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院中一進門,李無相就看到趙玉已經在跟孔鏡辭說話了。來大劫山的路上兩人說話的時候,趙玉顯得稍有些不自在,而現在不自在的人變成了孔鏡辭。
李無相都用不著猜就想得到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師父剛得罪了自己,而她現在則又像是個人質,被送來這里了。
不過,實際情況也許會叫她更難受。然而她既然是修行人,李無相覺得也就用不著太顧慮她的心思了。劍宗看不上三十六宗的功法,但他們修行起來也是要過心性這一關的,所以,他決定有話直說。
他走入院中,兩人都從石凳上站起身。趙玉剛開口叫了聲“師父”,李無相就擺擺手:“先聽我說。這事你也要聽,反正你哪也去不了。”
又看孔鏡辭:“孔師妹,我覺得你師父今晚可能要來。”
孔鏡辭愣了愣:“我師父…宗主,那…我師父來了的話…你在路上的時候說你能理解她的想法,那她今晚要是來跟你談——”
“恐怕她今晚來的時候不是跟我好好談,而是要取我的命。”
孔鏡辭只發出一個聲音:“啊?”
趙玉看看孔鏡辭,又看看李無相,從她身旁往一邊走出一步又停了下來,表情懵懵的,好像拿不準是應該立即跟孔鏡辭劃清界限、撇開關系,還是繼續站在李無相對面。
“你不好奇我剛才怎么能把牟真元打落成元嬰境界嗎?”
孔鏡辭眨了眨眼,這表情叫李無相都覺得有點兒同情了——要他自己身處這種局面,也真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他就笑了笑:“剛才出手的是我師父,姜介。”
“啊?”
“我師父成仙了,現在在靈山里。但成仙之后也不像別人想的那么快活逍遙,你知道,就像那些大帝不能直接降臨陽世一樣,我師父現在也不方便。”李無相一本正經地說,“所以他剛才在靈山出手,但今晚卻沒空了。他對我說,你師父和牟真元或許也會發現他不能來陽世幫我,因此今晚會再動手。”
孔鏡辭的心神似乎終于緩了過來,閉上嘴、不說話,只聽李無相說了。
“所以呢,今天晚上我這個元嬰,可能要對上你師父這個陽神,應該還會有別人幫忙。孔師妹,你想幫哪一邊?我,還是你師父?”
孔鏡辭的睫毛顫了顫:“我…”
李無相在心里出了口氣——他就是想自己今晚就能成元嬰,也沒想過孔鏡辭會出手幫自己。但這一點猶豫、這一個“我”字,就足夠了。
他就笑了笑:“哦,這話是我不該問。師父如父如母,天下間沒有叫兒女去對付父母的道理。我知道你此時夾在中間難做,但有件事我得跟你說清楚,好叫你做決斷。”
他走到兩人身邊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略想一會兒:“咱們回來的路上,我那話其實沒說完——我說人身居高位,心性是會變的。從人情世故來說,有的人會變得圓滑,有的人會變得殘忍,反正,就是大多數的,眼睛里就只盯著權勢和利益了。”
“這種事會叫人變得極端,而一個人一旦變得極端了,眼界也就窄了。你和我都明白你師父是為了素華派好,不過她可能因為這個眼界的問題,把事情搞錯了——哎,你不會覺得我這么評價你師父,有點不自量力吧?”
孔鏡辭此時才終于能好好說出一句話:“…宗主你也是這世上頂尖的人物,假以時日…也會…也會…唉,這些話宗主你有資格說的。”
“我那接下來的話就不好聽了。”李無相挺直身子,盯著孔鏡辭,“你師父今晚要取我的命,就是取死之道。你做弟子的,既然還念著香火情,就該救她。”
“我不是說我能對付得了她,而恰恰是說她今夜要是來了,我可能就死定了。但你要知道…算了,我跟你講了吧,反正過幾天的盟會上,這話我一樣要講的——”
“我師父,姜教主,是假死。為什么假死,因為這么些年來你們三十六宗一直在茍安。我們劍宗跟玄教斗得太辛苦了,姜教主知道這樣一來遲早氣數將盡。而他要成仙了,因此定下這個計策。向外宣稱他一死,玄教就要出教區。這時候,你們三十六宗就會明白沒人頂在前頭了,遲早要完。”
“所以,你們就會想要凝為一體——就像現在這樣。我這話也不是誆你,你不好奇為什么我們人走了,卻把東皇印留下來嗎?不好奇為什么梅師姐他們帶著門人往西邊去,卻把大部分實力保存下來了嗎?還有在幽九淵底下,崔道成一個現任的劍宗教主,為什么會舍了自身修為、放出劍宗歷代亡魂嗎?因為我們是劍俠——為了覺得對的事,我們都不怕舍生取義的。”
“我呢,說我來自桃花源。其實姜教主早就到過桃花源,在那里收了我做弟子。這事宗門里別人都不知道。”李無相指了指自己,“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年紀嗎?”
他剛才這些話叫孔鏡辭愣在當場,好半天沒回過神。此時又問了這一句,她才下意識地說:“你…以宗主你的資質,你…三十多歲?不,四十多歲?”
李無相笑了一下:“你看我這相貌,像多大的年紀?”
孔鏡辭猶豫了一會兒:“你…看著像十七八,但要說二十出頭也行。”
“那我就是二十出頭,我今年二十一歲。不是三十六宗的修到煉氣、青春永駐的二十一歲,而是自我出生以來,只過了二十一年,今年正好成嬰。”
孔鏡辭愣在當場,趙玉幫她把話說出來了——“啊?!”
“所以你能明白,像我的這種資質,有多難得。我師父是找了兩百多年,才找到我這么的一個。所以你再想想,要是我今晚死了,我師父會怎么樣。”
“那叫…那你不能再叫姜教主幫忙嗎!?你二十一歲成嬰!?姜教主既然成仙了…那你幾歲開始修行的!?”孔鏡辭開始語無倫次,覺得自己的腦袋里是完完全全地暈成一團了。
李無相沉默片刻,等她稍微平靜下來才認真地說:“我師父修的是大劫劍經,他找到我的時候已經發現傳世的大劫劍經可能有錯漏,覺得是三千年前太一被鎮壓之后,那幾位金仙大帝做的手腳。”
“所以他傳給我的是小劫劍經。我不清楚你知不知道,修小劫劍經要渡人劫,而且這人劫不會停歇。我成嬰太快,人劫就來得尤其猛烈,算是為天地所不容的。”
“按著我師父的說法,要是我能出陽神,才能跳出三界不在五行、把這人劫渡完。所以,不是我師父想不想幫我的問題,而是我要渡劫,這種事他不能再做干涉了,否則會壞了我的修行。”
“今晚這劫數我渡不過去,那就是我自己不成。但是孔師妹你要明白一件事,我的事是我的事,你師父的事是你師父的事。我要是在她那里應了劫,她就會因果纏身——而這因果,就是我師父的怒火。”
“為了你師父想,我死她就要死。為了你們素華派想,她死了你們素華派就要一蹶不振。為了三十六宗想,牟真元廢了,素華派廢了——還有一些宗門想要投向玄教的,這大劫盟會也完蛋了。”李無相沉默片刻,“所以你明白了嗎?我的命,有關天下大勢!”
趙玉聽得直盯著李無相看,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了。
孔鏡辭也發著呆,過了好久才說:“宗主…那,你想我怎么辦啊?我去跟我師父說,我勸她不要取死?”
李無相搖搖頭:“要說這世上最難的幾件事,其中就有一件是說服別人、改變別人的心思。你師父那里,你用不著做無用功。我想你去做另外一件事——”
“我想用不了多久我這住處附近就會被封住,叫我走不脫。但你可以。你去找別的宗門——你知道的,可能會想要來看熱鬧的、可能跟巨闕派或者你們素華派有仇怨的,反正,今夜敢來起哄的。對他們說,巨闕派和你們素華派今夜就要來滅掉我——這樣有這些人在場,或許你師父礙于劍宗是太一教正統,不至于在明面出手。”
想要開一扇窗,那就先說要掀了屋頂——孔鏡辭此時聽了這話,倒是一咬牙,說:“好!為了…師父,還有素華派,我…我師父往后會明白的。”
李無相一拱手,孔鏡辭下意識地偏了偏身子:“好,師妹,勞你現在就去。”
孔鏡辭毫不猶豫,立即動身——不是走門,而是直接從墻頭躍了出去。
院中就只剩下趙玉。她張張嘴:“師父…你傳我的不也是小劫劍經嗎?”
“嗯。”
“那我…”
“別多想,穩住心境。”李無相隨口答她一句,立即說,“晚上你好好躲在屋子里。”
“那我不能幫師父你掠陣嗎?”
李無相苦笑一聲:“掠個毛啊,孔鏡辭那邊還不知道能不能把事情辦成呢。你聽著,要是我人沒了,你就告訴他們你是然山弟子,求人總會吧?應該還能留一命。你現在不要再說話了,我還要繼續想辦法。”
趙玉立即閉嘴,但隔了一會兒又說:“是!”
看她這樣子,李無相忽然覺得有個師父真好。自己要是有一個像自己這樣的師父就好了,梅師姐其實算的。雖然曾劍秋引自己入門,但梅師姐倒更像是自己貨真價實的師父,唉。
他走回到房中,在椅子上靜坐下來,等待。
外邪不能求了。從剛才李歸塵給自己寫的那些字來看,今晚無論是孔懸還是別的什么人,都不會再蠢到去靈山對付自己。第二,不能叫外邪降世——這一步是要等到大劫盟會、準備萬全之后的了。
那現在的另外一條大腿,就是那位九公子了。這種情況下,如果他愿意,李無相真不介意叫他到自己的金纏子中來。金纏子也是用九公子曾經的肉身煉化的,這有一個風險,就是他來了,就不走了,而將自己奪舍。兩人只見過一面,說過兩次話,但李無相覺得九公子雖然喜怒無常,卻也是可信的。
如今他不想逃,而想要站著把事情做成,那就要冒險一搏了。
如此等待了約一刻鐘的功夫,頭腦里神念悸動,李無相立即抓住它,開口:“趙奇?”
“啊?你現在怎么樣啊?!”
“現在才問剛才是不是有點兒晚了?我請了外邪,他幫我搞定了。”
“啊?啊,行啊,這就好,事情了就好!”
李無相一聽趙奇這話口氣,心里就覺得不妙:“你剛才去求九公子…他怎么說?”
“嗨,我師父,嗨,他說不想管。他說要什么蝦兵蟹將的事情他都要管,豈不是要煩死了?哈哈,你等著,我這就回去跟我師父說,我那朋友本事大得很——自己搞定了!”
“就是他不會出手幫我了?”
“你管他呢,你這事兒不是已經——”
“沒完。我猜今晚至少還有個陽神要來殺我。”
趙奇沉默片刻,才又出聲:“嚇我一跳!我剛才還想這回你可完了,哈哈,我忘了,你想跑就能跑啊!你來我這兒不就完了嗎?我師父說不幫忙,可是你躲在我這里,哪個要死的陽神要是過來了,那我師父肯定出手啊!”
“我也不能跑。”
“啊?為什么啊?”
李無相想了想,低嘆口氣:“你當我有偶像包袱好了。”
“什么玩意兒?”
“盛名在外的意思。就好比你從前一個人待在然山上的時候,雖然就你自己,但然山還是三十六宗,威勢哪怕不多,但還在。可要是有一天有個散修找上門,發現隨隨便便就能揍你一頓,那第二天整個然山都會被江湖人士拆了。”
“哪個散修能揍…哦,行吧,我懂你的意思了。”趙奇也嘆了口氣,“那…行,你別慌,咱們像上回一樣,我來做你的陰神。”
李無相覺得心里泛起一股暖意。
“算了吧。我猜你做陰神,對上三十六宗的陽神也就是一招的事情。我剛才領教過牟真元的陽神的厲害了。我再從‘勢’上面好好想想辦法。”李無相握了握拳,忽然笑了一聲,“其實我還覺得挺有意思的。有時候你被困在一間屋子里,三面墻,一扇門,外面十幾個人堵著你,你還彈盡糧絕了,但就是覺得自己能活。你知道嗎,我現在也是這種感覺。”
斜陽余暉從大劫山后散射出來,映得天邊一片晚霞赤紅,而日頭則被高聳的山峰遮住了。
一個勁裝男子,身上幾乎纏裹滿了繃帶,站在一座密林間的小土丘上往大劫山的方向看了看,按著腰間佩刀退回到林中,開口——
“教主,前面就是大劫山了。這條路附近沒什么人,師兄們是歇一歇趁夜上去,還是現在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