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一路向東,走走停停,不知不覺已經是九月初三了。說是向東,但其實是略微偏向東北方的。已是九月,又靠近北方,秋就慢慢來了。
道路兩旁逐漸變得色彩斑斕,有深綠、有淡綠、有微黃,有深紅。天空的顏色慢慢變得清冷起來,空氣中漸漸開始有寒意。
十九天來兩人只路過了兩個有人的村鎮的,里頭都有教門。一個教門拜的是濟世救苦大天尊,兩人把車停在村外潛進去看了看,李無相就知道拜的是靈山中的野神精怪。此教的教眾遇著過路的就將人劫持下來,把帶著的吃食搜刮一空上繳教庫,然后逼人入教,說共同吃喝享福,頗有匪寨作風。
兩人白天見此情景,晚上本來想要去殺人,可卻正撞見這教門的幾個救苦大師兄在鎮子中心的場院中殺人,一殺就是二十多個,于是兩人就都把殺心放下、轉身走人了。
因為那些大師兄殺人的理由是那二十多個人做了奸淫擄掠之事。這些大師兄倒也真是雙標,不過在這種世道還秉承這種雙標,倒也能活更多人吧。
第二個村鎮里頭的教門是大荒教,拜的不是靈山中的野神,或說至少李無相沒看出來。他們拜的是“大荒神”,說此前天下人所集體夢見的景象就是大荒神的神啟——將來會有地火滅世,叫這世上成為一片蠻荒,只有拜大荒神的才能在劫火中幸存,重開盛世。
頭一眼李無相對這教派的觀感挺好。因為人人都有吃的,雖然量不多,僅是菌湯。于是他打算用些土豆跟這里的人換些蘑菇。但已經入秋了,不知道他們吃的蘑菇是哪兒來的,他就好奇先偷偷看了看。
結果發現是在地窖里的死人身上種出來的。大荒教的教主應該是個修行人,掌握了一些神異法門,能用死尸做肥料催生出大叢的菌菇來。再看那些死尸,幾乎都是老弱病殘。李無相趁夜找了個老頭子問他那些人是餓死病死的還是被殺死的,老頭兒轉臉就往窗戶高聲呼救,答案就不言自明了。
于是李無相沒跟趕來的人動手,而送了他們一些土豆、地瓜、花生、豆子,告訴他們可以留著來年種。
那位教主沒料到這世道還會遇到這種人,千恩萬謝,李無相就順便好心告訴他,大荒神其實就是大劫真君的化身,往后可以主祭大劫真君,輔祭大荒神。
他跟那位教主說這話的時候有了感覺——好像這話引得什么東西震怒了,要從房屋的陰影中脫出現世。但只現了一半,感知到他是個元嬰劍仙之后立即溜了。
這東西既然識趣,李無相就也沒計較,繼續上路。
遇著的這兩個村鎮都不算壞,兩個人的心情也就不算壞。到了九月初三夜里,兩人走到了大盤山下。
大盤山就是上池派道場,供奉的是“五祀真君”。李無相跟這位五祀真君是打過交道的——就是民間俗稱的門神。在德陽時程佩心要借用孩童的陽壽做法,就是先請了門神將后院的小房間封印起來的。
上池派的鎮派法寶名為“靠山鑒”。鑒指的是鏡子,不過他們這靠山鑒其實是用九公子的鱗片煉化而來的。鎮派的本器是一領鱗甲,據說極為光亮、可鑒人,就像鏡子一樣。這鱗甲穿上了,不但異常堅固,還能使穿戴者身形、神志穩固,仿佛靠著一座大山,因此得名。
這法寶固然神異,不過偏向防守,宗門作風也就比較保守。又因為大盤山附近多崇山峻嶺不算是富庶之地,所以實力跟天心派也差不多,甚至要弱一些——畢竟天心派境內是坐擁大片平原的。
夜里下起了雨,把紙馬淋壞了,李無相就把車停在一條大河旁的樹林里,兩人駐下休息。
這些日子李無相盤了兩口灶,都靠著窗邊。外面下著秋雨,兩人在車內點燃了灶火打算弄點兒晚飯吃。
今日晚餐的菜單是土豆。兩顆土豆,在鍋里煮得皮裂開,極軟糯。煮好剝皮之后用筷子掐成剛好入口的塊放在碗里,然后抹上醬。
這個醬是他自己做的,用司命油炒切丁的茄子、香菜碎、蘑菇碎、加上一點點辣椒碎,味道清香鮮美。
做好之后李無相搬了兩把小椅子,兩人就坐在窗前看雨。薛寶瓶捧著小碗慢慢地吃,偶爾喂給李無相一口解解饞。
遠處的大盤山很高,一面是懸崖,臨著路邊流過去的磨河。俗話說一場秋雨一場涼,入秋之后雨下了不少,磨河也就漲了水,籠罩在雨霧當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對岸。
但遠處的大盤山上卻能看到燈火,星星點點的,在雨霧中非常漂亮。
薛寶瓶吃了小半碗,問:“我們明天就上山嗎?”
“嗯。”
“那就像梅師姐說的那樣,你就去跟人家要他們的鎮派之寶嗎?會不會太霸道了一點啊?”
李無相點點頭:“是有點霸道,不過也沒辦法。司命真君還沒死呢,梅師姐在大劫山滅掉的是它的降世化身——這東西其實就是死不了的。它死不了就要搞事啊,所以要么血神教起來了,要么太一教起來了,沒第三個選項。那他們這些三十六宗,要么跟著血神教,要么跟著太一教,是沒折中的辦法的。”
“不過你聽見梅師姐說了,交出鎮派之寶,愿意去大劫山的就去,不愿意的,只要不去血神教就行。要是血神教來了可沒這么客氣了,全得干成尸鬼。所以比起血神教來,師姐給他們退路了。”
“可是…他們要是沒了鎮派之寶…”薛寶瓶皺了皺眉,“可是我們不還是搶嗎?”
她這么問,也許有人會覺得迂腐。可李無相卻覺得她這樣的心思是頂好的,這說明她心里至少有一桿自己的稱。
他就稍想了想:“殺人不好,偷盜不好,搶奪不好,這是這世上從前的規則。可世道變了,如果還恪守從前的規則,就不現實了。好比你和老曾,還有我這么一路走過來吧,見到的許多事情在從前的時候,肯定是要出手的。但現在我們不會出手了,因為能理解他們為什么那么干,不那么干就活不下去了了。”
“到了現在這樣的新世道呢,就要有新的規則。可是到處都是不一樣的人,人的道德水平有高低,對規則接受的程度也就有區別。怎么看自己遵守的自己的一套規則是對的呢?其實沒法兒看,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是有理。那就要看自己心里的一桿秤了,就要像師姐們他們從前說的那樣,問心無愧。”
薛寶瓶嘆了口氣:“但是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做的事情有理,就每個人都覺得問心無愧。”
“是啊,所以要建立一個問心無愧的新標準。梅師姐和血神教都是在做這種事,建立新標準。只不過血神教的新標準肯定不是我們喜歡的,所以我們也得出出力——上池派也得出出力。他們出力,就是把鎮派之寶獻出來。不過也不能說是獻吧,該說是付保護費。”
“啊?保護費怎么說?”
“梅師姐和區區在下合體殺掉了降世司命,所以六部玄教才被威懾住了,許了一個三十年的期限。就是說在這三十年里,上池派用不著擔心教區那邊來人搞他們了——他們要為此付費。”
薛寶瓶的眉頭散開了,點點頭:“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就舒服了。所以我們是…收保護費。”
“欸,還有個好聽的說法——征稅。現在你就是稅官,我就是你的打手。”
薛寶瓶笑起來,又喂了李無相一塊:“給你,謝謝小神君幫我們打走了灶王爺。”
李無相剛把這一口笑瞇瞇地咽下去,忽然瞧見遠處的雨幕中跑來一群人。
夜色深沉,還有大雨,之所以能遠遠地看清楚是因為這些人的身上都有鐵器的閃光,應該是著甲的。等到再近些,也果然能聽到甲片晃動的鏘鏘聲了。
有十二個,看起來就像一支小小的軍隊。
四個大槍兵,那槍桿足有三米長,槍刃也很長,仿佛一柄小劍,其實該叫做槊了。
四個刀盾手,背著的大盾也很大,就跟門板一樣了。
還有四個看著也像是刀盾手,不過佩的是小圓盾,背后背著…哦,弩,那應該是四個弓弩手了。
李無相覺得新奇極了,他在世上頭一回見到這種看起來像職業軍人一樣的配置,用不著猜,便是上池派的修士了。他們所攜帶的寶器,應該就是身上的那一領制式鱗甲。
兩人的車子停在路邊樹林中,天黑還有雨,所以這些人應該是看不到的。可因為萬化方里這視窗的緣故,兩人卻能把他們看得一清二楚。
這種只有我看你,不能你看我的情況已經經歷過多次,因此李無相不慌,薛寶瓶也不慌,就一邊端著碗吃東西一邊看他們。
這一隊上池派弟子跑到車子對面的路旁就停下來了,像是打算歇息。這倒也不是巧合,他們之所以把車子停在這里就是因為路對面的河岸邊草木很稀疏,地勢稍微有些高,視野也就很好,原本是打算看看河景的。
不過因為下雨,白天時仿佛翠玉般的大河變黑變寬了,在別的地方就快要漫上道路,只有這里的積水還很少。
十二個人不知道跑了多遠,在大雨中一停下來就呼著白氣。四個刀盾手把背后的大盾放了下來,面朝河水拼成一堵墻。有人往盾上起了個咒,于是一道淡淡的玄光自盾上放出,將漫天的大雨擋住了一小片,變成了細細的小雨。十二個人就湊到這四面大盾底下坐著,彼此說了些話,從懷里取出干餅子捧在手里接了一會兒雨水潤了潤,送進里嘴里嚼。
身上的鐵甲都濕透了,卻不能卸甲,內里肯定是冷冰冰地貼在身上的。原本是在奔行還好說,但這么一停下來,李無相估摸著外面就只有十來度,個個就都冷了,邊吃東西邊凍得瑟瑟發抖,牙齒打顫。
李無相坐在干燥溫暖的車子里,聽著外面的大雨聲,搖搖頭:“上池派的人。哇,真是一群倒霉鬼。”
薛寶瓶笑著撞他一下:“你干嘛那么說人家——這下你不擔心了吧,他們都沒變尸鬼。”
“本來就倒霉嘛,這么大的雨這么冷,哆哆嗦嗦,一會兒估計還得跟人打架。”
“你怎么知道他們要跟人打架?”
“不是人,不過也能算是人,是妖——你見過妖沒有?”
薛寶瓶一愣:“沒有…妖?在哪啊?”
李無相抬手往遠離上池派的下游一指:“那里。”
剛才弄吃的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一股妖氣。這是李無相第二次遇到過妖氣,之所以分辨得出是因為這種氣息很明顯——先是味道。一種很淡的魚腥味兒,從水里傳上來。但因為下雨又漲水,這味道很淡很淡。
還有氣息,就是靈氣。修行人的靈氣是不外放的,要真外放到叫人覺察的地步也就快走火入魔了。但水里那東西的靈氣,仿佛本身不知道收斂,又或者體內運行的循環很糙、不對路,因此在向周圍逸散。
這兩點都很符合他這些日子從梅師姐給他的那本書里讀來的描述,那就是妖無疑了,應該是個水族。
不過這妖就在這條河底來來去去,之前也沒有覺察路上的兩個人。它不招惹李無相,李無相就也不招惹它,只想著要是在上池派辦完了事,有機會再好好看看這妖是什么樣子的。
可現在李無相感覺到那種妖氣近了,正在順流而下,慢慢接近那十二個上池派的弟子。然而妖的氣息猶猶豫豫、停停頓頓,仿佛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過來。
薛寶瓶往那邊看了看:“那…我們要不要幫他們?”
“先看看吧。”
那妖離上池派弟子百多步的時候他們還沒有覺察,還在吃東西。隨后那妖像是下定了決心、不再猶豫,速度加快了。
李無相猜它是餓得狠了,顧不得怕了。
等到接近他們三十來步時,十二個人里終于有人反應過來了。其中一個刀盾手該是帶頭的,因為他的頭盔上垂著一縷被打濕了的紅纓——猛地站起身,透過大盾的縫隙往河面上看了看,喝了一聲:“別吃了,那妖物來了!”
余下的人立即把沒吃完的餅子胡亂塞進懷里,都咔嚓嚓地起了身。
他們動作極快,四個刀盾手持著盾牌站在前面,四個步槊手在后,將大槊架在刀盾手的肩膀上,往前探出。四個弓弩手分散成個半圓形站在后方離他們五步遠的位置,也把背后的弩取出來了、對準河面。
那領頭的掩在大盾之后朝黑漆漆的水面喝道:“老妖!找你找得好苦,你自己送上門!咱們今天就為死在你嘴里的師兄們報仇!”
薛寶瓶碰碰李無相:“是來報仇的哎。”
李無相說:“嗯。”
河面上沒什么動靜,大雨還在下。但李無相能感覺到那妖悄悄潛到了水邊,就藏在水下蟄伏不動,像在等待時機。
可那領頭的刀盾手還在看著遠處,繼續喝道:“有膽你別跑!出來!你不餓嗎!?咱們都送上門了!”
“它在哪啊?”薛寶瓶悄悄問。
李無相朝路對面努努嘴:“就在他們腳底下呢。”
“啊?要不要跟他們說一下?”
“不用說。你看那四個弩手瞄的是哪兒。”
水里的妖肯定看不見,但薛寶瓶能看見——四個弩手瞄的方向就是河邊。
領頭的又大喝了幾句,水里的妖還是不動。領頭的就探出頭往水面看了看,大罵一聲:“他媽的!該是走了!收家伙歇著吧,歇一會兒繼續找!”
聽了他這話,四面大盾稍稍分散、離了地面。就在這時水中忽然一道寒光躍起,仿佛身上也披了鐵甲,在雨中閃閃發亮,猛地砸向岸上的四面大盾!
李無相一下子就看清楚了,好大的一條鱷魚!
這鱷魚又大又長,兩對前腿和兩對后腿之間的肚子更長,看著身形幾乎跟蛟差不多了。那腦袋也很長,額頭兩條高高的突起,仿佛要長角了。
但四個刀盾手早就知道這妖潛伏在水下,在它躍起的一剎那,大盾嘭的一聲又落到了地上,登時在雨幕中激起一片玄光。
鱷妖結結實實地撞上了這盾光,沒撞破,身子一彈就要再躥回水里去。可此時后面的弩手扣動了扳機,只聽著“崩崩崩崩”的四聲響,四支弩箭拖著金光,竟然分別射中了鱷妖的四肢。
弩箭深深陷入皮肉中,四條金光卻沒消散,而化成了繩索。弩手立即變持為抱、抱著那弩身子往后一倒,繩索嘭的一聲繃直了,蕩起好大的一片水霧。
他們發箭時那四個步槊手也一起出手了——鱷妖撞上大盾,身子在半空中彈起,但四肢被牽扯,一下子又被拉了回來,肚腹大露。于是四柄大槊一下子送進了這鱷妖的肚皮里,幾乎插進去一半!隨后又是四聲悶響,那槊鋒似乎又彈出了倒刺,卡在它的體內了。
鱷妖痛極了,立即發出嘶吼,聲音跟老虎的低聲咆哮很像,但更脆一些。它扭動身軀猛烈掙扎,可整條身子被繩索和大槊拉扯著,牢牢抵在四面大盾上了——十二個人的力量,竟然跟這鱷妖差不多大,把它拉扯得抵在上面動彈不得了!
鱷妖的尾巴在岸邊甩著,甩了一氣終于碰到了水面。那尾巴一下子長得極長,深深探進水中,再猛地一攪——身子一下子使上了力,前面兩個刀盾手立即被掀翻了,三條繩索也一下子崩斷,鱷妖趁此機會大嘴一張,一蓬水箭噴射出來,射得上池派弟子的鱗甲叮當作響,甲葉都被打落了好幾片。
他們這一泄力,鱷妖立即帶著身上的四柄大槊躥回水中,冒出一大片血水來。
薛寶瓶都顧不得吃飯了,握著拳頭雙目圓睜,瞪著外面。
李無相則在心里嘆了口氣。
好激烈…的菜雞互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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