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正常的時候,徐真還是挺正常的,甚至會叫李無相體驗到一點與梅秋露相處時的感覺。
譬如在處理上池派的事務時,他就沒再為難任何人——不但放過離堅白、謝祁,還叫謝祁以宗門長老的名義向死在他手中的那些弟子的親友發下撫恤。
“咱們東陸做事跟中陸不同,至少在方矩城不同,是要講賞罰分明的。現在上池派既然歸順我們了,那昨天之前就是對手,今天之后就是仆從,自然不能再多做殺傷。”徐真坐在丹房院中的石凳上,對李無相笑著說,“你現在該是想起些自己從前在方矩城的事了吧?想起多少了?”
想起多少了?我全都想起來了!
不過李無相知道徐真為什么這么問。自己從前在方矩城算是最受徐真喜歡的老弟了,那時候還叫徐辰呢。徐真為什么喜歡自己?就是因為自己像是把徐翩翩跟徐真本人揉碎在一起弄出來的。
徐真這大妖王,向來覺得他的權威不不容挑釁,是需要一個死心塌地的下屬的。自己從還是徐辰的時候就很忠心,甚至稱得上愚忠。不過這種愚忠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天真單純。
一個人的權威足夠強盛,就會覺得孤獨。所以徐辰的那種天真與單純也就很對徐真的胃口——是會有不滿的。這種不滿源于徐真對別人的賞賜太多、源于對徐真的崇敬與喜愛,是一種會叫人放心的不滿。
然而又不像徐翩翩那么任性,相比之下更有分寸,不至于惹出真叫他發火兒的大亂子來。
因此徐真由喜愛逐漸變成了放心,再變成縱容。這一縱容,就出了事——徐辰搞清楚他自己是怎么來的了,這才跑了。
不過昨天徐真不是這么跟自己說的,而只說是“貪玩”。李無相猜他現在這么問自己,就是想要看看自己有沒有把從前的事情都想起來。
這說明他對自己還是很警惕的,也說明他腦子夠清楚——要是對修行過大劫劍經的元嬰劍仙不警惕,這才有問題呢。
他就笑了笑——這種笑容不能太自然,也不能太做作。最好能叫徐真覺得“我這小弟是自以為我沒瞧出來他這是強笑”,這才最妙。
然后說:“沒呢,大哥,我現在腦子亂啊,想起來一些,可是又忘記了一些了。”
他吞掉的那個異界來客的記憶起了作用。徐真瞧見他的笑,聽到他的話,就也只微微一笑,沉默地盯著他看。
“真的,大哥,我真的沒想起來。”
徐真搖了搖頭:“小弟,你該知道我不喜歡人騙我的。”
“我也不喜歡啊。”
徐真抬手在桌上一輕輕拍:“那就說實話。”
李無相瞪著他,一直瞪到徐真的眼中現出些凝重和敵意來,才忽然把雙手一揮:“你非要問這個干什么?我來中陸走了一遍,見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還見了君上,我早都不會再做從前的荒唐事了!”
這話叫徐真愣了愣,眼中危險的光芒消散了:“荒唐事?你想起來你從前做了什么荒唐事了?”
“我從前不就是貪玩一點,喜歡到處吹風嗎?可是我在中陸待了這么久,你到處去問問,如今誰不知道我小神君李無相的大名?我早不想做那些事了!”
徐真就松了一口氣。李無相所說的事其實是徐翩翩做的事。他脖子上如今掛著的那串困仙索里,其實統共有十九個人。從前的徐翩翩的所思所想也不全是徐翩翩的,而是她自己加上了前面那十八個的。
李無相這種元嬰修為的劍仙心智堅定,他從前又沒試過煉人,倒真不清楚這降不得降得住他。可如今聽他這么一說,就曉得這迷他是入了、且尚在掌控之中。
不過煉化這種事是水磨工夫,既不能操之過急,也要小心溫養。困仙索的事情會慢慢灌注到他的神識當中,灌入一點進去,他就會“想起”一點來,直到最后把所有的都想起了,也把另外一些全都忘記了。
實際上,李無相現在一定就覺得他自己全想起來了。只不過這種“想起來”會是一種很混亂的狀態——既覺得他自己從前果真出身東陸,又會覺得果真也在中陸歷險修行,甚至還會像現在這樣,心里存著些壞心思,想要自己對他放松警惕。
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一個人總聚精會神地擔心什么事,就會忽視另外一些事。他心中的人族真性會叫他對自己生出敵意來,又因為這敵意而時刻叫他自己記得“弟弟”的這個身份。不知不覺地,他自己就把自己給煉了。
在這個過程里,得像哄著孩子一樣軟硬兼施。東陸上很少有妖族會有這種耐心,不過真的付出了,也就會有回報——在心性上妖族相比人族要差一些。他做這種事,一是因為有趣,二也是一種煉心的法子。
只不過,這回不能養岔了。翩翩那就是養岔了,更早之前阿辰也算是養岔了。
徐真就朝他擺擺手:“你跟我生氣做什么?我只是怕你玩心不收,又壞事罷了。既然現在懂得反省了,那就很好。小弟,這些日子你就跟在我身邊,哪里都不要去。你剛剛出了迷,神志還混沌著,萬一出了什么差錯,只怕影響修為。”
就看見李無相一擺手:“你用不著像在東陸那樣看著我。你沒來之前我在這邊做的事情多了,哪一件不是九死一生?我如今可比你差不多了多少,可能有些事情還比你看得清楚呢——就比如說,大哥,你怎么看佟栩?”
徐真一笑:“這人自以為聰明,其實也很好掌握,用不著擔心她。”
李無相也笑:“用不著擔心?昨晚你跟君上說話的時候我跑去找她跟謝祁了,跟他們講其實我入迷都是假的,還清醒著呢、還是原本那個李無相呢。佟栩覺得我還瘋著,叫我嚇得心驚膽戰,問她什么就全說了,你猜猜她其實是怎么想的?”
徐真的臉色嚴肅起來:“怎么想的?”
“她才不是真心歸服,就連為情勢所迫都談不上。她想的是,從你這里弄到天魔解化大法,謊稱要送去血神教,其實要獻給梅秋露去——想要叫梅秋露瞧瞧這功法,往后能想什么辦法去克制那些人。要是不是我問出來了,只怕你往后要頭痛!”
徐真臉色一冷,也就冷笑起來:“她這么說的?也是有意思。不過我說她好掌控,也是防著這種事。天魔解化大法…哈,玄教叫我交給血神教,我倒的確會教的。只不過呢,不是叫別人教,而是我親自來傳法。”
李無相一愣:“大哥,你要自己去血神教送給他們?”
“我去,你也要去。不過不是送給他們,而是要叫他們把血神教送給咱們。”
“血神教是有陽神的,咱們倆…”
“你知道昨晚你去找佟栩和謝祁的時候,君上又對我說了什么嗎?”
說了什么?無非是你自言自語而已。
李無相就松了一口氣。他還能感應到徐真身上的妄心劫,而且知道這劫種已經開始生發了。
徐真的神通可以指鹿為馬、化假為真,于是昨天真的化出個九公子來。九公子一出來,他更加篤信,身上的大劫也就愈加熾烈了。
徐真這種元嬰修為的大妖也算心智堅定,他從前又沒試過給元嬰境界的下劫種,倒真不清楚降不得降得住他。可如今聽他這么一問,就曉得這劫他是入了、且仍在生發之中。
不過以徐真的修為是有可能破妄的,而引導劫數這種事是水磨工夫,不能操之過急,得徐徐圖之。得叫他慢慢地心想事成、叫他妄念成真,直到最后完全淪入自己的妄念幻相之中,沉淪而不得解脫。
這就是最妙的地方了——一個人篤信一件事就會變瞎,就會忽視另外種種不合理的地方。他自己的妖族神通會叫他對自己自己看到的東西尤其自信,又因為這自信而排除掉所有的疑惑與不合理。不知不覺地,他自己就把自己給煉了。
李無相便問:“我怎么知道?你昨晚要問了,又把我趕走不叫我聽。”
徐真哈哈一笑:“那是君上的意思,你當時不也聽見他叫你走?君上倒也不是不喜歡你了,而是你從前在靈山見到的君上與如今這一位不同。”
“如今的君上,其實也不能說是渭水真君了。他拿到了中陸司命真君的權柄,又弄到了另外一些東西。他如今的境界,算是在真仙與金仙之間,血神教拜的血神,既是司命真君,又是君上——但其實還是以君上為主。哈,因為這司命真君,從前畢竟也是君上的弟子嘛。”
“我說叫他們把血神教送給咱們,就是昨晚君上的想法。如今三十六宗的人成了尸仙,看著很厲害,但其實有個極大的缺陷。他們原本的心智就稱得上堅定,一群人弄在一起之后,反而是各自的念頭糾纏在一處,倒是因為原本聰明而變蠢了——你之前跟他們打過交道,該是懂的。”
“天魔解化大法能叫他們神志歸一,又能供他們好好修行。可人畢竟還是人,要腦子真的清醒了,總還會是以人自居,搞不好往后就要跟六部玄教弄出什么媾和的事情來。君上的意思,就是最好由東陸妖族來做這個血神教主,以免他們恢復神志之后產生二心。”
徐真這家伙可真敢想啊。李無相聽著他這么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在心里快要笑瘋了——他一口一個“君上說”,實際上全是他自己的想法。
要是他帶著這種想法跑到血神教去,對人家說“血神叫我來做教主的”,不知道會是多有趣的場面。
不過不能叫他這么干。他去了那兒,發現實際情況跟他自己所說的不同,心里就會生出疑惑、就有可能破妄——自己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叫徐真覺得他所見所感全都是真的。
李無相就點點頭:“君上這話是有道理的。只是中陸的人拜什么東西未必誠心。血神賜給他們神通的時候,他自然是有什么就聽什么了。但要是跟自己需要的產生了利害沖突——大哥,梅秋露是太一教主,我記起我是誰之前是然山宗主,司命真君可就是然山祖師。但那時候司命真君下界,我跟梅秋露可是把它給斬了的。要是血神非要叫他們把自己交給一個東陸妖王,只怕他們是不會乖乖聽話的。”
等等,這話有破綻——自己該覺察到破綻!要不然會引起徐真的疑心的!
李無相就立即一皺眉:“等等,大哥,君上…那時候司命真君就是血神的一部分的話,君上他為什么不告訴我,我就是——”
徐真趕緊皺眉說:“那是天機。君上的心思豈是你能揣摩的,你不要——。”
不能叫李無相再糾纏這事!要不然會勾起他的疑心的!
徐真就立即一展眉:“算了,老弟,早晚也得告訴你。那我就先對你說了,你不要太得意——”
“妖王做血神教主,自然很難服眾。可要是人呢?要是這個人,還是小神君你呢?你從前就是然山宗主,供奉司命真君。如今漸為真君所感,重新皈依了呢?”
真有你的啊徐真!還能想到這個!
李無相一時間愣住了,徐真就笑:“這就是昨晚君上對我說的話。如今你得到了上池派的靠山鑒,身上還有然山派的金纏子、天心派的指月玄光,再加上我這里青浦派的青浦扇——”
徐真把手一翻,將掌中一柄小扇露了出來:“中陸三十六宗的本器你已經得了其四,血神教那邊,我聽說是有二十四件的——再湊齊余下的八件,也就湊齊了君上龍軀了。你我把余下的八件給弄到手,一起帶到血神教去。那時候有君上發話,有你這太一教的小神君,更有三十六件本器煉化龍軀,不就正是他們所講的利害了么?”
李無相心里冒出一個念頭——
天上掉餡餅了!
妙啊!
我李無相何德何能,大妖王竟然要主動為我打工了!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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