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鏡辭將桌上的幾頁紙細細查了一遍,核對其中的內容。這幾頁紙上所記載的,是六份大劫劍經的殘篇。不是素華派的珍藏,而是從其他的宗門那里討來的。
作為五大派之一,素華派也有六個附庸宗門,平時行事唯素華派馬首是瞻。
但即便如此、即便她自己是素華派如今最受器重的弟子之一,尋常時候要她去向那另外六個宗門在大劫山上的長老們去討劍經殘篇也是很為難的事。
可昨夜,李無相先殺了某金川與陸盤,又在后半夜將他那居所附近的各派暗哨血洗了一遍,她今天白天再去開口,事情就一下子變得容易起來了。
素華派駐在大劫山上的是大長老何幼沖。昨晚她對李無相說,何長老說今天能弄到另外六份,其實是撒了個小謊——素華派的大劫劍經殘篇是何長老默出來的不假,但她其實默得并不情愿。是孔鏡辭求了又求,說一旦出事自己承擔,她才松了口。
等到今天去其他宗門要殘篇的時候,她是怎么也不肯出面了。
這事孔鏡辭倒是能理解——三十六宗里是講究法脈的,其實就是血親傳承。何長老是外姓,是因為資質好、做事小心才得了如今的地位,自然不能像自己這個孔姓法脈一樣更無顧忌些。
她覺得自己眼下抓著的是一個極好的機會,既然何長老沒勇氣做主,把自己就要牢牢抓住,才不至于素華派失去一個大好機會。
因此她將幾頁紙又細看一遍,確認沒什么錯字錯句、能理解的那些修行法子也講得通,就決定往李無相的住處去,將這些東西交給他。
只是,在剛走出屋門的時候,就發現院子里多了兩個人。
其中一位,是個盛裝的女子,明艷逼人,周身似乎籠著一層淡淡的微光,襯得她仿佛并非不在世、而是天上人。
她正坐在園中六角亭的美人靠椅上,面朝的是小院的院門方向。
另外一個人就站在院門處。看起來像是那種豪闊的江湖客,穿著褐色錦緞的勁裝,發髻梳得整整、鬢角刮得分明,一雙眼眸極其清亮,只瞧上一眼,就知道是個身體強健、思維敏銳的大人物。
孔鏡辭愣了一愣,立即將腳步收住了。
這兩個人,她都認得。
門口的這個男子,叫牟真元,是當代巨闕派的宗主。而坐在涼亭中的那位,叫孔懸,是當代素華派的宗主。
任何人瞧見這兩位出現在自家的院子里,只怕都要目瞪口呆,孔鏡辭也不例外。
只不過她反應得快了一些——巨闕派宗主和素華宗主都提前到了。
而此時,巨闕宗主牟真元的臉上無波無瀾,相當平靜,背手站在院門口,就像是在耐心地等著居住在此的人——自己——從屋子里走出來。
孔鏡辭腦袋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巨闕派的人知道自己將大劫劍經交給李無相的事了。要知道這事不難,稍微用心就能打聽出來,這也是為什么昨夜她告訴自己行動要快。
素華派有附庸的宗門,而素華派本身對于巨闕派而言,雖然談不上是“附庸”,卻也算是“盟友”——李無相跟巨闕派結了仇,自己卻私底下對他示好,要放在從前,的確會惹得巨闕派遣人上宗門,用些聽著客氣、實則嚴厲的話術斥責一番的。
只不過,她沒想到這回是巨闕宗主親自上門來了。
她聽說牟真元這個人的脾氣在巨闕派算是好的了。不過既然是“在巨闕派算是好的”,就意味著這一整個宗門的脾氣都不算好。修行的法門會改變人的性情,巨闕派就是如此。
牟真元這樣的人,是輕易不動怒,一旦發作,則必是雷霆風暴。這一點,她此時想,覺得竟然跟李無相有些像。
而現在她猜,牟真元親自來到這里找自己,原本將會發生的必然不會是叫人高興的事。
但是…好在師父來了。
師父坐在院中,應該就是將牟真元攔住了。無論他原本想要做些什么——對自己嚴厲斥責、甚至是誅殺了事,如今在師父面前就都做不得了。素華派宗主在此,臉面是要講的,自己宗門的弟子,只能由自己處罰。
牟真元站在院門口,應該就是監刑的意思——要瞧瞧師父會怎么處置自己才能叫他滿意。
這些念頭在孔鏡辭的腦袋里像風暴一樣刮過一遍,她就在心里嘆了口氣。
師父急赴大劫山,應該就是想在牟真元之前把事情做成、將與劍宗的同盟敲定,再暗中行事。可現在牟真元現身此地…或許就不得不提前撕破臉了。這對素華派來說,不是什么好事。
她就定了定心神,走下門前的石階,向兩人各施一禮,然后看向牟真元,又垂下目光:“宗主大駕寒舍,弟子有失遠迎——”
沒等她把話說完,牟真元就笑了笑:“按著宗門里論,你是個弟子。但咱們五派從前也有偶有婚配,我想著你小時候,你師父還帶你來過萬劍冢——孔師妹,論起來鏡辭還算是我的表侄女,是不是?”
他臉上有笑意。但孔鏡辭就是沒來由地覺得發寒。她向孔懸瞥了一眼,瞧見自己的師父在亭中端坐著,神色肅然。沒接他這話,只微微朝自己的方向側了下臉:“咱們三十六宗的修行,什么時候論起輩分親疏了?怎么,牟師兄你是想要再多說幾句家常話?”
牟真元臉上的笑意立即收斂,將臉微微一仰,不做聲了。
孔鏡辭心中一跳,知道師父在來到自己這院中之前,應該已經跟牟真元交鋒過了——牟真元很清楚,素華派要與劍宗結盟了…臉皮已經撕破了…要不然師父說話不會這么不客氣!
縱有種種對于宗門處境的擔憂,但因為師父的這么幾句,孔鏡辭的心也沉靜下來了。
壓在肩頭和后背的東西一下子卸掉,她微微挺直了身子,在原地站穩。
聽見孔懸又說:“鏡辭,你昨夜,將本派的大劫劍經殘篇交給了那個叫李無相的劍俠,是不是?”
她立即明白,師父是要打開天窗說亮話了。此事已至、有素華宗主在此,孔鏡辭就把臉抬了起來,沉聲說:“是,師父。”
“你現在手上拿著的,是另外六份殘篇?”
“是。”
“也是要交給李無相的嗎?”
“是。”
牟真元似是微微吸了一口氣,臉色變得陰沉了。而孔懸轉過臉看她,面上卻現出微笑:“好,鏡辭,我聽說李無相在幽九淵殺死了巨闕派的牟鐵山,昨夜又在大劫山殺了巨闕派的劍主牟金川——我們素華派與巨闕派同氣連枝,你為什么還要把這些東西,交給李無相?”
她立即明白孔懸的心意了。
這世上沒人喜歡伏低做小,素華派屈居巨闕、青霄、牽機三派之下近千年,便是師父這樣的性情,也會有一口氣悶在胸腹中。
只不過,有些話做宗主的不能說,“不知輕重”的弟子卻可以說!
孔鏡辭便不看牟真元,而只看著師父的眼睛,開口說:“因為弟子覺得,這是弟子在大劫山上該做的事。”
“大劫盟會這事,最先是由牟宗主提出的,我們余下四派附議。是覺得三千年來三十六宗一盤散沙,雖然號稱同氣連枝、實則已漸漸離心離德了。”
“如今劍宗與六部玄教起了紛爭,一旦劍宗被滅,玄教就會立即劍指三十六宗。因此牟宗主說,要將三十六宗統合,借著劍宗棄走幽九淵、讓出東皇印的機會,請下太一真靈動用此印重整宗門,好叫諸派弟子能重修正經,以壯大實力、與劍宗和玄教分庭抗禮。”
“牟宗主當時又說,三十六宗既然同出一脈,自然任何一宗都可以重新繼承太一教的法統。依著這個說法,我們素華派自然也可以。”
“而李無相其人,據他說已經離開了劍宗,如今做了然山與天心的兩宗宗主,有法帖在身。依著三十六宗的規矩,我們素華派與他交好、交換大劫劍經的殘篇,并沒有什么錯處。”
“即便他還是劍宗人,師父,三十六宗,也是認同劍宗繼承了太一法脈的——我們實際上是三十七宗,只不過從前一直劍宗在獨擋玄教而已。因此,無論李無相是天心、然山宗主,還是劍宗劍俠,我覺得我所做的事都不算壞了規矩。”
“大劫盟會上的掌印宗主之責,有能有德者居之,不是非要巨闕門人才可。我們素華派來爭一爭,也不算壞了規矩吧?”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眼眸清亮,直視著孔懸的眼睛。
孔懸就贊許地笑了笑,對她微微點頭。然后轉臉看向面色陰沉的牟真元:“牟師兄,你聽到我徒兒說的了。既然是她這么覺得,那大劫上應該也會有更多的人覺得,掌印宗主未必非要你巨闕派的人來做不可。說起來,劍宗的人其實倒是最名正言順的。”
“咱們之前商議,說掌印宗主如何選?就看誰能請得下太一真靈、誰能動用東皇印,誰就能擔這個職責。咱們三十六宗來請,需要許多的手段、布置、防備,請到了,還要將被真靈入體的人牢牢困住——就像天心派的那位太上宗主金子糾一樣。”
“辛苦修到了元嬰、陽神的人,叫他這樣封了自己的修為,變成個容器,誰的心里都不會痛快。要是那種只有一兩個元嬰境界的小宗門,只怕更不舍得叫自己的門人做這種事。”
“而劍宗的人,既然三千年來拜的都是太一,要請下來必然更容易些,由他們出面豈不是天經地義?所以鏡辭做這些事,是為我素華派考量,其實也算是為三十六宗考量——這樣叫劍宗的人做了掌印宗主,其實也是三十七宗重歸太一教,可比咱們三十六宗自己做這事,勢力更強了。”
她看著牟真元:“師兄,你覺得我這話,說得有沒有道理?”
牟真元沉默片刻,冷笑一聲:“好,說得有理。”
他說了這話,孔鏡辭立即屏息凝神、全身戒備——牟真元是個陽神的修為,她師父孔懸也是。兩人出陽神都已一百多年,從未交過手,說不好動起手來究竟誰強誰弱。
且照理說,在這種時候,更不至于在大劫山上斗起來。
可牟真元的冷笑和說出來的那五個字卻叫她不能不緊張——巨闕派的宗主不是那么好說話的!
她生怕他會忽然暴起對自己動手!
她得防備…至少要從可能發出的雷霆一擊中活下命來,師父才能出手將自己救下!
但牟真元卻把雙手背在身后了。他盯著孔鏡辭看了一會兒,搖搖頭,嘆了口氣:“倒是難得。我門下那幾個弟子,出挑的,心性都差勁。心性好的,資質則不好。倒是你們素華派,有個妙用無窮的鎮派之寶,弟子也個個是良才美玉。孔師妹,你說得沒錯,鏡辭侄女安的也不是什么禍亂三十六宗的心思…好。此事就依你說的辦吧。”
孔鏡辭愣了,疑心自己剛才聽到的這些是不是幻聽——牟真元…真要把掌印宗主的位子讓出來!?
給劍宗、給李無相!?
她愕然轉臉去看她師父,瞧見孔懸也在看她。
只是此時她臉上卻沒有笑意了,而眉頭微蹙、目光顫動…她說不好那是愁容,還是什么別的東西。
“鏡辭。”孔懸低低嘆了口氣,站起身。
“師父,在。”
“你自己了斷吧。”
孔鏡辭皺起眉,微微張著嘴,看看牟真元,又看看孔懸,輕聲問:“師父?”
“巨闕派是三十六宗的骨,青霄、牽機、素華、天工,則是三十六宗的血,骨血不可分,這就是所謂同氣連枝。你還小,犯下別的錯都可寬恕,但偏偏是如今這樣的大錯。”孔懸移步走到她身邊,抬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牟宗主已經同意不會叫你形神俱滅,要有機緣,為師會去靈山接引你。好孩子,動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