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昊一下子跳了起來,只覺得血汩汩地往腦袋上涌,太陽穴發漲,耳朵嗡嗡作響。
這新生的孩子是放在老三院子的西屋里的,剛才三個畜生被他罵了出去,現在他還能聽見他們在外面等著,老大跟老三小聲嘀咕著說些什么。
另外兩個媳婦是在東屋,和這里只隔了一間正堂,他雖然年紀大了,耳朵卻不聾,也能聽見她們三個在低低地說話。
這屋子里沒人…
他發著怔,盯著這孩子看——她還是瞇著眼睛,嘴巴一張一張,似乎還想要說什么,但沒力氣、說不出來了。
這樣子叫他心里發寒,腦袋里驀地冒出一個念頭——現在就把她捂死!
老三嚷嚷著要拜師修行,他為什么就是不許?就是因為他見過別人家里有去修行的,就是城西榮寶成衣鋪的劉老板家的大兒子。
原本跟自家一樣,也是極為殷實的富戶,做著夢想要長生不老,又遇著有宗門弟子收徒,就花了大價錢把人送去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修成了什么樣,但送過去的時候他是孫連記的賬房,那是十六年前的事。等到他三年前做了二掌柜,又見了那孩子一面——送過去的時候是十七歲,過了十三年得有三十歲了,但模樣看著還是二十一二歲,像真是長生不老了,還給他爹娘帶了兩粒丹藥,吃下去之后,據說是陳年的傷病全好了。
那時候別人都說劉老板看得遠,一家子的人都要得道了,但就在兩年前,劉老板一家十七口全被殺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怎么動的手——全都成了干尸。
他那大兒子只回來看了一眼,就說是他的仇家做的,必要報仇。結果過了三個月,他那門派的同門就來了,在他一家十七口的墳邊又添了一座墳,說他家大兒子也被仇家殺了,又說,“這事不算完”,“玄光派一定為師弟報仇”。
玄光派就是他家大兒子拜進去的宗門,在屏山附近很有名望。可到今年春天的時候,就連玄光派也被人給滅了,報仇之類的話更是用不著說了。
這種事,他這輩子見過不止一次——家里人去修行,得罪了仇家,滿門都沒了。要說好的,他聽說過也不止一次——孩子去修行有了道行,父母也活到高壽,八九十歲才睡過去。
可是他敢用全家三十多口的性命去賭嗎?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老三嚷嚷著要修行,可其實吳昊自己對這些事知道得比老三還要多——
大劫山上來了一群修士仙人,要開什么法會,整個屏山城的藥材、糧食,都快被附近的人買空了,有三成走的就是孫連記的賬。
老三覺得這是什么仙家盛事。可吳昊還知道往南邊去,那邊幾座大城的藥材、糧草更是漲瘋了,因為聽說那邊的教區里的人跟哪個大派打起來了!
所以這邊大劫山開法會是做什么?他猜,十有八九也是要過去打起來——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你去修行,那不是送死嗎!
所以吳家不能趟這攤渾水!至少這一二十年不行!
可怎么就…生出來了這種…
吳昊往孩子那邊走了兩步,手發著顫,想要捂住她的嘴。可手快要放到她臉上了,一看見她的那種眼神,渾身又忍不住猛地一哆嗦、雙腿一軟,一下子跪在了旁邊。
“仙人,仙人啊——”他雙手作著揖,小聲說,“我家家小業小,供奉不了仙人你,也找不著什么這派那派…仙人啊,你發發慈悲吧,就走了吧!你想要什么,我都祭給你,行不行?”
他現在離得近,這孩子應該是能看清楚他了。于是瞇起的眼睛慢慢睜大——就真像是個剛剛出生的孩子一樣,眼仁兒又大又黑,嘴角還微微翹了翹,像是在笑。
吳昊愣了一下,心里猛地松了口氣——這托生的仙人是聽了自己的話…真走了!?
可他這口氣還沒松完,一個聲音就又叫他仿佛一下子掉進了冰窟窿里——
“…死。”這孩子又開口了,聲音尖尖細細的,“…不去…死…”
吳昊一下子咬緊了牙,不知道該怎么辦!
其實天工派他是知道的,劍宗他也是知道的,該就是南邊在跟玄教打的大派。
所以他也知道,這應該就是那群仙人打生打死了、應劫了、下凡了、投胎托生到他家里來了!
他現在捂死她一點兒都不費勁兒,可是捂死了…這仙人往后又托生了,找回來了怎么辦!?
他就跪在這孩子身邊發了一會怔,過了好幾息的功夫才終于緩過口氣:“好、好,仙人,你別急,你叫我們家找人,我們…你別急——”
他站起身走到門口兒,深吸一口氣,說:“老三,你進來。”
外面嘀咕的聲音一下子停了,過了一會兒老三吳卓開了門、挑了簾走進來。先斜眼看了那孩子一眼,一皺眉:“還真不哭啊?爹,捂死得了,留著干什么呢?”
“畜生,閉上你的嘴,進來說!”吳昊叫他把門帶上,走到屋子正中,看著吳卓,“老三我問你,你是真想修仙啊?”
吳卓臉上原本閑閑散散的,聽了這話,一愣、一瞪眼、一張嘴,吳昊立即說:“你小點聲!”
吳卓趕緊閉上嘴,雞啄米似的點頭:“是是是,爹,我真想啊,這個就是我不去修仙報應過來的業障,你想明白了?”
吳昊嘆了口氣:“你聽著,你要真想去,我給你拿錢。現在城里帶人去大劫山是什么價?”
“一千兩,就一千兩啊爹!一千兩換個仙緣啊!”
吳昊看著他:“我給你帶上五千兩——”
吳卓膝頭一軟,一下子跪倒了:“爹!我修成了我給你帶仙丹回來!”
吳昊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才又睜開眼看他:“我不要你的仙丹。老三啊,我給你五千兩,我是說,你往后無論修成修不成了,都再別回這個家了——明天你帶著這孩子走,帶她去大劫山,你走了之后我們就搬家了,往后,我不是你爹,你也不是我兒子,你也不姓吳了。”
吳卓愣了愣,肩膀一垮,又站起來了:“哦,你就是說這個啊,我不去就不去唄?你老拿這個嚇唬我什么?我不就是想想嘛?”
吳昊仍舊肅然看著他:“我是跟你說正經的。你既然想拋家離口地去修仙,那咱家往后也就不認你了。老三,我這不是嚇唬你,就問你這一回,你去不去?”
“爹啊,那為什么啊?”吳卓皺著眉高聲說了一句,看見吳昊一瞪眼,才把聲音壓下來,“我是真想孝敬你啊…”
吳昊只看著他,不說話。吳卓站在原地,皺眉唉聲嘆氣好一會兒,忽然重重一跺腳:“行!爹,你給我五千兩,我就走,往后也不姓吳了,要是我真成仙了,我肯定能找著你,我再來給你送仙丹!”
吳昊在心里一下子散了一口氣。
但聽見吳卓又說:“我還得把彩鳳帶上。”
吳昊愣了愣:“你帶她做什么?”
“要沒有彩鳳,我還沒想要修仙呢,我得把她也帶上,我們倆一起修仙去。”
吳昊又怔了一會兒,盯著自己的三兒子,腦袋里轉起來,然后又在心里“啊”了一聲。
老三也不是從小就迷上修仙了的——他從小喜歡的是武藝,一直說要出去做個游俠。他就是看他這樣子,才十七歲就叫他把孫彩鳳接進門來了,想著有個媳婦好安安他的心。
他這個年紀,精神頭兒不比年輕的時候好了,號里的事情又多,所以對家宅里就不怎么管。只要不出大事,不大敗,他就懶得操心了——這三個兒子是他們娘在的時候給養廢了的,現在都大了,他知道是訓也訓不回來的。
所以老三成了親之后,他也不常問他這個院子里的事情,只知道兩個人平常不怎么吵也不怎么鬧,覺著這就挺好。
可現在一想,老三想要修仙這事,倒真是他娶了媳婦之后才開始念叨的!他之前還覺得是他煩這個媳婦,更想離家了!
“什么沒有她你還沒想修仙?”吳昊皺起眉來,“她鼓動你的?”
“啊,這倒不是,她就是給我說了點她以前的事。爹你別生氣啊,真不是她,是這么回事啊——”吳卓往前走了一步,小聲說,“彩鳳跟我說,她就是仙人托生的!”
“她說她小時候還記得自己從前是誰呢,說她從前姓牟,是個仙人。不過說她現在長大了,就記得這么一點了,不過有時候做夢還夢見有人跟她說話,可是一睡醒就想不起來了…她還說她爹娘跟她說過,她小時候生出來沒過幾天就會說話了,不過就說了一兩回,就不說了——我找人問過,人家說這是真有仙緣啊,是仙人托生,前世就修行的,爹,你懂了沒,前世就修行的人跟一般人可做不成夫妻,那這輩子都是注定要離家修行的——結果跟我做了夫妻,你說這不是渡我來了?”
吳昊覺得身上剛剛壓下去的寒氣又從后脊梁上竄起來了。他張了張嘴,慢慢走到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一會兒才緩過口氣:“你…你去彩鳳叫過來。”
“哎,爹,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嘛,再說你不是都答應了?我們倆也只要你五千兩嘛,這孩子你要是喜歡你就留著唄,給找個奶娘——”
“畜生!去!把她叫過來!”吳昊低聲罵,又再把聲音壓低補充一句,“就說我要問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吳卓出去了一小會兒,就聽見外面又吵又嚷,是攔著孫彩鳳,說剛剛生了孩子不能亂動,但她該是沒理會。再過兩息的功夫,吳卓攙著她走進來了。
吳昊平時在家里的時候少,見她的時候就也少,都是再早晚請安的時候。
在他的印象里,孫彩鳳說話不怎么愛說話,聲音也細,但說話的時候和聲細語,看著是很溫婉的。他曾經叫她對老三多上點心,別總想著去修仙,她對答的時候也很得體,看得出心思細膩——因此他覺得她是這個家里唯一一個還像人的。
可現在,瞧見她臉上的表情的時候,吳昊的心就一沉——
孫彩鳳的臉色蒼白,但神態自若——她給自己請安的時候就是這種樣子!
他就看著她,嘆了口氣:“老三,你出去,我問問你媳婦。”
“爹,有什么你就一起問嘛,這個事情就是我想——”
“滾出去!”
吳卓一縮脖子,哎了一聲:“你問了她一會兒還得問我,她是有仙緣,可是修行的道道我才門兒清呢,你愛問就先問吧。”
等他走出門,吳昊就站起身,嘆了口氣:“彩鳳,老三說,你記得你前世是什么人?唉,你坐下說吧。”
孫彩鳳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走到床邊坐下來,臉上也沒什么驚慌的神色:“爹,是有這么一回事。”
“說你記得你姓牟,還有什么?你現在還記得清嗎?”
“記不清了。就是我有的時候做夢,會夢見有人跟我說話。我覺得應該就是我前世的事,可醒過來就記不住了,有的時候能有點印象。”
“有點兒印象的…都是在說什么?”
“說我姓牟,說是前世是個修行人,要叫我去哪兒的。可是醒過來就記不清了。”
吳昊沉默片刻,說:“是去…天工派,還是劍宗啊?”
“都不是,沒這個印象。”孫彩鳳面色如常,看了看一邊的孩子,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蛋兒,抬起眼看吳昊,“爹,不是她說的這兩個。”
吳昊一下子挺起了身子,緊緊閉上嘴,過了一兒才幽幽地說:“你,唉,你這是何必呢。你既然…唉,你們都是仙人,何苦嫁過來我家呢…唉…”
孫彩鳳撐著床邊,慢慢跪在地上:“爹,我也是不記得前世的事情了。但我爹從小就不許我提這事,我知道我在我娘家里也是提不得的,所以我聽說了三郎的事,覺得他是能明白我的,我才嫁過來了。爹,媳婦不孝,也不要你的五千兩,我還有嫁妝,我跟三郎帶著囡囡走,保證不會拖累吳家,我就是想弄清楚…我前世到底是誰?”
吳昊垂下眼,又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卻又聽見那孩子尖尖的、細細的聲音——
“牟…真…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