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宗的陽神,雖然不能像劍宗那樣與尋常人別無二致,可活人該有的感受也都一樣不缺。
因此就在這一刻,牟真元覺得自己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體內精氣瘋狂流轉!
因為他能夠非常明確地感覺到,凝視自己的這東西…不是什么靈山當中的精怪野神!
他修的是巨闕派的法門,拜的是祖師爺大辟真君,可這位祖師爺從前是真仙,領的也是人道氣運,又因為他修行了小劫劍經,所以就能明明白白地分辨出,這東西也有氣運在身…或者說領的也是人道氣運!
出了陽神這么多年,他在靈山之中也斗過不少神怪,可沒一個像現在這東西一樣,叫他如此從心里感到畏懼…好像它就不應該待在這靈山底層的血海之中,而應該是自上層天而來!
是姜介嗎?!
姜介他真成仙了!?
真成真仙了!?
牟真元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退!
可此時那種凝視像是將他的陽神給死死釘在靈山了——在這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感覺不到在陽世的肉身了,周圍一片寂靜無聲,霧氣仿佛凝滯,他像是陷進了一座囚籠之中,被從此世完全剝離!
牟真元立即開口:“是…姜真人嗎?!晚輩巨闕宗主牟真元——”
他話沒說完,忽然感到那種凝視消失了,聲音再一次灌入耳中。
當人處于極度的畏懼與戒備中時,一點點的細微變化都會在意識中被無限放大,牟真元此刻就是如此。這些聲音一入耳,牟真元立即在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第一個念頭就是,他走了!
然而等到下一刻才意識到,自己聽到的,卻似乎不是靈山中怨鬼的嘶吼…也是嘶吼,可沒有怨鬼那么凄厲哀怨、仿佛凝成了一陣風,而更像是毫無意識地慘呼、更像是某種動物,還有…臭…惡臭…腥…血腥…
他的意識飛快模糊起來了,然后看到了眼前的情景——世界不再鮮亮明艷,而發灰、發藍,他此時好像也不在靈山了,而在…在什么地方?
周圍是一片淤泥,豎著高高的東西,他認不出來,可頭腦中的本能告訴他那東西就是用來圈禁他和他的同伴的…應該是叫…圍欄?
同伴?
他看到了自己的同伴,挨挨擠擠地在自己身邊,看起來不像是人…人?什么是人?
而是…圓滾滾的、灰白色、正在拱來拱去。一個名字從他的神識中跳了出來,又即將消失,但牟真元努力將它抓住了…是…是…豬?
他是豬…
我是豬…我跟我的同伴被關在豬圈里…他聽到周圍的凄厲嘶叫聲更響了,仿佛自己之前被淹沒在水面以下,而當他的頭腦中出現了“我是豬”的這個概念之后,神志仿佛飛快從水面之下浮出,周圍的一切、現實、都變得鮮明真實起來了——
他聽到的是同伴臨死之前的慘叫!
牟真元抬起頭,努力向遠處看,模模糊糊的意識從神志中遲鈍又緩慢地冒出來——這是…一個…豬圈…應該關了幾…幾…
他想要說“很多”,可他不清楚該怎么說了。于是他放棄了這種努力,轉而去想圈外的事情——宰,在屠宰,在圈外有什么東西手里拿著短而亮的東西,正捅進自己同伴的脖頸里…還有人聲,許許多多的人聲,血腥、挑揀、討價還價、熱騰騰的肉…
豬…豬圈…豬市…
牟真元從未覺得自己如此之累,累到什么都不想了,而只想…嗅著身邊惡臭的氣息,感受蹄下的泥濘柔軟,想要躺下去臥在里面,那樣要比現在這樣舒服多了,如果再打一個滾…打一個滾…這個念頭叫他覺得周圍的世界更加鮮明而真實了,他幾乎就要放棄思考,而安于自己眼下…不,是原本,我原本就是一頭…
一頭…
這么想著,他就已經臥倒在豬圈烏黑的淤泥中了。可并沒有他預料之中的那么舒服,或說他的肌膚感覺到了安慰,然而心中卻什么東西在猛烈發酵、愈漲愈大,最終勃發出來——
精氣瘋狂運轉,一線清明綻開,牟真元抓住了這一瞬間的念頭——我不是豬!我是人!我是牟真元!巨闕宗主!
他猛地將自己拉了回來,眼前重見血海、耳中重聽到怨鬼嘶號,又回到了靈山!
那種凝視還在,相比于剛才已變得極弱了,牟真元覺得如果這種凝視跟抓握一樣,眼下就像是一個人剛剛用盡了全力、如今覺得雙手酸軟,再使不上力氣了——凝視著自己的那東西,就像是脫了力。
可他非但沒有感覺到半分的驚喜的,而是從心中生出相比于剛才、數倍的恐懼——
自己的陽神,剛才被這東西,以難以想象的神通手段強行丟入輪回、托生到了一只待宰畜生的身上!
姜介他領到了東皇太一大帝的人道氣運,還領到了氣運中幽冥地母轉世化生的權柄了嗎?!
他立即開口:“姜真人——”
而他在現世中的肉身也在同時開口:“你師父是——”
李無相還站在他的面對,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可無論是牟真元的肉身,還是身處亭中的孔懸,都覺得他臉上的那種笑不是猖狂、得意的笑,而十分淡然平和,仿佛口中所說的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師父領了太一大帝的人道氣運。牟宗主,你想要領教我的小劫劍經,可我師父對我說,或許牟宗主真是想要領教呢?想要看看他修的這小劫劍經到底有沒有出什么錯處呢?我師父又說,既然你們巨闕派拜的是自己的祖師爺而不是太一,那就畢竟還有分別,因此——”他將那枚碎紙夾在指間晃了晃,“師父就叫我也用三十六宗的法門領教。還說,做人不要好高騖遠,三十六宗的法門也有獨到之處,譬如這然山符術——牟宗主領教得如何了?”
孔懸微微睜大眼,看看李無相,又盯住了牟真元。
她也是陽神的修為,剛才牟真元覺得不對勁的時候,她也分出陽神去往靈山里看了一眼。不過她的膽子沒有牟真元的大,就真只是分出神念、飛快一瞥。
可就是這一瞥,她也立即感覺到了那種極度恐怖的氣息,當即退了回來。
而剛才看牟真元的時候…她看到了他的頂上三花!
無論劍宗還是三十六宗,修到了陽神的境界,就可以號稱“真人”——頂上三花凝實,已有天人之相,不過因為如今天下氣運的限制,無法更進一步、飛升成仙而已。
而三花,實則就是人花、地花、天花,對應的是人的人、地、天三魂。
但就在三息之前,孔懸看到牟真元的“天花”像是謝了!
驟失光華、自頂上消失,仿佛不在此世了——雖然只持續了短短的三息的功夫、如今又重回來了,但光華收斂…已隱隱有衰敗之相了!
牟真元在靈山里跟李無相口中的那個師父交手了!?
天花代表的該是他的陽神…他剛才是陽神險些被滅掉了!?
她心中驚懼駭然,看到牟真元臉上之前的那種傲然之前全消失不見了,聽了李無相這這話之后,竟然開口說——
“道友你說用的是然山符術,可出手的卻是尊師姜真人,這算什么然山符法?”
孔懸在心中低呼一聲——姜介真成仙了!?
而牟真元這話…是在示弱?!
李無相就又笑了笑:“牟宗主你這話就說得不對了。六部玄教弟子跟人斗起來時候要是自覺不敵,血勇一上頭就要請他們的大帝真靈降世,這難道不算是他們的手段嗎?”
然后將笑意一收:“別忘了,玄教從前也是太一法脈。三千年前大戰的時候,太一教門下弟子請的也是東皇太一這位祖師爺。所以牟宗主你想要討教?我用的就是太一教的手段領教——剛才是第一招,牟宗主,要不要再接第二招?”
牟真元正要說話,下一刻就臉色一變——陽神與本尊是二位一體。陽神有陽神的想法、本尊有本尊的想法,可實際上就是完完全全的一個人,倒更像是這人有了兩具軀體、同時有了兩個念頭罷了。
然而從剛才到現在,他覺得自己的陽神像是丟了——他知道靈山那邊發生了什么,可卻收不回自己的陽神,只能叫他暴露在靈山血霧與那種恐怖的凝視之中…這感覺就仿佛是一個人的手被卡在了門外的黑暗中,且還知道在那黑暗里,有兇猛殘暴的野獸窺探、正隨時準備撲擊上來大啖其肉!
剛才他的陽神被強行丟入輪回,全靠這陽世肉身與其微妙聯系才能勉強拉了回來。他此時已覺得自己的靈山化身極為衰弱,只怕比元嬰的陰神強不了多少了。
可就在李無相這一句話之后——在他正想要發出飛劍、把這李無相陽間肉身給滅掉之后…
他這本尊的意識也是忽然一陣恍惚,仿佛靈山里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陽神、要將他也拉進去了!
隨后,他發現自己眼前的情景又變了!
哭聲!震耳欲聾的哭聲!就從他自己的體腔里強有力地噴發出來,震得他腦袋發麻,他當即意識到自己…
自己…恐懼、委屈、未知…他努力睜大眼睛,可看不清…只能看到面前模模糊糊的兩張人臉,但比上一世…上一世?上一世是什么?
…比上一世還不如!上一世時他還能看得清周圍發灰的一切,可現在整個世界在他的眼中似乎是模糊的、黑白的。
他好像也聽不到聲音了…除了自己的哭聲,一切都是模糊混沌的一片,要他極努力地分辨,才能憑著頭腦中似乎又快要失去的神志才分辨得出來自面前兩張面孔口中說出的言語——
“…又是個…女…唉…還能怎么辦…”
“…不…盆里…一條生路…要是別人家…”
我是…人!
這一回,牟真元覺得自己的腦袋比上一回要清醒許多,念頭像是忽明忽暗的閃點一般從頭腦中掠過,他努力抓住,意識到自己還是人,然而…
嬰孩!
女嬰!
自己又被強行丟入輪回中了!
他已有了前次的經驗,立即像一個因為極度困倦而頭腦混沌的人那樣,努力抓住神志中飄忽不定的念頭、閃光,想要像上次一樣將自己拉回去。
可發現很難…太難了!
因為他此時是人身!
他那陽神被強行托生在畜生身上時,就仿佛被強按進一個大小并不合適的盒中,總是要本能地冒出來。
然而他此時是人身,仿佛這軀殼與他的陽神正相容,而神志中的這些掙扎念頭,也不過是形狀與這軀殼稍有不適——于是一種慵懶至極的舒適感開始一點點地侵蝕他的神志,牟真元想要在心中厲喝——
“我乃巨闕宗主!陽神修士!”
然而話一出口,卻又化作一陣嘹亮的啼哭!
這啼哭震得他頭腦發麻、意識沉淪,漸漸地,他覺得自己適應了這麻木與混沌了——他覺得自己哭得累了,想要沉沉睡去,又覺得人生原本已有諸多遺憾,倘若能重活一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壞事…壞…
于是,他就真的睡去了。
于是,孔懸在這一瞬間瞪圓了眼睛,看到牟真元頂上三花之中的那朵“人花”——光芒收斂、驟然萎頓、最終化為一片不可見的金斑…枯萎凋謝!
這人花一謝,牟真元立即呆立當場,臉上現出癡愚迷茫之色來,仿佛這軀殼成了行尸走肉,其中已經空了。
到了此時孔懸終于忍不住低呼出聲:“牟…牟師兄!?”
牟真元這才眼神一恍,整個人一下子回過了神,該是陽神自靈山歸位、回到肉身中了。
可現在,孔懸覺得自己的心更涼了——牟真元頂上的人花已徹底消散,余下的地花如常、天花黯淡,這兩朵花又在片刻之后也散成了一片金光,雖然沒有完全散去、又在頭頂稍做旋轉、重新化成三份,可已成了三團模模糊糊的金光…
牟真元,這陽神境界的巨闕宗主…
被李無相口中那“師父”剝去了人花、打回了元嬰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