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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8章 我為什么不是您親生的?

  廂房這處人不少。

  各家夫人、老夫人們休息著緩緩神,底下人收拾東西,陸陸續續準備回府。

  人多卻絲毫不亂,彼此互不干擾,井然有序,動靜也輕。

  章瑛到的時候,人已是散了一半了。

  安國公夫人住在她慣常住的那間廂房,在整排屋舍的最里頭。

  章瑛一路向里去,一人迎面而來,喚了聲“章夫人”。

  章瑛沖她笑了笑。

  那人正是阿薇,手中提著兩只食盒。

  阿薇客客氣氣地道:“請夫人借一步說話。”

  或許是上回“設身處地”著想的緣故,章瑛并沒有拒絕阿薇。

  兩人一前一后走遠了些,在一張石桌邊停下。

  阿薇放下食盒,一并打開了,問:“都是齋堂中才拿來的,夫人如何看?”

  章瑛一時沒有理解這句話,去看食盒中的吃食,粗粗一眼也沒看出多少端倪。

  “齋堂里左右都是這些東西,”她嘀咕著,“就是有點涼了,好在大體都是清爽的做法,涼了也爽口,旁的嘛…”

  剛要說自己看不出別的,話到嘴邊,忽然靈光一閃。

  一個食盒里的,碟碟都眼熟得很。

  而另一個食盒里的,章瑛就沒見嬤嬤有提回來過。

  “你怎么知道?”章瑛指著盒子道,“我母親吃什么、不吃什么…”

  阿薇見她看出來了,便與她解釋起來。

  “從小到大,長輩們掛在嘴邊的總是‘不許挑食’,但哪怕再不挑食的人,也會有喜歡的食物。”

  “這一點上,就算去問本人,本人都不一定能具體答明白。”

  “最清楚的其實是廚房上的,以及定菜拿菜的仆婦。”

  “還有就是夫人這樣,很了解、也很關心安國公夫人的人。”

  “安國公夫人時常來相國寺禮佛,長年累月下來,嬤嬤自然曉得給她拿什么心頭好,又別拿什么惹嫌的。”

  “齋堂上的大師亦很仔細,能記住熟悉的香客的口味。”

  如何分出兩盒來,章瑛聽懂了,于是問:“所以呢?這有什么用處?”

  “您莫急,聽我慢慢說。”阿薇淺淺一笑。

  章瑛點頭,示意她繼續。

  阿薇道:“這道白菜卷做得挺好看,胡蘿卜、菜豆切絲,和豆芽一道焯水,再用汆軟了的白菜葉子包起來,切整齊了,配的是香油芝麻醬。”

  “但安國公夫人從來不吃,她挑剔的到底是什么?”

  “她吃白菜,有白菜豆腐羹為證;她也吃胡蘿卜,齋堂說她很喜歡涼拌素丁,您看、其中一丁就是;她吃菜豆和芝麻,前回在廣客來、她吃過炒菜豆和芝麻餅。”

  “左看右看,白菜卷用料中,她唯一不碰的是豆芽。”

  “夫人見過她別的時候吃豆芽嗎?”

  有理有據,章瑛聽進去了,順著想了想,道:“我印象中她屋里擺桌就沒有上過豆芽,一家人齊聚時也不上,我應該沒有見過她吃。”

  “您再看,”阿薇又指了指雜蔬丸子,“土豆、玉蜀黍、胡蘿卜、芹菜,蒸出來的丸子是她愛吃的。”

  “但芹菜炒豆干,您家嬤嬤不拿,素四喜餃子,包的是豆干、木耳、胡蘿卜和豌豆,也不拿,她吃涼拌木耳,吃炒豌豆,她不吃的就是豆干。”

  “她應該也不吃山藥吧?齋堂里就沒有拿過,有回府上來廣客來定點心盒子,特特提過不要有山藥糕,明明我們的山藥糕賣得很好了。”

  章瑛訕訕,心情頗為復雜。

  她對安國公夫人的了解來自于多年相處與觀察,但余姑娘卻只靠著幾次接觸和齋堂師父的話,就拿捏準了。

  原來,了解一個人,是可以用這樣的辦法的…

  而后,她聽到阿薇如是說著。

  “心里有秘密的人,會積極得掩飾偽裝起來。”

  “裝一時容易,裝一輩子很難,尤其是吃喝拉撒,日日離不了的事,想裝也裝不像。”

  “您知道嗎?岑氏以前很喜歡吃松子,但前幾年她突然就不吃了,因為她年輕時用松子害死了未婚夫,從前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年紀后怕報應,就戒了。”

  “我不是說安國公夫人也這般,她保不準就是挑食而已。”

  “但我給夫人您看這些,是想告訴您,或許您可以從這幾樣食材上入手,向府里老人打聽打聽。”

  “就用您今兒想吃豆芽了,令郎想吃山藥排骨湯了之類的由頭,再順著問問。”

  “正如我前回說的,您是仰她鼻息的庶女,您又萬分感念與她的母女情誼,即便您疑心溫姨娘的病故,也只能隨波逐流,暫且就這么認了。”

  “只是您心中又有一根刺,想要為溫姨娘做些什么,想了解她,那就死馬當活馬醫,靠著這些細枝末節自己推斷一番。”

  “心里有數,也能少些不安和愧疚。”

  章瑛聽得唏噓不已。

  中元時沒能祭拜姨娘,她本就難受得很。

  眼看著要到姨娘忌日了,母親那脾氣斷不會讓她做什么,她這幾日心中來回扯動得厲害。

  人就是這樣。

  白日想明白了,夜深人靜時突然又擰上了。

  起起伏伏折騰下來,章瑛自己都又煩又累。

  現在,余姑娘的話給了她一個新的方向。

  不管陸念母女的本意是什么,但這個法子不會刺激到母親,又能多了解姨娘,她是愿意的。

  阿薇觀她神色,就知她聽進去了。

  她把兩個食盒都蓋上。

  手指撫過蓋子,阿薇看著章瑛,問:“現在,您要提哪一盒回去?”

  章瑛愣了下:“提回去?”

  “是啊,”阿薇輕聲細語地道,“提她喜歡吃的,讓她高興一下,還是提她不喜歡吃的,看她是個什么反應,夫人自己決定。”

  章瑛搖了搖頭:“我都不拿。”

  “是嗎?”阿薇語氣平淡極了,似乎章瑛怎么選、她都無所謂的樣子,“對了,您記得上次我母親替您找的那位伺候過溫姨娘的嬤嬤吧?”

  章瑛自然記得。

  那時,她想了解姨娘又無從入手,書信給陸念求幫助。

  陸念找到了個嬤嬤,雖然沒有告訴她那嬤嬤具體名姓,但從轉述來的消息看,也確實沒有騙她。

  能說得出母親從前院子擺設布局,知道怡園到竹園要如何走,定是當時真真切切在府里做過事的。

  若不然,陸念想編也編不出來。

  阿薇道:“她講過,溫姨娘病中不喜葷腥,她是吃豆芽、豆干和山藥的。”

  張嬤嬤講過嗎?

  自然沒有。

  張嬤嬤根本沒有伺候過溫姨娘,又如何知道?

  阿薇可以信口開河,章瑛也無處查證。但這三樣東西,章振禮是吃的。

  而且,他還和陸念說過一事。

  安國公附庸風雅想親自養,卻是養什么死什么,最后實在不甘心、養了回豆芽。

  豆芽發出來了,安國公挺高興、招呼了家里人看。

  兄妹三人自是夸贊,安國公夫人卻挎著臉讓下人連豆芽帶盆都扔出去,嫌棄安國公丟人。

  前腳丟了,后腳章振賢讓人偷偷撿回來,涼拌了給安國公,叫安國公好生感動。

  章振禮是當樂子說的。

  陸念告訴阿薇時,兩人都覺得不太對。

  種個豆芽,有丟人到要發火丟東西嗎?

  今兒看到吃食,阿薇才曉得是“挑食”過了頭。

  留下這句話,阿薇再不多言,留下兩個食盒給章瑛處理,自己抬步離開。

  章瑛站在原地,垂著眼,良久都沒有動。

  半晌,她咬咬牙,提起其中一只盒子,回了廂房。

  嬤嬤給她開了門,問:“您提的什么?”

  “一點吃食,”章瑛道,“母親吃過了嗎?”

  “夫人回來后就躺著休息了,還不曾吃。”

  章瑛點了點頭,繞過隔斷,就看到安國公夫人合衣躺在榻子上,精神萎靡得很。

  “您中暑才好不久,又接連幾天為皇太后祈福,餓著肚子怎能扛得住呢?”章瑛勸道。

  安國公夫人撐坐起來:“怎得才來?”

  章瑛避而不答,只是道:“涼拌素丁、雜蔬丸子、清炒芹菜,還有白菜豆腐湯,可惜有些涼了,好在這個天也不怕吃涼的。”

  邊上嬤嬤聞言欣喜:“夫人您看,都是您愛吃的。”

  安國公夫人憋在心里的不痛快,一下子散了一半。

  看看,阿瑛還是念著她的。

  她愛吃什么,阿瑛都知道。

  母女之間有什么大仇大怨?

  壞的是挑事的陸念和余如薇。

  阿瑛性情單純,被哄騙了才會一口一句“姨娘”“姨娘”的。

  她就該唾罵那混賬兩母女,而不是和阿瑛置氣,不然,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安國公夫人越想越是這個道理,臉上有了笑意:“涼了怕什么?天悶,熱的我還吃不下去呢,來來來,阿瑛陪我一道吃。”

  章瑛坐了下來。

  安國公夫人吃得高興,章瑛卻是食不知味。

  她知道,這是自己的怯懦。

  她不敢拿另一盒來激怒母親,可她連什么都不拿的果決都沒有,猶猶豫豫提了這盒回來…

  或許,也是在安慰自己吧。

  給母親送了一盒愛吃的了,那她過幾日再打聽豆芽什么的時候,就能少些不安和內疚了。

  當真是,自欺欺人!

  章瑛自嘲地笑了笑。

  安國公夫人注意到了,問:“沒胃口啊?”

  章瑛低低應了聲。

  “你向來就不愛吃這些素的,你就愛吃蝦吃蟹,”安國公夫人柔聲道,“我們這就回去了,讓廚房給你蒸蟹吃,再炒個蝦,蝦油熬個粥。”

  章瑛的呼吸緊了下,擠出笑容來:“您記得真清楚。”

  “你愛吃的,我能不記得?”安國公夫人笑了起來,“我連你小時候吃什么、不吃什么都記得,你那時可比現在挑多了。

  蝦有籽的不吃,蟹蒸得掉腳了也不吃,還不吃姜、不吃芫荽…”

  嬤嬤在一旁附和。

  兩人數了一圈,直數得章瑛心痛萬分。

  幾番猶豫,她逼著自己說出來:“您不吃豆芽,不吃山藥,不吃豆干。”

  這下輪到安國公夫人愣住了。

  隨著章瑛一樣樣說,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誰與你說的?”安國公夫人沉聲問,“你沒有那么細心!”

  “我…”

  安國公夫人追著問:“是不是陸念那兩母女!”

  話已出口,章瑛眼一閉、心一橫:“是,我不夠細心,但我知道別人提到您的時候、說得對是不對,可我姨娘呢?我不知道她愛吃什么、不吃什么。我一點都不了解她,別人說什么,我就只能信什么。”

  安國公夫人摔了筷子。

  先前看到這幾樣吃食時有多高興,現在就有多憋悶。

  “人都死了,吃什么吃!”她咬著牙罵道,“你知道了能干什么?”

  “我干不了什么,我連給她祭祀都做不了,又哪里管供桌上的菜她愛不愛的!”章瑛的眼眶紅了,哽咽著道,“您多了解我啊!我什么事情都瞞不過您!”

  “您那么懂我,怎么就不懂我有多糾結、多難受呢?”

  “一邊是撫養了我的您,一邊是生了我的姨娘,我…”

  “我若是您親生的就好了…”

  “我為什么不是您親生的?”

  “不然我怎么會這么痛苦呢?”

  “怪我,是我不會投胎,我沒有托生到您的肚子里。”

  章瑛越說越傷心,聲音也控制不住大了起來,掩面痛哭。

  安國公夫人亦是心如刀絞。

  絞散了火氣,絞碎了心,絞得她五臟六腑鮮血淋漓。

  什么閉緊嘴巴,什么把秘密帶到棺材里去,在這一刻都拋到了腦后。

  她只知道,阿瑛太痛了,太委屈了!

  安國公夫人一把抱住章瑛,涕淚縱橫:“不怪你,怎么能怪你!怪我、都怪我!是我沒用!是我的肚子沒有用!養不活你兩個哥哥,才會這樣、才會這樣!”

  嬤嬤見事不好,忙不迭想插嘴打斷。

  卻不想,安國公夫人的身子突然癱軟下去。

  不過十幾天,先是中暑養病,又是接連幾日熬大夜,剛剛情緒又忽上忽下、上天入地的,一時間眼前白光陣陣,人就這么昏了過去!

  章瑛嚇得連哭都忘了:“請大夫,快請大夫!”

  前腳聽見母女倆哭著爭吵,后腳、這一片還未離開的人家都知道安國公夫人昏倒了。

  陸念“好心好意”地與聞嬤嬤道:“光叫大夫怎么行呢?還要把安國公和世子都叫來,是吧?”

  阿·大廚·薇:嫌菜冷了?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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