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清沐的懇求,帶著底層掙扎者特有的無奈與理直氣壯,仿佛在質問這世道:我們不過是想活下去,有什么錯?
為什么?
高見的心中,同樣掠過這個疑問。
人人都只不過是為了自己的生存而已。
城市人的套路一般是哄騙,農村畢竟淳樸,一般是靠蠻橫。
流云宗仗著勢大,行事偏向蠻橫;黃叔集團勢弱,便精于哄騙。
二者誰對呢?
表面上看,好像誰都不容易。都是為了在弱肉強食的世界里爭一口食,覓一條路。
這讓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初臨此界,在那個名為低山村的偏僻之地所見的景象。
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為了祈求雨水滋潤干裂的田地,為了讓莊稼能夠生長,讓他們自己和家人能活下去,他們選擇了劫殺過往的旅人,將血肉與魂魄獻給所謂的“山神”。
他們是錯的嗎?
在當時的高見看來,不,他們沒錯。
那是真正的、在生存線邊緣的掙扎。不用這種方法,村子可能就熬不過那個旱季,會真的餓死。
那種情況下做出的選擇,是絕望中的本能,是生命最原始的吶喊。沒人有資格站在道德高地上,去指責那些只是為了“活下去”而沾染血腥的手。
但是…
高見的目光重新落在葉清沐身上。
無論是流云宗還是黃叔集團,在他看來,都是錯的!
為什么呢?
因為…貪婪!
他們口口聲聲訴說的“難處”,他們的“不得已”,仔細剖析,根源并非單純的“生存”,而是膨脹的欲望和永無止境的貪婪!
流云宗早已過了需要為基本生存資源發愁的階段。他們打壓小家族,壟斷航線,竊取機密,是為了獲取更多的資源,是為了擴張勢力,是為了在仙門排名上更進一步,是為了滿足上層修士對更高級功法、更稀有材料的渴求!他們的“難處”,是維持和擴大既得利益集團的“難處”,是貪婪推動下的內卷與傾軋!
黃叔集團同樣如此!他們并非沒有其他謀生手段。以葉清沐五境的修為,哪怕去某個世家當個客卿,或者接取一些官府的懸賞任務,雖然辛苦,但也足以維持自身修行和基本生活。但他們選擇了騙,因為這樣來錢更快,更輕松,能讓他們過上遠超其實際能力與付出的奢靡生活!他們的“難處”,是維持其詐騙團伙龐大開銷和成員們不勞而獲高消費的“難處”,是貪婪滋養出的惰性與對不義之財的依賴!
“生存掙扎,情有可原。”高見終于再次開口,聲音不高,但讓人牙齒發冷:“但以生存之名,行貪婪之實,就不好了。”
他盯著葉清沐,一字一句地說道:
“你們的難處,是貪欲撐大了胃口,卻怪世道不給活路。流云宗,是野心膨脹了手段,卻披著弱肉強食的外衣。”
“我給你們兩個選擇。”
“一,立刻停手,之前的投入,算你們買個教訓。然后,替我做事,我會支付相應的報酬,足夠你們生存,但別想一夜暴富。”
“二,你們可以試試,看看能不能在我面前,拿走那二十萬金。”
高見給出了他的最終通牒。
這不是在討論對錯,而是在宣示他的規則。
葉清沐徹底僵在原地,臉色變幻不定。
葉清沐心知單純的訴苦與辯解已然無效。
她沉默了半晌,腦中飛速權衡,最終,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緩緩抬起頭,目光不再閃爍,而是帶著近乎破釜沉舟的坦誠。
她微微低頭,聲音放緩,:“大人…昔日您曾與我…交流過一段時間的功法。”
她謹慎地選用著詞匯,指代那場并非平等、卻讓她受益匪淺的交易,“那段時日里,我僥幸學會了您功法的一絲皮毛,而您…想必也從我那點微末伎倆中,有所得著。”
她頓了頓,觀察著高見的反應,見其并未打斷,才鼓起勇氣繼續說道:“但是,在那之后…我因緣際會,也在欲界得到了一部分新的認識。”她刻意加重了“欲界”二字,深知這對高見意味著什么,“其中有些關于心神意念、虛實轉化的體悟,或許…或許能對大人您目前的氣息紊亂,起到一點微末的作用。”
她抬起眼,眼神帶著懇求與交易的精明:“我愿將此番所得,盡數分享給大人…只求大人,今后的事情…今后再說,如何?”
這話里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她在求饒,求高見放過他們這一次。
作為交換,她愿意獻上來自欲界的、可能對高見穩定當前狀態有益的收獲。她承諾的是“這一次”的平安,并暗示今后他們會收斂,甚至可以從高見面前消失,不再礙眼。
這無疑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提議。
欲界的奧秘,對于此刻神意紊亂、尋求突破之機的高見而言,價值難以估量。用一次“睜只眼閉只眼”,換取可能解決自身困境的線索,對很多人來說,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然而,高見看著她,心中卻是嘆了口氣。
怎么說呢…
他其實,很需要葉清沐和黃叔這批人的。
黃叔集團混跡神都底層與中下層多年,三教九流,各行各業,幾乎都有他們的眼線或可以收買的關系。他們能聽到官面上聽不到的消息,能接觸到正規渠道接觸不到的人。無論是世家內部的齟齬、某些官員的隱秘癖好、乃至一些看似無關緊要的市井流言,都可能成為朝堂博弈的關鍵信息。他們甚至可以設法將人安插進某些府邸、商會,作為長期的內應。
葉清沐便是最好的例子。他們擅長編織身份,扮演角色,能以假亂真。高見完全可以利用這一點,讓他們偽裝成來自不同地域的商人、游方修士、甚至是某個小勢力的代表,去主動接觸某些目標人物,散布真偽難辨的消息,挑撥離間,或者設下陷阱,引誘對手犯錯。有些話,從“高見”口中說出是挑釁,但從一個“偶然”出現的、看似無關的第三方口中流出,效果則截然不同。
有些事,皇帝不方便做,李騶方不方便做,高見自己更不方便親自出手。比如,暗中截獲某些關鍵物資、破壞對手某些不法的秘密產業、或者以“意外”的方式讓某些特別礙事卻又抓不到把柄的家伙暫時消失。黃叔集團精通各種下九流的手段,做事干凈利落,很難追查到源頭,是處理此類“臟活”的理想工具。
而且,高見若要與某些勢力進行秘密交易,或者需要調動大量不被官方注意的資源,黃叔集團控制的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商鋪、錢莊、地下交易點,就能成為完美的中轉站和掩護,若是運作得當,就是幾十上百萬金,也能夠消弭干凈,不留痕跡。
可以說,掌控了黃叔集團,高見就相當于在神都擁有了一張靈活而隱蔽的網。這張網或許無法決定最終的勝負,但卻能極大地牽制、削弱、迷惑對手,并為高見提供至關重要的信息與戰術選擇,是他在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中的一股奇兵。
他需要他們那無孔不入的打聽消息的能力,需要他們編織謊言、安插人手、混淆視聽的本事,需要他們游走在灰色地帶、不被主流注意的身份。這些能力,在即將到來的、與世家乃至更深層勢力的博弈中,是光明正大的力量和朝堂規則難以替代的。
高見心中暗嘆,他是真的需要黃叔這批人,需要他們那如同蛛網般遍布神都底層角落的耳目,需要他們那能將謊言編織得天衣無縫的能力,來應對接下來朝堂之上必然更加詭譎的風云,以及暗處來自世家和其他未知敵人的明槍暗箭。
他親自找來,便是存了將這幫人收為己用,派上大用場的打算。
未來的神都,尤其是朝堂之上,必然是風云詭譎,波譎云詭。
皇帝雖然強勢回歸,初步震懾了世家,但這僅僅是開始。世家盤根錯節數百年,絕不會輕易俯首。他們會在規則內陽奉陰違,在規則外不擇手段。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而高見自己,身處漩渦中心,既是皇帝的利刃,也是世家的眼中釘。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更需要一些能在陰影中行動、做一些“光明正大”之輩無法去做的事情的手。
更別說,葉清沐給的東西,也很誘人。
那來自欲界的、關于心神意念的體悟,正是他此刻最渴求的東西!若能借此窺得一絲契機,調和《玄化通門大道歌》與《心燈照影經》的沖突,消弭自身神意無法圓融如意的弱點,那更是賺大了,就算只是一個可能,他也不想放棄。
那么,要怎么做呢?
高見看向葉清沐。
第一次,她試圖用“盜亦有道”來粉飾。
第二次,她用團伙的“生存”來懇求。
第三次,她試圖用“欲界收獲”來做交易,換取脫身。
這已經是她第三次推脫了。再加上之前她騙過丹砂,被高見放過一次卻依舊重操舊業的過往…
高見心中最后一點耐心,終于被消磨殆盡。
他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
嘆息聲未落,高見動了。
沒有磅礴的氣勢,沒有耀眼的光芒,只是最簡單、最直接的一拳,朝著葉清沐當胸轟去!拳速看似不快,卻仿佛鎖死了她周身所有的空間,讓她避無可避!
葉清沐亡魂大冒,生死關頭,她壓箱底的本能驟然爆發!
她素手急揮,她自身精修的幻術、以及從欲界得來的些許感悟瞬間融合、迸發!
嗡——
周遭景象驟然扭曲、變幻!
狹窄的巷道仿佛被無限拉長,兩側墻壁化作蠕動的血肉壁壘,地面上伸出無數蒼白的手臂抓向高見的腳踝,頭頂的月光被翻涌的墨色烏云吞噬,凄厲的鬼哭狼嚎之聲直刺神魂!更有七八個與葉清沐一模一樣、連氣息都一般無二的身影同時出現在不同方位,或倉皇后退,或掐訣反擊,或融入陰影…真真假假,虛實難辨!
這一手幻術,融入了她對人心恐懼的洞察,對欲念的牽引,以及對虛實規則的粗淺運用,堪稱她生平巔峰之作!足以讓同階修士瞬間迷失,甚至能讓更高境界的對手愣神一瞬!
她確實在欲界之中有所收獲,她確實有對高見的價值!她已經展現出了她有讓高見功法圓融的可能!只要收手,就能得到那許多——
然而——
高見的拳頭,沒有半分遲疑,所有的遲疑都在出拳之前。
而出拳之后,再無余地。
那足以亂真的幻象,那惑人心神的聲音,那阻人步伐的鬼手,在觸及拳鋒的瞬間,如同陽光下的冰雪,無聲無息地湮滅。所有的虛妄,所有的偽裝,在那絕對的力量與更為凝練、更為超脫的意志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拳頭穿透了最后一道扭曲的光影,精準無誤地,印在了一個看似空無一物、實則是葉清沐真身所在的方位。
噗嗤!
一聲悶響,如同熟透的西瓜炸開。
葉清沐臉上那驚駭與難以置信的表情永遠凝固,她的頭顱在高見那看似平平無奇的拳鋒下,如同被巨錘砸中的瓷器,瞬間爆碎!
紅白之物四濺,卻又被一股無形的氣勁約束,未曾污染太大范圍。
無頭的尸身晃了晃,軟軟地倒了下去,那身價格不菲的素白法衣,頃刻間被染得一片狼藉。
巷內,幻象盡散,重歸寂靜。。
下一刻,高見消失在原地。
葉清沐只是一個人而已。
黃叔集團…還有很多人呢。
都別留了吧。
—某家看似生意興隆的賭坊后院。
一間喧囂的酒樓地下室。
某處浮島邊緣租賃的倉庫。
高見的身影出現在這些地方。
如同在巷中對葉清沐做的那樣,簡簡單單,一拳遞出。
黃叔集團,這個在神都底層盤踞多年、編織了無數騙局的毒瘤,被他連根拔起,核心成員,一個不留。
做完這些之后,天色仍黑,一個時辰都沒到。
然后,他敲響了百里清波的門。
門開了,百里清波皺著眉看著眼前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