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覺到神念之中的那一陣悸動時,李無相正在打坐修行,由梅秋露護法。
他這人心思細膩,可心思細的人也有一樣不好,就是思慮得也多。孔懸死了,大劫山上的人都覺得是梅秋露做的。那天晚間孔鏡辭將玄珠送來時,語氣里也有悲憤之意。
梅秋露的性情,是懶得去向她解釋此事的,李無相賭咒發誓說了好久,她才信不是梅秋露做的,悲悲戚戚地離去了。
等她走了,李無相和梅秋露說了三言兩句,都意識到該是暗處那人做的。
李無相沒有問是誰。因為在這事之前,三十六宗的人或許還能有些膽大心氣高的,還想要做些什么。可此事一出,人人都會覺得即便從前已將劍宗的元嬰想得強無可強,卻還是低估了——劍宗的元嬰能夠斬殺素華派的陽神!
這種行事風格,與一直以來為他壯聲勢那人的手段一模一樣,只是這回用在了梅秋露的身上。
還是因為,從她的言語之中他意識到,她心里應該已經有一個答案了。
之前談起此事的時候,她曾叫他不要再擔憂,由她來解決。他向來信任這位梅師姐,于是真的沒再多想。一直到孔懸出事的那一夜,他也還是沒再多問,但心里已打定主意,在大劫山之后,一定要把此事問個清楚明白。
因此這幾天修行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里總像是一顆小石子——這石子是極小的一粒,但偏偏就粘在腳底。它不會弄疼你,然而會叫你無時無刻不意識到它的存在,心里很不舒服。
梅秋露覺察到他心神不定,于是每天在他修煉的時候為他護法,指點他該如何運行氣息、如何用藥、如何化藥。
李無相從前覺得修行這事重要的是法材、功法、資質。但這些天被梅秋露全方位指導,才明白自己從前修煉得有多粗糙。
這種事,就像是一個人在外生活——每天主要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吃飯、睡覺這么兩件。他覺得自己從前的修行,像一個生活習慣極差的人,作息無定時,睡眠時長時短,吃喝也不甚講究,只求一個飽腹。要是看看所在的屋子,必然也昏暗無光、亂做一團、氣味難聞。
可現在由梅秋露每天嚴格指點著,他覺得就像是回到父母家里了——睡覺也還是睡覺,但床鋪干燥潔凈,作息極其規律;吃飯也還是吃飯,但三餐有定時,營養搭配合理。而所在的環境更是明亮整潔,叫人身心愉悅。
這樣的日子,只消過上五六天,就必然叫人覺得仿佛改頭換面、氣血回復了。
他這些天的修行也是如此,有極多的小毛病被糾正了過來,一些自己琢磨出來的野路子也被梅秋露責令改正。于是,就只是因為這些小小的細節,他覺得自己修行的速度開始突飛猛進。再合著前些天各宗門派送過來的丹藥法材,僅僅是這么幾天,他竟然就已經修到了——
育丹期。
育丹,劍宗金丹境界的第二重,往上再修到化丹期的巔峰才能成嬰。
他修行的是大劫劍經,成丹也不過數月而已,即便是有梅秋露的指點、奇多的丹藥法材,這種速度也足以稱得上驚世駭俗了。
可這種進展,在兩人看來都不夠快。李無相覺得不夠快,是知道自己已經竭盡全力了。然而明天就是大劫盟會,掌印宗主的人選已心照不宣了——就是他自己。
可如今他剛剛只是個金丹第二重的修為,真做了掌印宗主,就是要由他來請太一真靈降世。雖然隨著他的境界進展以廣蟬子煉就得皮囊也愈發穩固,可終究只是個金丹,他實在不清楚三十六宗原本為元嬰而設置的陣法能不能困得住那外邪。
梅秋露也覺得他不夠快,但不是覺得他沒用心,也不是覺得他資質差,似乎也更不是擔憂請太一的事——她說到時候不成,就由她來也可。
她說出口的理由,叫李無相覺得能理解,卻又無法理解——
“我看過你的運數。”昨天晚上李無相晉入育丹期的時候,她皺著眉頭說,“你的命格極貴,在我看來都算是貴不可言的了。你的運數呢,我也是看不清——這說明深不可測、威不可知。這種命格和運數的,天下間不能說只有你一個人,還活著的,成百上千是有的。”
“但這些人里,有機會的修行的不會很多,所以只在修行界,你這種算是極罕見的。我親自見過的除了我自己,也就五六個人而已。”她說到這里又皺了皺眉,“我成嬰的時候也不循序漸進的,也是有機緣。天下間修為高的,幾乎都會有機緣。你前些天說要修這大劫劍經,我不放心,就給你算了算。你的這種命格是算不透的,可也能看到機緣就在這山上。”
“只是明天就是盟會了,我以為你這機緣會是在這兩天修行的時候,但今天你還是這樣…李無相,你自己想想,還有什么助力沒有?”
就是她說的這些話——話里的道理,命數、機緣之類他是能理解的,可不理解的是,她竟然對此深信無疑!
前世做他那一行的,或許因為自覺虧心,無論嘴上怎么說,心里也還是大多信這個、信命的。不過與前世絕大多數人一樣,也都覺得命運這東西僅僅是一種趨勢。說一個人會發大財,但他整天坐在家里,即便命里有財庫,自己不去開,那也不會開的。
可梅秋露眼下的態度卻就是,一件事命里會有,那就無論如何一定會有?
李無相就忍不住笑了一下說,“師姐,也許你算得有點兒不準,或者,你知道我從前身上有外邪吧?那東西改了我的命?再或者說,一個人的命運也要靠他自我奮斗?”
梅秋露就也笑了一笑說,“我命由我不由天這種事是有的,但不是你現在。你把命數想成長河的話,你如今就是河水里的一粒砂石。你不是尋常的砂石,是顆堅硬無比的金剛石,可不管再怎么硬,也還是要隨波逐流的。別說是你,就算是我,在這世上也身不由己。”
“除非出了陽神,已經不算是此世人了,才能從這里面掙脫出來。所以我看你能成,你就該成。如今今天不成,那就是明天——或許你明天在盟會上成嬰。”
她的這種態度叫李無相覺得有些荒謬,覺得自己再一次體會到了此世人與自己的不同之處。于是他就問,“師姐,那某金川、牟真元,他們沒算過自己會死嗎?”
于是梅秋露說,“牟金川是個元嬰。元嬰的境界要看得清是很難的,不過也有有些術法高明一些的,的確知道自己會怎么樣、出不出得了陽神。明知不能而非要試一試的,大多會應劫,所以天下間的陽神才并不多。有一些不能成,而是不敢成。”
“至于出了陽神的,牟真元那一類,也能算是不在三界五行了。可因此也就看不清了。譬如姜師兄,他的命數他自己都看不清,這其實就是因為沒有了——或許真仙、金仙的境界還能看得到,可陽神卻是不成的。”
因為這種想法,在說了這些話之后梅秋露就叫他繼續修行,說或許晚上的時候還會有什么機緣。
這機緣晚上也沒有來,但在上午的時候,李無相靜心盤坐時,似乎來了——至少他原本是這么以為的。
神念之中一陣悸動,仿佛在未知的某處原本有一根線在一直拉扯他。但因為拉扯得久了,他早就已習以為常而覺察不出了。
可就在那一陣悸動的一剎那,那根線像是消失了,他因此猛然警醒,因這悸動而出定。
睜開雙眼,瞧見的第一眼的情景是,這室內仿佛起了一陣蒙蒙的霧氣,淡紅色。屋子里或者外面的院中,或許是有人在宰殺什么東西,搞得血漿與屎尿橫流,氣味極為難聞。而極遠處,仿佛又有許多人在遭受酷刑,齊齊地發出嘶吼。
下一刻他意識到,這不是現世的顏色、氣味、聲音,而是靈山里的!
可他剛才在打坐入定、心念沉靜,怎么會覺察到靈山里的東西?他立即叫自己浸入其中——
瞧見的就是滔天的血海!
他的反應要比婁何快一些,一瞧見這情景立即退走出來,身周一切瞬間恢復正常。
靈山里是怎么了!?
梅秋露還閉眼盤坐在他身邊,李無相就也立即閉上眼睛,在神念中呼喚趙奇。兩聲之后,聽見趙奇的聲音,似乎半點兒異常,只是小小的:“梅秋露在你身邊呢,你叫我干嘛?她怪嚇人的!”
“靈山里怎么了?”
“啊,這你也知道了?哈哈,我師父又教了我一招,我現在——”
“不是這個,靈山里好大的血浪,那邊是怎么了?”
趙奇沉默片刻,才說:“沒啊?什么血浪?”
李無相立即叫自己再稍微浸入進去——還是血浪!他剛一露面,立即被轟退出來,身上氣機一陣混亂,一身的皮囊微微一抽——要還是個人,只怕一口血已經咳出來了!
這不是幻象,但趙奇看不到?九公子也看不到嗎?
這時梅秋露睜開眼看向他:“你怎么了?”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神色如常,眉頭微蹙,仿佛是覺得李無相是一時間行岔了氣才驚醒了,又仿佛還覺得,以他如今的修為不該出這種差錯。
李無相稍愣了一會兒,才問:“師姐,你能過靈山那邊看看嗎?”
梅秋露疑惑片刻,看他一眼,然后才說:“看了。怎么了?”
聽她這語氣,她也是什么都沒覺察!
…她說自己該有機緣的,就是剛才看見的情景?可那是什么機緣?
李無相沉默片刻才說:“剛才被那邊的什么東西牽扯了一下,走神了。”
梅秋露的神情立即肅然起來:“你在那邊見過什么東西?什么時候?從前見過嗎?”
“就是我之前跟你——”這幾個字一出口,李無相猛然意識到不對!
見過什么東西?
當然見過了!
當初在幽九淵里就是自己跟她說了外邪的事,她才叫自己去找姜介的!
她現在怎么問這話!?
“就是我之前跟你——回幽九淵的時候,那時候路上,好像在靈山里有什么東西…看了我一眼。”李無相頭腦中的念頭飛轉…這事情又來了,又來了!
之前所有人都不記得帶自己去下界的李克了。當時就是李克被外邪入體、帶自己去找萬歲,結果叫自己差點兒也被外邪奪舍了的。
可現在,梅師姐是不記得自己跟她說過外邪這件事了!?這是什么情況!?
姜介當時是在自己面前死了,那時候他覺得是自己害死了姜介,之后覺得是外邪害死了姜介,而到現在他越來越不確定姜介到底死沒死,又究竟是不是被害死的了。
所以,現在他在跟梅秋露說的每一句話,都要仔細斟酌…他不想看到梅師姐也落得當時姜介那樣的下場!
“我當時,覺得是我出入靈山太多了,所以是被…什么外邪——”他看著梅秋露,慢慢地說,“盯上了。但之后再沒有過。剛才又是那樣,心里恍惚了一下。”
梅秋露的眉頭舒展開了,笑了笑:“哦,嚇了我一跳。對,這就是我告訴你不要常往靈山去。修為越高,過那邊越會被注意到。出了陽神過去,沒什么東西會惹你,可在陽神以前呢,倒是道行越深就越兇險些。這不礙事,你是修行的時間不久,又太快了——那些心性不好的,煉氣的時候就可能遇到這種事,一旦沒留神,那就是走火入魔了。”
又想了想:“那東西什么樣子?看到了沒有?對你說什么、做什么了還知道嗎?”
她是真的不記得了。
李無相不想再提這件事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話就會犯了忌諱!
他立即笑起來:“那姜教主那樣的到了靈山,是不是能跟玄教的大帝真靈掰掰手腕了?”
梅秋露愣了愣,臉色稍稍一恍:“姜教主?”
“…哪個姜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