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覺得胡人是盟友嗎?
高見這個問題,問的非常的態度鮮明,雖然說是問,但實際上幾乎是確鑿無疑的認為,胡人不是盟友。
這讓楊凌皺了皺眉:“我來和高大人講述這些,倒不如讓高先生親眼看看胡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高大人可愿意親身前往塞外,見一見麒麟申?”
“可以倒是可以,那,帶路吧。”高見一聽這話,幾乎沒什么猶豫的就選擇了答應。
其實如果楊凌不提,高見也會主動前去看看,畢竟胡人其實就是他的目的,而現在楊凌愿意引薦,那自然是合該如此。
楊凌于是說道:“我就知道高大人不會拒絕,所以,且等我安排一下后面的事情,然后就帶高大人出塞。”
高見自然無不可,退了幾步,等著楊凌。
楊凌說著,迅速離去,將芥子袋找了個地方放著,又不避嫌,當著高見的面,喚來數人,吩咐了幾句,安排了邊關建設的進度,又安排了兵馬籌備之事。
高見在旁邊,就聽見楊凌井井有條的安排著。
他先是對一老人說道:“倉廩武庫,尤當固本,軍需現在需清點現存糧秣、箭矢、火器、擂木滾石之數,具冊詳報。另于關隘左近山陰處,密鑿三窟,以為潛儲軍資之所,務求隱僻干燥,勿令敵探知曉。”
然后又轉頭說道:“工事刻不容緩,但也需做好防備,遣御獸修士攜此靈禽異獸,分作三班,輪番出巡,巡天隼翱翔云端,目力洞察秋毫,地聽獸伏于地脈,感應土行潛蹤。凡有高手潛行匿跡,務必及早發覺,以秘法傳訊。”
“烽燧斥候,倍加戒嚴。沿邊烽堠,每烽增狼煙三束、柴薪五車,晝夜輪值,雙哨瞭望。凡有異動,不拘晝夜,舉烽鳴鏑,六百里加急馳報!斥候隊分作三班,輪番出塞,遠探百里,凡山川險易、靈氣聚散、水源草場,悉數繪圖記檔,要在四日之內完成,時間緊急,務必輪班加點。”
“這些是高大人送來的器具,能夠將武者之力轉換,以蠻力推動工程進度,你們拿下去仔細參研,將之用在建設之中,定能事半功倍,極大加快進度,留下更多時間用來整備軍武,著陣法師率通曉符箓、堪輿之士,依北斗七曜之位,深植陣基靈柱九根于關墻之下,柱以玄陰鐵母為骨,銘‘鎮岳’、‘禁空’古篆,深埋三丈,引地脈靈氣為源,務求根基穩固,靈氣貫通。”
之后,他一言一語,對著喚來的那些人各自下令,整座邊關之中,關防大陣之維系、高手偵防之調度、鎮守精銳之統御,盡數在楊凌心中,胸有成竹,一言一語之間充斥著自信,以及對這些事情盡在掌握的‘自信’。
沒錯,高見從楊凌身上看見了極度的自信,此人對自己的安排毫無任何疑慮,仿佛即將到來的許多高手以及斬首行動一點憂慮都沒有。
在這種自信之下,就連周圍身陷絕境的那些楊凌的部下,在此刻都顯得一點壓力都沒有,仿佛他一個人就能夠頂得住所有的壓力,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會有似的。
所謂‘大將之風’,恐怕就是這樣,且不說楊凌的主張,單單就看他現在的樣子,就知道此人絕非池中之物。
等了一會,他將所有的事情安排完畢之后,又看向眾人,最后說道:“我今日即隨高大人出塞,如遇大事,暫由覃隆先生安排,凡遇敵高手襲擾、大陣運轉阻滯、等緊急事態,便宜行事,先斬后奏。”
周圍許多人,旋即領命,各率部屬,如臂使指般調動起來,整個邊關,看不出一點絕望氣氛籠罩,反而充滿了希望之氣。
等到大家都領命離去,高見才感嘆道:“楊凌,你這身本事,如果是用在神朝上,怕是要平步青云啊。”
這般本事,如果正兒八經的在神朝所用,估計會讓人很頭痛吧。
但楊凌卻哈哈大笑,轉過身去,邊走邊說:“哈哈,高大人,我在神朝,可沒藏過自己的本事,畢竟神朝可沒有姓楊的世家。”
這話讓高見沉默了一下,沒有說話。
沒什么好說的,神朝現狀就是這樣,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能出頭。
不過…也還沒到‘尸位素餐’的地步,畢竟神朝的內部傾軋很嚴重,能夠上位的,多半也還是有些本事的。
兩人于是出發了。
騎乘的自然還是楊凌的那頭異獸,速度并不慢,只不過一天左右,就將楊凌和高見送到了塞外。
只不過,初踏塞外,高見便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墻——一股濃稠得化不開的“死意”。這種死意,遠遠超過‘空無’的狀態。
昔日,高見就曾經感受過。
天地已經死了。
一切都是空殼,失去了神韻,不再具備任何生氣。
沒有什么太大的殺傷力,就是整個世界都陷入了一種淡淡的死亡而已。
全都是空殼。
而眼前這片天地間的死意,它無聲,它無息,它不劇烈,卻像一層沉重、冰冷、浸透了骨髓的鉛衣,沉沉地裹壓下來,將高見的心肺都勒得生疼,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在吞咽凝固的灰燼。
荒涼?死寂?
他曾在邊關見過荒涼,那是黃沙漫卷、白骨露野。
他曾在古戰場感受死寂,那是寒鴉枯樹、斷戟殘陽。
可那終究是“生”的另一種形態——沙礫下藏著蟄伏的草籽,白骨旁或許有蟲豸爬行,寒鴉的鳴叫是喪鐘,卻也宣告著腐肉滋養了新的循環。那是一種衰敗,一種終結,一種為新生騰挪空間的劇烈更迭。
而這里…
不是。
萬澗并非枯干,它們依舊有水,但那水是凝滯的,失了流動的魂魄,像垂死者渾濁無光的眼珠。
枯茅斷葦?不,草還在長,甚至更顯鋒利,只是那綠意是僵死的,帶著金屬的寒光,再無生命勃發的柔軟與韌性。
陌上無霜,亦無蟲鳴。廢田?連田的痕跡都已模糊,大地本身呈現出一種疲憊的、被徹底榨干的灰敗。
瓦礫塊壘?皮皴暮年?這些概念在此都顯得太過“鮮活”了,它們至少還承載著過往的痕跡,承載著時間流逝的重量。
這里,是徹底的空。
大地在腳下延伸,厚實,卻像一具被掏空了內臟的巨大尸骸,徒留空蕩的皮囊。天空高懸,廣闊,卻像一面蒙塵億萬年的、失去光澤的銅鏡,映照不出任何活物的影子。眼前那巨大的湖泊,水波不興,清澈得詭異,卻透著一股子死水的陳腐,仿佛連湖底的水草、游魚都已化作了透明的幽靈,只剩下一個巨大、冰冷、毫無生氣的空殼。
是的,空殼。
形容一個人是空殼,謂之“雙目無神”。
而這片天地,這蒼茫塞外,便是“天地無神”。
萬物皆在,形態未改,卻獨獨被抽走了那一點維系生機的、無形的“神”。那是存在的火花,是運轉的韻律,是萬物之間那看不見卻息息相關的靈性聯結。此地,那“神”已如風中殘燭,徹底熄滅了。于是,山巒只是僵硬的土石堆迭,湖泊只是凹陷的積水,風也只是掠過空谷的、毫無意義的嘆息。
沒有驚天動地的毀滅,沒有尸山血海的慘烈。有的,只是一種靜默的、均勻的、彌漫到每一粒沙塵、每一縷空氣之中的…淡。
一種稀釋到極致的死亡。
一種萬物歸于永恒的、冰冷的“無”。
它不張揚,不咆哮,只是靜靜地彌漫,像無形的瘴氣,侵蝕著誤入者的心神,讓高見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來“存在”本身,竟也可以如此虛無,如此…空。
不是沒有物質存在,而是物質失去了內在靈性。
“這里就是塞外嗎?下面的草地,就是利刃原?”高見對楊凌問道。
“是,利刃原是這里唯一的綠意了,原本如果沒有這些的話,就真是滿地死氣了,現在有點綠意,也算是好事。”楊凌笑道。
高見沒說話。
這種綠意,真的算是‘綠’嗎?高見眼中看見的綠意應該是生命的律動,但現在眼前出現的,比油漆涂上去的綠油油沒什么差別。
但不管怎么說,這就是現狀。
這片地方,比什么凍土荒原,比什么大漠砂土都更加荒涼,這是真正的死地,是連天地都死去的那種‘死’。
高見已經在這里感受到了‘侵蝕’,這種侵蝕讓他的肉身極不舒服。
這種侵蝕并非是‘主動’的,而是來自某種自然生效的規則,就像是一塊火熱的炭,被丟進了冰箱里面,身體之中的熱量和活力正在被周圍的環境抽走。
如果在這里待久了的話,高見的修為應該會下跌,畢竟他只有六境,而如果他的修為再低一下,應該就會停止‘生長’。
他的肉身不會再增長了,剩下的,便只有衰敗,正如同這片天地一樣,變成這樣,只是因為以前的底子厚,還沒徹底衰敗完而已。
這片大地,就是一座腐爛的尸體,目前還沒爛光。
看著這些,高見和楊凌,踏上了利刃原。
只一瞬間,高見的鞋子就被切碎了。
腳下傳來的并非泥土的松軟,而是無數細密、冰冷、帶著惡意的鋒銳刺痛,即便隔著堅韌的厚底快靴,那股直透腳底的寒意與切割感也讓他眉頭緊鎖。他步履沉穩,每一步落下都帶著內勁,將那些企圖割傷他的草葉碾碎、踏平,在身后留下一行短暫的、踩碎的草屑痕跡,旋即又被周圍無邊無際的、閃著寒芒的利草淹沒。
還好他的修為足夠,否則這雙腿估計要被利刃原像是絞肉機一樣變成肉沫。
楊凌倒是很聰明,他的鞋子應該是特制的法寶,利刃原沒能突破他的鞋底,所以他看著很正常。
說實話,高見看過神朝繁華,也踏足過邊塞荒涼之地,自認見了許多人間疾苦。然而眼前這片名為“草原”的所在,其殘酷遠超他的想象。
哪怕他已經用最大的想象去思考‘神朝之外’的場景,可這種死意,依然震撼著他的心。
在利刃原走了一段時間,腳底疼的不行,已經紅腫了起來,哪怕是六境開啟了精關的武者,依然沒辦法免疫利刃原的傷害。
還好,他的復原能力很強,站在原地休息了一下,等傷口復原了,又繼續往前走去。
遠處,一片由低矮、破舊卻異常厚實堅韌的草皮編制的帳篷組成的聚落映入眼簾。
那就是麒麟部了,規模不大,幾千頂帳篷,幾萬人,在神朝只能算個小村子,但在這片死亡草原上,已是難得的棲息之所。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鐵銹般的腥氣,混合著草籽的苦澀和某種難以言喻的、被壓抑的渴望。
最前面可以看見,數十名精壯的麒麟部戰士,氣息沉穩,顯然修為不弱,這種修為,在神朝肯定是座上賓。
但他們此刻卻彎著腰,穿著編制好的草鞋,如同最卑微的農人,在密密麻麻的利草叢中艱難地摸索、掰扯。他們的手臂、手掌上布滿了細密的血痕,新的傷口不斷在舊傷上迭加。他們小心翼翼地掰開草葉,取出里面米粒大小、卻閃著金屬般寒光的草籽,動作熟練而麻木,仿佛這割裂皮肉的痛楚已是日常。
遠處兩位老人交談,聲音不高,而且很遠,但高見的耳力不錯,也可以模模糊糊的聽見。
“…糧食儲備…支撐六個月…攻入神朝…劫掠…膏腴之地…”
老人眼中迸發出的、近乎貪婪的渴望光芒,讓高見心頭一凜,這光芒他熟悉,是饑荒時期,餓殍看見肥肉的表情。
高見終于不再沉默。他大步上前,運起氣血,踏碎腳下的利草,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撿拾草籽的戰士們警惕地直起身,手按上了腰間的骨刀或短矛,眼神銳利如鷹。
不過,他們看見了楊凌,于是放松了一些。
同時,不遠處走出來了一個俊美的中年人。
楊凌于是開口說道:“那就是麒麟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