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秋露想了想他這話,走到床邊把孩子抱起:“你們等等,我把她送過去。”
她抱著孩子走出去,過了一會兒又撩起門簾走回來:“你們兩個是不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
李無相同婁何對視一眼:“是。”
“到現在也不說,是些我不方便知道的嗎?”
“是。”
她想了一會兒:“你之前說我要是問孔懸,我可能會死,現在又說大劫山的事可能與幽冥教有關——是涉及到靈山那邊的事,還有幽冥地母?”
李無相嘆了口氣:“是。但是比你想的可能還要復雜一點兒,我們兩個都不確定,所以不好說。”
梅秋露點點頭:“那我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但事情要是真像你們兩個說這么嚴重,這事如果我不知情,明天也未必會是個好結果。你看院子里的那些人——”
她轉臉向窗外看了一眼:“現在我是教主,太一教就擔在我身上。要我是個江湖散修,這事我就不再問了。可既然也還關系到這些人的生死,我的生死也就可以置之度外了——你們說給我聽聽。”
李無相搖搖頭,正要說話,卻聽見婁何說:“是一個人,你曾經很熟悉,每個人、天下人都很熟悉,但都已經不記得了。”
李無相瞪向他:“婁何!”
“師姐說得對,我們兩個沒辦法。”婁何也看他,“我是煉神,你是金丹,明天出事即便你我能活,院子里這些同門可能也是必死的局面。你我不怕死,師姐會怕嗎?”
李無相還要說話,梅秋露就問:“是你剛才問我的七老爺嗎?”
事已至此,李無相只能嘆了口氣:“算是吧,但這位七老爺還有別的身份。”
梅秋露沉思一會兒,抬起頭說:“是了。”
“是了。我就覺著事情有點不對。我今天想不少事情,總覺得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出來。但你說我想不起了,天下人也都想不起了…這種事倒也不是頭一回。”
她看李無相和婁何:“這事你們也應該是知道的。三千多年前太一和玄教大帝的那場大戰,天下人都不知道是為什么了。本教傳承太一的法脈,六部玄教傳承六位大帝的法脈,都算是沒有斷過,可即便是玄教的人也弄不清楚當初究竟是為什么斗起來了——從前可是整個中陸都被卷入紛爭了,你們沒有覺得這事很怪嗎?”
剛才李無相還頗有些天下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可現在聽了梅秋露這一句問話,他的心里猛地一跳,像是一個原本處于半夢半醒間的人正不斷陷入睡夢中、覺得自己已經是清醒的,然后終于被真正喚醒了——
是啊!
我從前怎么從來沒覺得這事有什么不對!?
即便三千年前大戰的緣由只被少數人知情,可曾經的十億人口,總該流傳下來一點偏門野史吧?
然而是真的沒有!
所有人都不知道是為什么!
瞧見他這神情,梅秋露就笑了笑:“你們不好跟我說的,應該就跟這件事很像吧?那么我來問你們吧——我本想在明天出陽神,可剛才心里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么篤定,只覺得是自己的運數到了。這么說,我之前是不是有一個緣由,才會這么想?”
此前發現梅秋露不記得姜介的時候,李無相覺得心里很絕望。之后見到婁何,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人也跟自己一樣還記得,就覺得心里好受些了,可仍舊擔憂。
但現在梅秋露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從她身上看到了那種氣度——世上最強的元嬰所應有的那種從容與鎮定。
于是,他覺得自己完全平靜下來了。他就點了頭:“因為明天要請太一真靈下界,你先要借用真靈成就陽神。”
梅秋露略一皺眉,想了想:“真能請下來太一真靈,這法子就說得通,我是能辦成的。這么說,你們所指的靈山里頭的事,就是曾經見過太一真靈了,我也知道這事。可現在,我不記得真靈的事了。”
李無相覺得梅秋露正在向危險的真相逼近。但他仍舊點了頭:“對。”
“太一真靈的權柄…”梅秋露輕輕出了口氣,“那么,是有另外一個…太一真靈的權柄——”
她的語氣放緩了,變得遲疑起來,仿佛又陷入那種略略恍惚的狀態中。
就在這時候,李無相聽到了耳畔的聲音。跟之前梅秋露取出那枚生死令,從幽冥中把孔懸拉出來時的情況很像——低沉的嗡鳴、喑啞的嘶吼、視界的邊緣變得模糊不定。
他感覺到了類似視線的東西,仿若實質,從某處對他微微一瞥。他猛地抬起頭向四周看,卻找不到那種目光——不是從什么方向來的,而與此前對外邪的感覺很像。
可從前在感受外邪時,雖然只覺得宏大空洞,那種感覺卻是明晰的。但現在,他所感受到的東西很模糊,仿佛一團混混沌沌的云氣,不成概念,處于某種非真非幻的邊緣。
“…奪去了太一真靈的權柄…”梅秋露繼續說話,仿佛在喃喃自語。
她這句話一說出來,李無相就覺得自己所感覺到的那種東西發生變化了。
它在這一瞬間變得確然了,確然而微小。像一團巨大的、朦朧的、不定形的霧氣,忽然有一部分化為一條清晰的細線,從未知的某處猛地貫穿他的意識,并與之牢牢相聯。
不,不僅僅是與意識,還是與——
李無相的神念一動,立即從天心幻境的死氣中將那枚生死令取了出來。
在幽九淵的下界看到這東西的時候,它就只是一塊漆黑的方牌,上面沒有任何細節。而現在,就在他看見這生死令的時候,發覺它與之前不同了。
令牌的表面多了六個字。
梅秋露瞥見了他的手,稍稍一愣,也從袖中將她的那一枚牌子摸了出來。
李無相發現,她的那枚令牌上也多了六個字。
“都天司命大帝。”梅秋露看著牌子上面的字,輕聲念了出來。恍惚的神情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輕出口氣,又將這六個字念了一遍,“都天司命大帝。那么你們說的應該就是這位大帝了,怪不得你們說我不記得。”
都天司命大帝?什么東西!?
瞧見李無相臉上這神情,梅秋露笑了笑:“我從前可能跟你說過的,但你可能也忘了。三千多年前的時候,‘大帝’可不止八位,有些強大靈神也自稱‘大帝’、‘帝君’,這位都天司命大帝的神通權柄也與幽冥有關,因此很擅長隱遁這件事。它從前算是太一這邊的,太一被鎮壓之后它也就隱世了——這么看,原來是它又出世了。”
李無相轉臉看婁何。
發現婁何的臉上也露出如夢初醒的神情:“是了。李無相,梅師姐說得沒錯,的確有這位大帝——別說師姐記不起來,我之前都沒記起來。”
李無相低聲說:“從前記不起,現在就能記起了,你們都不覺得這事不對勁嗎?”
梅秋露展開手,露出掌心的那枚令牌:“所以說這位大帝是善于隱遁的,否則不會將自己保全這么久。之前你應該瞧見我的這枚令牌了,上面什么都沒有。現在現出這字來,就是它出世了。”
“師姐,你還能想起來…你是怎么弄到這令牌的嗎?”
“之前不是說了嗎,是本教的法寶之一。”梅秋露看他笑笑,“我知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覺得我記錯了,一樣東西我從沒說過,現在卻又提起這位大帝來。但這就是它的神通——都天司命。你有沒有想過或許不是我從未提過,而是你不記得了呢?”
“別說是你,連我之前都不記得了——你手里的這枚生死令應該是從幽九淵下界得到的吧?你的與我的不同,就是因為你的這枚是正令,歷代教主才能持有。不過這種神物是講究機緣的,既然落在你手里,就是你的了。唉,你之前說要分出一個劍宗來,或許就是這機緣。你往后做了劍宗,執這枚令牌也是應當的。”
李無相覺得自己的心沉了下去。
他轉臉看婁何:“你也不記得…姜了?”
婁何搖搖頭:“從前是我們兩個清楚,現在倒只剩下你不清楚了。我當然記得。”
他看了一眼梅秋露:“我記得姜。只是,李無相,我們兩個之前知道的事情,是在這位大帝出世以前,是殘缺的,你能理解嗎?那時候許多想不通的是因為都天司命大帝隱世,許多事也就忘記了。而現在…你還沒反應過來嗎?姜,就是都天司命大帝。”
一種極度的荒謬感涌上心頭——梅秋露也就罷了,可婁何,李無相覺得婁何在睜著眼睛說瞎話!即便他知道他不是故意的!
“你——姜,是怎么死的!?”
婁何的臉上露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嘆了口氣:“你不要急,我知道這種事叫你一時間很難想清楚。可你也去過靈山,被太一真靈指使過,應該知道自己不愿意、卻就是想要那么做是什么感覺。這世上許多事,你以為看得清楚的,未必就是真的。”
“梅師姐,姜的事你不要問,不要想了。那位大帝來過我們劍宗,這件事——”
梅秋露一愣,又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說我記不起、說天下人都記不起了,就是你們口中的那個姜了。好,這事我不問了,的確涉及那位大帝的神通,既然我記不起了,或許就不該被我窺知了。”
婁何這才又看李無相:“你明白了吧?師姐已經說得很清楚了,這是它的神通。姜是怎么死的,他不是死了,而是出世了。嗯,我知道,還有太一真靈、權柄被奪。那也不是被奪,而是太一送出了一些權柄——送給那位大帝,叫他出世、叫他來幫太一教、劍俠的忙,你想明白了嗎?李無相,我們現在不是窮途末路,而是正相反!都天司命大帝暫領了太一權柄,在大劫山上幫我們來了!”
“幫我們?婁何,師姐,天工派、地火滅世、我們說可能有人幫他們,你們總還記得吧?”
婁何走過來,抓著李無相的肩膀輕輕晃了晃,看了他的眼睛一會兒,沉聲說:“李無相,你清醒清醒,換一換腦筋。你有沒有想過,這是司命大帝把對付玄教的法子送到了我們手上?天工派,就是為我們送上星槎和手段的呢?”
“…幽九淵呢?幽九淵的事呢?東皇印被碰了!幽九淵被玄教找到了!死了那么多人!!”
“碰觸東皇印,不是為了害我們。而是太一真靈要借東皇印,將權柄交給司命大帝。這就是用印…唉,你在幽九淵不是見過這事嗎?死人…從前想,是死人。可現在,李無相,那是他們應劫了。天道運勢變化,必然有人應劫。就像你到田地里做農活,再萬分小心,難道能連一只螻蟻都不傷嗎?你避不過的!況且劍宗有人應劫,你沒想過,這些日子玄教應劫的就更多了嗎?”
李無相后退一步擺脫他的雙手:“那,七老爺呢!?”
梅秋露看著李無相,眼神里帶有些關切:“也是的。幽冥教的教主以下有十殿閻君,七老爺指的就是第七位帝君。太一大帝當初從幽冥地母那里奪去的就是這位七老爺的權柄——你看,我現在也才記起來。”
“都天司命大帝出世時就是這樣,會叫人出迷,不少人都會像你現在一樣,覺得從前這對這些事未知的時候才是真的,過些日子你就好了,我當初也一樣。其實天下人也都在猜,都天司命大帝會不會是太一的另外一個化身的。”
她說到這里頓了頓、想了想,臉上露出笑容:“是了,許多事我從前記不清的,這位大帝一出世,如今都想通順了。”
婁何也笑,也是跟梅秋露一樣的、那種釋然而松快的笑:“我也一樣。”
瘋了…全都瘋了!
李無相大部步到窗前,向院中的劍俠們喝道:“你們——”
劍俠們聽見了這聲音,卻沒立即轉過臉來。于是李無相發現他們似乎也都在沉思、在皺著眉。下一刻才被他嚇了一跳,紛紛轉過臉來。
“——你們都知道都天司命大帝嗎!?”
他們愣了愣,然后也笑起來。只有李克不笑,站起身大聲說:“哎,你們笑什么?師兄入門不久,咱們之前又不可能給他說過司命大帝的事,有什么好笑的?你們哪個頭一回不是這樣?你們現在肯定也還有人在發懵呢!”
然后才看李無相:“師兄,我們知道的,我們也是剛剛想起來的——下一回你就記得啦!”
接著,李克也忍不住笑起來了。
輕松愉悅、如釋重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