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栩和謝祁又不約而同地沉默片刻,佟栩先開口:“是…神君你的確是當世無雙了。”
在從前她并不畏懼李無相,是因為還有太一教。這世上,至少在中陸上,沒什么人是能隨心所欲的。李無相的頭上還有個梅秋露,而梅秋露的為人她是聽說過的——在劍俠之中雖然略有些桀驁不馴的名聲,可相比普天之下別的修行人,劍俠們都可以稱得上是君子了。
李無相既然得到她的信任和青睞,那即便說不好心地是不是很善良,也必然也有一點君子的做派的。君子可欺之以方,之前這個“方”就是太一教與血神教的斗爭、六部教區之外的形勢。
但現在李無相入迷了,他覺得他自己從前是東陸的妖王了…或者,佟栩到現在真的說不好了…或者,他原本還真的是?
不管他是入迷了還是記起來了,他應該就沒有太一教的那些約束、而變得與徐真類似了。
面對這樣的李無相時,佟栩就真的是一點底氣也沒有了!
謝祁在她之后開口:“是啊,神君說的是啊,唉,神君,那咱們往后怎么辦啊?”
謝祁這個老東西,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軟弱,總是喜歡唉聲嘆氣。李無相在心里想。
他是知道面前這兩個人在想什么的——一定還覺得自己是發瘋了,只是怕把自己惹惱了。不過他們這么想倒是也沒錯,中陸的這些人都是些賤人,譬如這個佟栩,從前自己沒想起來東陸過往的時候,她就很是囂張得意,到此時倒是學會了見風使舵,立即變乖了。
自己剛才說“天下第一”,這兩個賤人覺得自己在吹牛嗎?
哈,他們只是不知道一件事罷了——
李業曾經說,自己將來要證得金仙的!
證得金仙會有怎么樣的神通,世上沒幾個了解的。可他是知道的——那時的自己,必然可以回溯時光因果,在“如今”這個“過去”來去自如的。
所以說,現在的自己沒有見到未來的自己,就一個可能:一切都將極為順遂,未來的自己用不著過來救!
他就看著佟栩,皺起眉來:“別說這些廢話了,你剛才說你想要一個什么東西,是什么?哦,不對,你先給我說說之前為什么偏要跟我作對——我之前猜你是為情,是不是?”
佟栩稍微一猶豫,瞥了謝祁一眼,還是說:“這個事情…其實差不多都是一件事。”
她就規規矩矩、本本分分地,壓低聲音把她從前的過往先說了——牟鐵山、牟金川、巨闕派。
李無相聽了之后冷冷一笑:“哦,原來我先殺了你兒子,又殺了你老公啊。怎么,你現在很氣嗎?你要是真的很氣,我可以叫你們一家團圓。”
謝祁聽得心里直發涼…李無相眼下似乎是一種清醒的入迷——事情他都記得,就是有些記混了。可就是記混的那些事,叫他的性情也變化了!
只不過涼歸涼,但瞧見佟栩的臉色——既驚慌又無措的時候,心里竟然也是還有點兒舒爽的。
佟栩連忙小聲說:“神君你誤會了,修行人,這種事…唉,我從前,有時候,都不記得我還有個兒子了。”
李無相一下子又笑了,但不再是冷笑,而親切地看著她:“你別怕,我只是開個玩笑罷了。我好歹也算是一個劍俠,怎么會不分青紅皂白亂殺一通呢?佟宗主你終于識時務了,我高興還來不及呢。那不是因為這個,又是因為什么呀?”
佟栩小心翼翼地斟酌詞句:“是因為大劫山地火的時候。”
“大劫山地火的時候,我覺得自己感應到什么東西了,說不好是什么地方還是什么人,或者別的,總之,覺得那里虛無又自在,好像什么都沒有,也好像什么都有…我不好說,但我很喜歡。”
“我拿這事去問了玄教的人…問了太陰教的人,他們說他們是知道的。但得我幫他們辦成一件事、他們同梅教主的三十年之約期滿之后才會告訴我。”
“這個事情,就是徐真的事情——他來了中陸,帶了他們…你們妖族的‘天魔解化大法’,說這個法門是可以給血神教修行的。他們要我幫著徐真把這個功法獻給血神教,就是這件事。哦,還有,就是還要幫著徐真做成他…你們妖族想要做的事。這個,是什么事,我就不很清楚了——只是神君你現在都記起來了,可以同我講,我必效犬馬之勞。”
她說話的時候,李無相的姿勢是這樣的——
盤膝坐在兩人身邊,但靠佟栩更近一些。身子微微前傾,轉臉專注地看著她,臉上的表情很生動。當佟栩說起大劫地火她的那種感覺時,他微微睜大眼睛、微微張開嘴巴,跟著點頭,好像也覺得很神奇。當佟栩說到太陰教叫她做什么時,他就微微皺眉,也點頭,仿佛在認真思考。
當佟栩說了最后一句話、說愿效犬馬之勞時,李無相則把身子稍稍一仰,面上露出些笑意。他就這么笑著看了佟栩好一會兒,看到她眼皮微微跳了一下,才說:“佟宗主,你這是在找死啊。”
佟栩身子一哆嗦:“神君,我也是在為你們東陸妖族——”
李無相只笑著盯著她:“你再想想呢?”
“我…我…我真的是…”
“你看,這樣,我數三個數。”李無相說,“三個數數完之后,如果你說的話還叫我不滿意,那就是因為兩點。要么是你太蠢——蠢人我留著何用呢?要么是因為你還想找死。無論哪一點,我都立即成全你。一,二——”
佟栩變坐為跪,沒有絲毫遲疑地把頭磕了下去,一口氣地說:“我剛才說叫神君你同我講你們要來做中陸做什么我可以效犬馬之勞——就是我還不信神君你的話,在試探你到底知不知道!”
她這一跪把謝祁嚇了一跳,也不敢在李無相身邊坐著了,連忙站了起來,微微躬著身子。
李無相這才不笑了。先向謝祁擺擺手:“謝長老,你坐。你是老實人,咱們交情也不錯,你怕什么?這不是傷我的心嗎?”
再看佟栩:“看來你不蠢,但說實話也不夠聰明。往后就不要在我面前賣弄小聰明,只要再有一回,就是取死,明白了嗎?”
佟栩伏身在地:“我明白了。”
“行了,那就別磕了。謝長老,你還站著干什么?”
佟栩和謝祁只好重新坐下來了。李無相在黑暗中沉默了一會兒:“天魔解化大法…天魔解化大法…佟宗主,這功法很厲害嗎?”
佟栩都快要瘋了,她原本覺得徐真就已經夠難拿捏的了,可現在李無相比徐真更難對付了!他剛才還叫自己不要試探他到底是不是入迷了,現在又問自己妖族的天魔解化大法是不是“很厲害”——你一個自認為的東陸妖王問我做什么!?我怎么知道!?
“我…”
李無相嘆了口氣:“算了,徐真該是沒跟你說過的。不但沒跟你說過,跟我都沒說過。這個功法在東陸也不是人人都練的,而只有他知道。不過我倒是不稀罕,跟大劫劍經一比那就是個屁。”
大劫劍經!?
佟栩和謝祁對視一眼,都愣住了——李無相原本修行的是大劫劍經?!
李無相沒理會兩人,而在黑暗中沉默著思考。想了一會兒,忽然自顧自地笑起來:“嘿嘿…哈哈,我知道徐真來這兒是想干什么了。不過晚了,他該是沒想到我這弟弟會這么有出息。不過他不知道的還多著呢。啊…對了,你說的你的那個感覺——”
他看向佟栩:“我可能知道你說的是什么的——好像什么都有,也好像什么都沒有,好像有規矩,又好像沒有規矩?”
“…是,算是吧。”
“還是在大劫山地火的時候?”
“嗯。”
“那你感覺到的可能就是東皇太一的神通、權柄了。佟宗主,你感受到的不僅僅是現世,還是過往。過往也許是存在的,也許是不存在,還也許會變的。這種事,你要是只跟我說了,我可能還不確定。但你既然跟太陰教的人說了,他們還說他們知道,我就能確定了。”
李無相挺直身子,微微一笑:“世上的活人里沒有人比我更懂權柄、神通的事情了,我只能想到這一個解釋,那就是這個了——因為什么機緣,你窺得了天機。”
李無相得意又自信地看著佟栩。佟栩就知道,要是現在自己說個“不”字,搞不好他就要發火。于是只得點點頭,叫自己看著真心實意、語氣中也充滿感慨:“原來是這樣…那我也算是…算是有緣了。唉,早知是這樣,要是我早些遇著神君你,也就不至于行差踏錯——”
“你閉嘴。”李無相忽然說話,臉色也一冷。
佟栩嚇了一跳,立即把嘴閉上了、目光下垂。
“我什么都知道。”
“是,是,神君自然是什么都知道…”
“哈哈,佟宗主現在倒是會說好話了。”李無相的神情又變了,臉上露出和善的笑。
佟栩在心里連連叫苦,只得又賠笑。可笑容剛露出來,瞧見李無相的臉色再變,再惡狠狠地說:“你閉嘴。”
佟栩愣了愣,正要開口,卻見謝祁坐在李無相的另一邊,連連向她使眼色。
不管李無相怎么說,佟栩平日里自詡是個聰明人的,直到這時候、瞧見謝祁的臉色,她才意識到自己是因為實在太畏懼,腦子不清醒了——
李無相不是叫自己“閉嘴”,他是在自言自語,他是在跟什么人、或者就在跟他自己說話,而他自己卻沒意識到!
“你算什么東西,怎么,你還真覺得自己是耄了?”
李無相在黑暗里嘿嘿冷笑起來。
“放你娘的屁,你自己從前沒看過你脖子上的項鏈嗎?里頭有一個是像我的樣子嗎?嗯?”
“嘖嘖嘖,對你好?中陸的人養一只小貓小狗還對它很好呢,逃荒的時候怎么樣?殺掉吃肉!人急了連人都能吃!”
“哦,你還真以為他把你當她的妹妹啊?笑話,只是把你當成他養的小貓小狗而已!”
“哦,哈哈哈,還真是只小貓啊?”
“不然我怎么說你蠢呢?蠢東西就不知道自己應該恨誰。我告訴你,要恨就恨我大哥去吧。”
“我稀罕嗎?我告訴你,你別給我添亂,別來煩我,那我成了耄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叫你們統統滾出去,尤其是你,我還嫌棄你拉低我的智商呢。”
“你早這么說不就好了嗎?行行行,別煩我了。”
“真的?什么時候?”李無相臉上的戾氣忽然消失了,微微瞪大眼睛。過一會兒,又笑起來,“我就說吧。哈哈,我猜得沒錯!就憑他,也想跟我斗智斗勇?笑話,瘋都瘋了的蠢東西——他現在還在那邊跟自己說話呢!”
李無相在自言自語,佟栩則同謝祁瘋狂交換眼神——徐翩翩!他在跟徐翩翩說話!
佟栩從來沒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像今天這樣——希望李無相斗贏徐真!
他真的不是東陸的妖族!徐翩翩真是被他吞了,此時可能還保有神志、可能就在他的身體里!
兩人就這么既心驚、又欣喜地在黑暗中等了好一會兒,才見著李無相的身子稍稍一晃,嘆了口氣:“佟宗主啊——”
“…在。”
“你既然是人,還連你的兒子都忘了,那應該就能看明白我和我大哥之間是怎么回事了。我和他之間,你得選一個。我這個人的為人,你自己從前知道,也可以問謝長老。”
“至于我大哥么,喜怒無常,你應該更是知道的。那我就替你選了吧——你還真應該為我效犬馬之勞。”
說實話,佟栩覺得徐真沒現在的李無相嚇人。但剛才聽著他在同徐翩翩說話,佟栩稍一猶豫:“這是自然。”
“好,那現在咱們這么辦——你按著玄教說的,從我大哥那里弄到天魔解化大法。玄教的人不是叫你把這功法送去血神教嗎?這事我來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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