼了。
“現在本宗將你們全收下了,為什么要先叫你們廢去從前修為?為什么要叫你們知道這些?就是要煉你們的心,養出膽氣來,往后行走江湖不要墮了劍俠的名頭!”
“六部玄教大帝,好大的名號!但他們又來不了這世上,來的也不過是真靈罷了!怎么,你們這些日子沒親眼見過靈神真靈的嗎?”
他說了這話,院內的眾弟子全愣了,一時間面面相覷,不曉得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
但趙奇已背著手,腳尖在地上一點,飄然升上半空。真靈運轉,立即現出血神那赤霞縈繞的法相、如火焰般升騰的紅發,又將一身真力完全抒發開來。開口高喝,聲音仿佛來自九霄之外:“你們不是已經見過我了么!?”
這些日子教內弟子只知道趙奇這位大劍主修為境界也很高,高得深不可測,至少是個元嬰!
可是現在一見他這樣子,感受到自半空中傳來的強大威壓,立即個個呆若木雞,有些心性稍差的,已經身子一軟、癱坐在地,險些就要伏首膜拜起來了——
他身上的氣息,真的不是人!
趙奇趙大劍主…竟然是真靈降世!?!
“本宗的底蘊,遠超你們所想所知!”趙奇喝道,“還有誰怕什么玄教大帝的?!”
一時間眾人拜服,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什么六部玄教大帝,如趙大劍主所說,都還在天外天、在妙境!可本宗道場之內,竟然就有一位降世真靈!?
是哪位靈神的降世真靈?
還是說…他們看著趙奇法相的模樣,再想到宗主從前是然山宗主——是司命真君么!?
還有,還有…薛寶瓶、薛大劍主,李歸塵、李大劍主,他們兩個又是什么修為!?
——可是,可是!
如果趙大劍主都是真仙真靈降世,那他之前還說過“我那時候比他厲害一點”——宗主又是誰!?又是什么修為在身?!
他真的是元嬰嗎!!
場院之內靜悄悄的。趙奇微微一笑、收了法相,飄然落在正堂的屋門口,背手走了進去。
眾弟子們都不敢看他了,又趕緊規規矩矩地面朝大門方向的那塊黑幕坐好,心中的畏懼和驚慌沒了,取而代之的是充斥全身的悸動!
趙奇走到薛寶瓶身邊,在椅子上坐下。面沉如水,看著院子里的人,小聲說:“哎寶瓶,你說沒事吧?你說李無相他既然敢讓咱們在里面聽,那六部大帝是一定看不到這里面是什么情況的吧?應該發現不了我的吧?”
薛寶瓶用力壓著嘴角,說:“嗯,沒事的,你放心吧。”
萬化方之外,周襄一直沉默著。
他倒不是像劍宗弟子之前那樣,在等待李無相的下文——他自己所聽到的這些,就足以在他心中掀起萬丈的波濤了。
因為在這一刻,他忽然全明白了。
他明白自己小時候,為什么要被父親四次廢去修為了,也明白自己這一脈,為什么一直困守在不動山了。
其實不是一直都這樣受制于人的…在三千余年的歷史當中,周家有好幾次機會可以力挽狂瀾、左右逢源、借力打力,叫族中人重新執掌五岳真形教的教主之位。
他從前在書中讀那些事時,只覺得是先祖們一次又一次優柔寡斷地放棄大好機會,可現在,他明白了——
李無相說的幫主,就是大帝,就是五岳真形大帝!
三千余年來,教內弟子只能在夢中從歷代飛升掌教那里得到被傳下的神通、術法,但從未有任何一位已經飛升妙境的掌教現身在上層天中…現身的、被請下來的,從來都是五岳真形大帝的真靈!
李無相是說,三千余年來飛升的那些掌教…
都成為了五岳真形大帝?!
所以家族中,自己這一脈,其實不是不許問鼎掌教寶座,而是不許飛升?!
周襄覺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能對得上,可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李無相和梅秋露商量好的。他一邊抱著孔幼心、跟著李無相走,一邊沉默地思考著。
這時候,能在草地上看到痕跡了。是剛才那些退去的血神教尸鬼所留下的痕跡——地上有粘液、血、組織的碎塊,就好像這附近之前是屠宰場,只草草的清理了一番。
李無相開口說:“快找著它了。周師兄,我不用你現在回我,但你要是心里有什么疑慮,盡可以說出來。”
“我怕你在騙我。”
李無相笑了:“我是元嬰。這件事,你之后也要去問梅師姐的,而梅師姐是陽神。我們在說的是靈神之事——你應該清楚我和她那樣的修為,談論這些事情就已經很容易牽涉因果了。如果說的又是謊話——”
他沒有說下去,但周襄明白了。
到了他和梅秋露的那種境界,尤其是他…他剛才身上似乎還有靈神氣運,有些話真的是不能亂說的了。
但周襄又搖了搖頭,一笑:“即便你說的是真的吧。但是你們全力支持我做教主?好像你們現在都自身難保。”
李無相點了一下頭:“沒錯。不過還有件事你要想一想。”
“這三百年來,你們六部教區為什么沒有外擴,為什么沒有把太一劍俠斬盡殺絕?”
“因為——”周襄說到這里愣了愣,一個名字,一個念頭,在他腦袋里模模糊糊地閃過去,可他好像記不起來了。
“因為教外有一位陽神劍仙,叫做姜介。”
腦海中靈光一閃,周襄好像記起來了。似乎有這么一個人,是太一教的教主,可是…怎么回事?為什么記不起?他隨即意識到,這或許又涉及了靈神、氣運。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復雜情緒。
他向來為自己身上流淌著的血而感到自豪。他雖然被困在不動山,可他也是知道自己地位崇高的。
然而現在只跟這位李無相說了幾句話,他的那種自矜、崇高感,好像一下子被沖淡了——他談論的都是靈神之事啊…元嬰境界與自己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所能看到的、梅秋露所能看到的,是更加廣闊的世界,接近于本源的世界!
我…我原本也可以的…
“對,姜介…”
李無相就微微一笑:“一個陸地劍仙姜介,就擋了六部玄教三百多年,而現在還有一個陽神劍仙梅秋露。梅秋露的修為或許不如姜介,但是周師兄,要是幾年之后,再出一位陽神劍仙呢?”
周襄一愣:“再出一位?你們太一教還有一位快要出陽神的?我怎么沒聽說過?”
李無相指了指自己:“就是我。”
周襄的嘴角扯了扯,只等李無相笑了,他也就笑——或許是覺察自己心事重重,他想要開個玩笑吧。
可是他看到李無相沒笑,而極認真地盯著自己。
他一時無言,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李無相站了下來:“就到這里吧,我要去找那個嬰仙了。動起手來,你在一邊可能有麻煩。周師兄,你去我劍宗道場避一避吧,我門下弟子都聽說過你,也都盼著見見你這位周大帝的血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