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冒出這個念頭,一時間就不敢輕舉妄動了。
其實剛才在霧氣中跟徐翩翩斗的時候,也算吃力,但也算有驚無險——徐翩翩本身并不算太厲害,可比較難辦的是請下了什么東西,借了神通。
要他只是個尋常的劍宗元嬰,只怕要在徐翩翩手上吃虧。但李無相不尋常,這不尋常跟他的出身、來歷都沒關系,而只是因為他曾被李業帶著穿梭時空因果,真真切切地感受過東皇太一的權柄。
他對金仙權柄了解很少,可就是這么少的一點,叫他覺得徐翩翩請的那東西,跟東皇太一的權柄有些像。這種東西很難形容,要是說權柄也有什么“氣息”、“味道”、“淵源”,那他幾乎可以肯定徐翩翩請的那玩意,跟東皇太一的權柄源處極像,幾乎可以算是“同門”了。
他還有大劫災星。大劫災星只是個真仙的果位,但是只屬于他的。他就是用那大劫災星的權柄護身,才化解了徐翩翩請下的神通,終于同她真刀真槍地斗起來,并且占了上風。
他由此知道,原來東陸的妖族也是拜神的,而并非都躲在山野之中憑著自己的力量修行。現在,這徐真又問自己“拜的是哪一位”,薛寶瓶又說“然山一脈全是妖王”——
李無相就看向薛寶瓶。見她仿佛放松了些,略有些夸張呼出一口氣。
她跟自己待在一起的時候其實是很注重形象的,有時候不小心放了個屁都要不好意思很久,現在這模樣不似她平常做派,而該是在暗示些什么。
李無相一下子就想到了剛才的風,剛才那股強勁的妖風。
——那妖風是她搞出來的?
他這么一想,倒并不覺得意外。因為他看得出來,這些日子,薛寶瓶有一個秘密,就跟她說的可以畫符起死人有關。剛才或許就是她使了什么手段,搞出這股妖風來…
李無相立即冷冷一笑,開口說:“你未上大盤山之前,該是覺得我逃不出你的掌握吧?怎么,現在覺得我是個比你還要強的妖王,就打算慢慢說過了?徐真,要是我不想慢慢說呢?”
徐真臉上半點訝色也無,李無相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剛才以為那妖氣是徐真的,可徐真以為那妖氣是他的!
他在心中大笑起來——能以強大實力硬撼對手誠然開心,可像如今這樣耍弄點兒心思技巧,把一個人哄騙得團團轉卻是他最喜歡的。
尤其是,對方還是個很聰明的真聰明人的時候!
徐真果真還不發作,而是也笑了。不過不是像李無相一樣的冷笑,而是淡淡一笑:“我要同你慢慢說,并不是畏懼你。而是不想對你供奉的靈神不敬。我所供的這一脈是西皇勾陳座下渭水真君,李無相,你的是哪一位?”
李無相一見他這笑,一下子就覺得自己懂了。對各類人的各種笑,他也算是老懂王了。他前世的時候可不是只有打打殺殺,還有人情世故。他跟過幾位“大人物”,見識到的自然也就多,譬如徐真臉上的這種笑。
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聽到對方言語很不客氣,卻還能維持這種笑,那就只有一個原因——他要耐著性子做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因此一時間無法翻臉。
薛寶瓶剛才說了“然山一脈”,然山一脈自然就是九公子的那一脈了。而九公子跟李業的關系不清不楚,剛才同徐翩翩斗的時候又感覺到她所請下的神通——就該是現在徐真所說的西皇勾陳座下渭水真君,或者就是西皇勾陳——與東皇太一的權柄極像,那徐真這大妖來到中陸,或許也是奔著這種事來的。
尋找他們的傳承、法統?
一時間搞不清楚,李無相就大笑起來:“拜?你們是拜,我卻不是。徐真,你見過這位沒有?”
他抬手在懷里一掏,摸出一張被撕咬得破破爛爛的符紙。再用手蘸水在紙上勾了幾筆,將符紙一晃,就化成個青蒙蒙的人形,正是那位妖王九公子的面貌。
李無相朝他一指:“你非要問我供奉的是哪一位——我從前既然是然山宗主,然山又是這一位的法統,那或許就是他了吧!”
徐真一見到九公子的面目,身上的小動作就多了。
神情稍稍一恍,雙肩略略一縮,然后才又站直了。可這種反應已足夠了,李無相知道徐真見過這位九公子,認得出這個模樣!
見了鬼了,九公子之前明明被困在靈山里,什么事情都不想理,怎么東陸妖族還有人見過他?看樣子對他是既畏懼又恭敬…徐真跑來中陸做什么?總不至于是要像自己一樣,集齊三十六宗法寶本器吧?東陸妖族想要把九公子這位大妖王給弄活過來嗎?
可是九公子本人之前看著似乎都不怎么著急!
“原來你拜的也是渭水真君。”徐真緩緩吐出一口氣,語氣竟然更緩和了,又笑,“李無相,這么一看咱們還真是同出一脈。既然如此,你就用不著再說這種大不敬的話了。君上要是聽著你此時的這種口氣,只怕是要發作的。唉,中陸妖族,這些年來著實不易。只是見了我,就像是人族見了同門的師兄弟——我明白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是有何苦衷,你不要再講就是了。”
薛寶瓶在一旁聽了徐真這話、這口氣,似乎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李無相。
李無相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該是覺得自己真是將徐真嚇著了。可他卻知道,徐真現在這笑又跟之前不同了。
他現在這笑,該是心里真的安定了,因為安定而有了某種篤定的把握,又因為這種把握而變得格外寬容——他口中的渭水君就是九公子?
他口稱“君上”,說的就是九公子?怎么聽起來他跟九公子很熟?
李無相皺起眉:“君上?哪個君上?”
徐真不但變得從容了,甚至還向前走了一步、走到那塊臥牛石邊坐下了,仿佛已完全不再把李無相視做威脅。他饒有興趣地盯著李無相看了一會兒,開口說:“當年君上幫李業成就東皇太一之后很是失望,就回到了東陸,又在東陸幫助勾陳大帝成就了西皇的果位。這一點,我猜你是不知道的。”
“你們被困在中陸太久了,因此覺得妖族衰敗,卻不清楚東陸完全不是這邊的氣象——哦,倒也不奇怪。你們太一教的上代教主是崔道成,你是從前聽了他的話,才覺得東陸是你所想的情景吧?”
什么情景?
“我早就聽說然山衰敗得很了。我不用猜也知道,就是因為然山是君上的法脈。君上是個妖王,雖然是個有功的妖王,可畢竟也還不是同類。否則三十六宗的祖師怎么會拆了它的遺骸煉成法寶?只不過,說起來拆的是龍尸,就理所當然。可要拆的是人尸呢?那可就是邪魔外道的行徑了。”
徐真嘆了口氣:“你瞧,你我,和人,雖然看起來都一樣,但可從未將彼此當做同類。你們然山一脈想要在中陸過得下去,自然就要在談及自己祖師的時候說些輕薄辱慢的話,好叫人覺得你們并非異類——李無相,這些我是懂的。”
李無相在這一瞬間覺得自己變成徐翩翩了。變成昨晚在山崖底下的徐翩翩了,而徐真就是自己——在說一堆聽起來真的很有道理的鬼話,要不是自己知道自己說的是瞎編的,那自己都要信了。
可他現在不想像昨晚的徐翩翩一樣借坡下驢,因為他是真的好奇了——徐真口中的渭水真君、君上,應該就是指九公子。怎么聽起來他真跟九公子很熟,還說過話?
他此時雖然算是在虛張聲勢,可情況與以往不同。從前他是真的斗不過,只能搞言語攻勢。可現在他是有底氣的,不過是想省力些罷了。如今既然好奇,就真的開口問:“徐真,你一口一個君上,你跟九公子說過話不成?”
徐真笑了:“是啊,說過。我來到中陸,就是奉了君上的法旨。李無相,我臨行之前君上還賜了我一樣寶貝——你認得嗎?”
他抬手虛虛一托,手上就多了個——
…什么也沒有。
李無相什么都看不到,甚至什么都感應不到!
徐真卻盯著自己的掌心:“你要是真見過君上,應該就能看見這東西。你要是沒見過他呢,應該就是看不見的。那你是能看到,還是看不到呢?”
從來這世上開始,從來就只有他裝神弄鬼糊弄別人的份兒,從來沒有別人糊弄他。
可現在李無相搞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正在被徐真耍著玩——他是元嬰修為、青囊仙、有大劫災星果位、真的見過九公子跟他說過話,然而他也真的看不到、感應不到…他覺得徐真手上就是沒有東西的!
他都用不著細想,就知道現在自己的臉上必然露出了一剎那的、驚疑不定的神情。
不是,如果渭水真君就是九公子,那我到底見沒見過九公子?我是真的見過嗎?
瞧見他這樣子,徐真就嘆了口氣:“好了,李無相,你虛張聲勢,我并不怪你。如我所說,我知道你是為情勢所迫。妖修在中陸能有你這種修為實在不容易,只是如今遇見我了,你就真該見見祖師爺了——你放了翩翩,我帶你們兩個回青浦山去。等辦完了中陸的事…哦,我聽說你跟太一教的人還是有些感情的,那就你就只待著,事情由我來辦。等辦完了,我帶你回東陸。”
他又轉身看薛寶瓶:“好了,把你的劍放下來。咱們倒算是不打不相識——你早些說他也是個妖,這又何苦來哉?”
薛寶瓶就把劍拔出來,把手放下了。那劍刺得不深,只是堪堪刺入顱骨。頭上有頭發,頭皮的血管又少,因此看著是一滴血都沒流。
薛寶瓶似乎也被徐真這樣子搞得很奇怪,看看李無相,又看看徐真,只憋出一句來:“我就是早就說過了,你不信。他見到我的時候就是個妖了,你剛來中陸,可能沒聽說過畫皮鬼的故事——有人被剝皮,那皮上怨氣不散就成了畫皮鬼,可以變成各種樣子吃人,李無相就是那種的。”
似乎是因為發現對手其實是同類,還是拜的同一個祖師的同類,徐真的心情變好了。他甚至還對薛寶瓶無奈地笑笑:“好,的確是我不對,我同時沒即刻信你的話,拖到了這會兒才信。”
佟栩站在一旁,只覺得現在的情形詭異極了——剛才還劍拔弩張,就要生出一場大戰,可現下卻像是冰釋前嫌、就要握手言和了!
她沒見過徐真全力出手、沒見過他的莫大神通,卻了解李無相的。立即開口沉聲說:“徐真,不管他是不是妖,你勸不服李無相的,他——”
徐真瞥了她一眼:“佟宗主,你不是我們,自然是很難體會這種感情的。譬如我問你,你孤身一人在毒蟲猛獸遍布的山林里苦捱了許久,忽然見到有一個火堆,火堆邊有個人。你雖然不知道這人是好人還是壞人,但是見了火、見了人,頭一個念頭是什么?是高興還是畏懼?”
佟栩愣了愣。徐真就不看她了,而看李無相:“李無相,你也是一樣。你我既然是同類,現在又知道了,你心里還像之前那樣畏懼警惕我嗎?”
別的不說,李無相倒是覺得徐真向佟栩舉的那個例子很有道理。要是說起來——
還真別說。他在心里想,你還真別說——我從爐灶里出來的時候就不是人了。該是早就死了,活下來的不過是個依附在皮囊…不,連皮囊都不是,而是依附在金纏子上的妖。金纏子是什么?就是用九公子這妖王的龍筋煉出來的…一個“人”,早就死了,如今的軀體還是個妖軀,那不是妖又是什么?
…還真是九公子的法脈啊。身子是九公子的妖軀,又做了九公子傳下的然山宗主…
徐真說得對啊!
我跟他拜的就是同一個祖師啊!因為我現在都不拜東皇太一了!我甚至都不是太一教的人了!
這個念頭一生出來,李無相就真看見了——
他看見徐真手上托著的那個東西了——那是一枚晶瑩剔透的小玉像,乍一看就是九公子的模樣,可再一看,又像是徐真的模樣。
徐真笑了:“怎么,看到了嗎?那你就是真見過了。李無相,來拜一拜吧。拜一拜你的祖師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