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很聰明。
他悟到了‘階級’的存在,但他通過‘生存的天地’來劃分階級,通過生活的好壞,地位的高低,來劃分階級。
他覺得,富裕的世家,高高在上的官員,是上等人。
胡人,苦民們,是下等人。
對,這大概是正確的,如果是在世俗層面的話。
但卻忽略了一個最底層的邏輯,那就是修行體系和修行境界的存在。
你看那神朝疆域,為何沃野千里,風調雨順?非是天恩浩蕩,而是天壇!那是匯聚了神朝頂尖大能之力,扭曲地脈、梳理靈機、鎮壓一方氣運的絕世陣法!
那是神朝的高階修行者,那些大能們,以無上偉力,強行篡改天地法則,為凡俗劃定的‘樂園’!代價?便是將利刃原,東海這些絕地,推向了神朝之外!
世家門閥,為何能世代簪纓,盤踞膏腴?非是他們德行高尚,而是他們掌握著最頂級的修行功法、最豐沛的靈材資源、最強大的傳承法寶!
麒麟紋為何是生存必需?因為那是蠻荒異獸血脈賦予的、對抗絕境的最低等‘修行’!是他們在這片被神朝大能‘遺棄’的法則扭曲之地,掙扎求存的唯一依仗!沒有這紋,便是凡胎,連這草都踩不住,連活下去的資格都沒有!他們的‘兇狠’,他們的‘掠奪’,也是修行體系所塑造出來的。
由修行境界等級森嚴構筑的秩序!
在這套秩序面前,楊凌口中基于“共同苦難”的“同胞”情誼,顯得如此脆弱而虛幻。
力量,唯有力量本身,才是這天地間唯一真實的語言。
楊凌的“天地階級論”其實很有洞察力——他能看到物質層面的壓迫結構。但問題在于,在這個世界觀里,物質分配完全由修行力量決定。
在楊凌的眼中,上等人是端坐于神朝繁華都城、雕梁畫棟之中的世家門閥。是那些身著錦袍玉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視金銀如糞土的權貴勛戚。是那些掌控著大片膏腴之地、役使萬千佃戶、一句話便能定人生死的豪強巨賈。
他們的“天地”,是風調雨順的沃土,是鐘鳴鼎食的奢華,是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權力巔峰。
而下等人們,是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田壟間耗盡最后一滴血汗卻仍食不果腹的神朝農夫。是塞外利刃原上,穿著草鞋在刀鋒上奔跑、為了一口帶血的草籽割裂手掌的胡人戰士。是涼州邊關,在寒風中戍守、時刻擔憂胡騎屠刀落下的小卒和百姓。
他們的“天地”,是貧瘠與困頓,是刀鋒與血淚,是掙扎求存卻看不到盡頭的絕望深淵。
對,這大概是正確的。
楊凌會如此確信。他的劃分基于最直觀的生存境遇:居住的環境、享有的資源、承受的苦難、掌握的權力。
上等人占據著“好天地”,下等人深陷于“壞天地”。
這種劃分,清晰明了,具有強烈的道德沖擊力,也為他那“打破壁壘、互助共生”的理想藍圖提供了看似堅實的立足點——既然同是下等“苦民”,同受上等“剝削”,為何不能聯合起來?
他看到了神朝的沃土與塞外的利刃原,看到了世家的華堂與農夫的茅屋,但他將這視為天然的、固有的環境差異,是階級劃分的“背景板”。
他看到了農夫被盤剝的苦,胡人掙扎求存的苦,認為共同的苦難體驗可以超越種族、地域的隔閡,形成“同胞”情誼和反抗聯盟的基礎。
他自信憑借自己的智慧、高見的力量、麒麟部的“助力”,可以撬動神朝的格局,打破世家壟斷,讓“下等人”獲得更好的“天地”。
但高見卻知道,這是必然失敗的。
力量階級是客觀存在的現實,而楊凌計劃的“三贏”,在高見的眼中,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虛幻樓閣,其崩塌的根源,不在于信任與否,不在于是否吃苦,而在于它從一開始就無視了由無上修行偉力所構筑的、不可撼動的階級秩序。
他憑什么讓修行者去維護凡人的利益?
憑什么讓麒麟部的人,去和苦民共情?可能嗎?
神朝的修士,無論境界高低,他們都是這個階級的代表。從坐鎮天壇、言出法隨的地仙們,到開枝散葉、盤踞一方的兩關世家家主,再到依附家族、執行命令的那些修行子弟。
無論他們居住在雕梁畫棟還是邊關堡壘,無論他們是揮霍無度還是清心寡欲,只要身具修行之力,哪怕只是引氣入體,他們就天然屬于“修行者”階級。他們的力量,是其特權、地位、乃至生存方式的根本保障。
世家盤剝凡人?那是高位者對低位者的統治方式,無損其作為“修行者”的階級本質。
而另一邊,塞外諸部戰士,以麒麟部為例。他們的戰士身具麒麟紋,這并非裝飾,而是蠻荒異獸賦予的、實打實的超凡力量!
這力量讓他們能在利刃原上行走奔跑,能徒手掰開割裂鋼鐵的草葉獲取草籽,能擁有遠超凡人的體魄和生命力!盡管這力量源于血脈,相對粗陋,提升艱難,且代價巨大,比如繁衍受限等等,但它的本質,依然是超越凡俗!
因此,麒麟申,以及所有擁有麒麟紋的成年戰士,無論他們活得多么艱難困苦,無論他們的“生活水平”與神朝農夫相比如何接近,如何類似,他們都屬于“修行者”階級——哪怕是最底層、最邊緣、最掙扎的那一部分。
這種時候,草原諸部在神朝邊關的劫掠行為,是修行者階級內部,也就是塞外部落與神朝邊鎮世家的資源爭奪,是“狼”與“狼”之間的撕咬。
這中間,從來就沒有‘羊’的位置。
而羊是什么?
是神朝境內未能修行的百姓,那些農夫、工匠、小販等。
他們是神朝社會的基石,也是“修行者”階級統治和汲取的對象。他們勤懇耕作,繳納賦稅,提供勞力與信仰香火。他們或許能溫飽,在好年景的時候可以吃上肉。
或許能識文斷字,在開明之地甚至有修行晉升的辦法。
但他們的生命、財產、乃至生存環境,都是由天壇所庇護,而天壇本身,則完全依賴于修行者階級的意志和力量。
凡人之所以叫做凡人,就在于他們沒有掌握任何超越凡俗的力量,無法反抗修行者們的意志,是真正的“耗材”與“根基”。世家盤剝的是他們,邊關遭受胡人摧殘,侵擾的,也主要是他們。
這本質上是因為擁有力量的修行者對無力的凡人的壓迫,而非富有者對窮困者的壓迫。
在高見看來,楊凌將修行者階級中處境最邊緣、最掙扎的群體,也就是草原諸部們,錯誤地劃入了與真正凡人,那些神朝苦民同一階級,并妄圖讓他們團結。
麒麟部戰士生活再苦,他們擁有力量,就有改變命運,的可能性和主動性,哪怕是通過劫掠;神朝苦民生活再好,他們缺乏力量,就永遠是被支配者。
修行境界是這世界的硬通貨,是通行證,這一事物,它劃出的鴻溝,比地域、財富、文化習俗的差異要深刻億萬倍。
一個擁有麒麟紋的胡人戰士,在階級認同和生存邏輯上,天然更接近一個神朝修士,而非一個與他“同病相憐”的神朝農夫,盡管他和神朝修士是死敵,和老農不是。
神朝農夫和塞外胡人的苦難根源雖都指向高階修行者制定的規則,但他們的“解決途徑”和“反抗資本”天差地別。
農夫需要的是修士老爺開恩或出現救世主;胡人戰士則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去搶!強行將這兩類本質不同的群體視為“同胞”并聯合,如同讓綿羊與餓狼結盟去對抗獅子,綿羊的下場可想而知。
麒麟申看得透徹。他明白自己與神朝世家的修士本質上是同一類存在,都是超凡力量的擁有者,他們之間的爭斗是“圈內”的生存博弈。
他寧可選擇赴死,用一種悲壯的方式為部族搏一個機會,也絕不會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楊凌那個試圖模糊力量鴻溝、讓“狼”去與“羊”結盟對抗另一群“狼”的、充滿幻想且根基錯亂的計劃上。
麒麟部,以及金家,他們都視真正的凡人為可利用資源或需培養的底層,麒麟部需要劫掠凡人村落獲取補充,金家需要壓榨凡人獲取財富勞力。
他們之間的沖突,是修行者之間的劫掠與反劫掠,是修行者階級內部不同勢力、不同生存環境下的利益爭奪。
麒麟部覺得神朝修士占據好地方,神朝修士覺得胡人兇狠野蠻,但這改變不了他們同屬“力量掌控者”階層的根本事實。
“楊凌,”高見的聲音不高,還是那么平淡,但其中的內容開始打磨楊凌那看似堅固的信念,“你的心是熱的,你看到了不公,看到了苦難,這很好。你想聯結受苦者,打破藩籬,這初衷,亦無可厚非。”
“只是,他們,那些麒麟部,麒麟申,以及所有身具麒麟紋的戰士,無論他們活得多么艱難,無論他們吃著帶血的草籽,穿著破爛的草衣,他們,在本質上——與金家里那位作威作福、驅使凡俗如犬馬的金大福——都是同一類存在!同屬一個階層。”
“麒麟申為何寧可赴死,也不入你彀中?因為他比你更清楚自己是什么!他是‘狼群’的頭狼!他深知狼群的生存需要,他明白進入羊圈,要么被更強大的狼群,也就是即將抵達的神朝高階修士剿滅,要么在饑餓和本能驅使下撕咬羊群,最終肯定會和你反目成仇。”
“所以事情發展到現在,你被他利用了,邊關已成,不要指望麒麟部他們會幫助你,從現在開始,戰斗已經會順延到麒麟部和幽明地以及涼州世家之中了。”
“你想救苦救難,先得看清,誰與誰才是真正的‘難友’,誰與誰看似‘同苦’卻注定相殘?”將神朝苦民與塞外胡人強行捆綁,美其名曰‘同胞’,最終只會釀造更大的悲劇。麒麟申的路,是他作為‘狼’的覺悟。而我們…該離開這狼群與死地了。”
“你的抱負,若真想實現,恐怕得先想明白,如何在這由絕對力量劃分的階級鐵幕之下,找到真正屬于那些普通羊群的生路。”
高見說完這些話,然后陷入了沉默之中。
楊凌沒有接話。
這時候,利刃原上,突然吹來一陣強烈的風,吹起地上細碎的、閃著寒光的草屑,如同無數微小的刀鋒在空中旋舞。幾片鋒銳的草葉擦過楊凌的衣角,發出細微的“嗤啦”聲,留下淺淺的劃痕,他卻渾然未覺。
風過后的死寂中,胯下的異獸依然在飛速前進,也正是因為這種前進,所以才帶來的‘風’。
正常來說,利刃原上是不會有風的,也不會有任何的‘天氣’,這片大地永遠是這般的寧靜,死亡一般的寧靜。
過了好一會,楊凌才終于開口,對高見說道:“那…以高大人之見,接下來的路,該如何走?”
“當然是和金家和幽明地來人做過一場,我會和他們一起來。”高見繼續說道,語氣理所當然,“在暗處,我會把對方的人員配置、功法路數、跟腳破綻…所有能看到的,都記下來,傳給你。”
“然后,戰斗的主力,讓麒麟部來,我們要爭取一次性將對方的高端戰力,一次滅絕,同時,要保證麒麟部這一戰之后,沒有繼續入侵神朝的能力。”
“這——”楊凌的表情變了一下。
他沒想到,高見的安排,比他更狠。
引狼入室,然后兩狼相斗,他則需要滅掉雙方。
“所以…救下那些‘下層人’的方法,就是滅掉高階修行者,高大人,你說這么多,是想毀滅修行體系?”楊凌喉嚨有些干澀。
“怎么會呢?”高見搖了搖頭:“修行體系是很好的,沒有這個,凡人也活不了,只是現在的修行者不太行而已。”
“我覺得,凡人和修行者的關系,應該是成年人與幼童,是出生者和肚子里的胞胎,是互相繼承的關系。”
“修行者理所應當要庇護自己的胞胎,因為如果沒有了凡人,修行者自然也就無從談起了,幾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曾是凡人,只是他們覺得自己‘脫胎換骨’了,覺得自己脫離以往了。”
“這不太行,而我覺得…修行者不行,那就換。”
楊凌眼神一驚。
好大的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