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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臧氏祖宗

第五百七十六章  杜生明的父親面對家中窘況,心力交瘁,早早便撒手人寰。

  到杜生明接任家中庶務時,他便有心要改變這種情況。

  “他大膽找了鎮魔司一位馭鬼者做投靠,愿以家產相博,奉他為主,每年愿為他繳納稅貢。”

  這樣做的好處是杜生明只需向銀將一人納稅,同時受馭鬼者庇護,其他苛捐雜稅減少了。

  “雖說一年大部分的錢要交到郭大人之手,可每年其他的稅賦變少了,日子也逐漸好過。”

  許婆婆道:

  “杜大人只有原配嫡妻,生育兩子一女,太太在杜美人十歲上去世的,他擔憂繼室苛待兒女,便再也沒有娶妻過。”

  杜美人自小長得美貌,脾氣性格也很溫順,待到成年,杜生明便將女兒獻入中都之中。

  “杜大人兩個兒子也爭氣,先后捐錢買官,入了衙門,干得也不錯。”許婆婆說到這里,興許是提及當年杜家輝煌,她的臉上罕見的露出幾分緬懷之色:

  “杜家的家風正,長子娶了門當戶對的姜家小姐,姜家小姐進門時,杜美人還年少,長嫂如母,兩姑嫂關系很好的,直至大少奶奶生了女兒,杜美人那時還在家中,抱著侄女在懷里,一刻都舍不得撒手——”

  她說到這里,情不自禁的扭頭看了一眼趙福生身側的小孩,眼里流露出慈愛、憐憫的神情。

  話已至此,趙福生大概便猜出小孩的身世來歷了。

  “杜美人入宮后,很快得天子垂幸,不久身懷有孕。”

  先漢朝傳承至當時,漢王室已經勢微,天下大事皆由鎮魔司作主。

  哀帝去世后,厲帝年少繼位,成長至今膝下沒有子嗣,杜美人腹中的胎兒可能是他的長子。

  “皇上因美人有孕,賞賜了杜家一筆銀錢——”許婆婆說到這里,面露不忍:

  “其實這個時期,杜大人已經受郭家勒索了很長時間。”

  馭鬼者在世時,實力非凡,斂財有方,郭家習慣了揮霍無度的生活。

  待到銀將去世后,生活驟然一落千丈,家中子弟仍是吃喝嫖賭,家中物資便漸漸不夠用了。

  雖說杜家每年仍老實貢奉,可一年千余貫錢哪能與占有杜家數萬資產相比?

  郭家后人時常上門找事,想要霸占杜家資產。

  這種事并不罕見,許多人忍氣吞聲。

  杜生明雖說有女入宮,可鎮魔司強勢——此事涉及到馭鬼者后人,天子也不方便出面。

  因此他打算花錢消災。

  “郭家的人一開始打算讓杜大人交出兩萬錠銀子,雙方瓜葛一筆勾銷。”

  可是杜家雖有田地,可重稅之下,也不過勉強支撐,突然之間哪能拿得出來這么大一筆錢?

  “但郭家不肯善罷甘休,竟指使地痞闖入杜家,對杜大人一家拳打腳踢。”

  杜生明年紀已經不小,被打得病倒在床,最后東拼西湊,借了七千錠錢先送了過去。

  這一份銀子送出去,短暫的緩解了杜家危機。

  可還有一萬多兩銀子的債務壓在杜家身上,杜生明不得已強撐傷體,決定變賣田莊、鋪子。

  就在這時,杜美人思念侄女,令嫂子姜氏帶小孩入宮探望。

  姑嫂二人言談之間,杜美人心思細膩,看出嫂子強顏歡笑,追問之下才得知杜家發生的大事——這也有了后來陳女令提及的杜美人與皇帝之間的交談。

  皇帝心疼美人,借美人有孕之事,賞賜杜家銀兩,解決了杜家的危機。

  可是事情并沒有完結。

  不久郭家后人狀告家奴杜生明,要求剝奪杜氏產業,并入郭氏名下。

  案件一出,皇帝既覺得憤怒又覺得吃驚。

  “這個案子很好處理啊。”

  范無救聽到這里,不由納悶出聲:

  “凡事也講個‘理’字。”雖說這個世道之中,‘理’字也不大好用,可杜家不同,也不是沒有根基的人。

  “郭家行事不講道理,是非因果,一查便知,大家都清楚道理是占哪邊的。”

  許婆婆聞言不由冷笑了一聲:

  “道理是這樣說,當時皇上年輕,也以為此案沒有懸疑,不過涉及到鎮魔司后人,皇上特意指派廷尉嚴繼攀嚴大人親審此案。”

  嚴繼攀已經位列九卿,在朝中名聲不錯,身份特別。

  他一看此案,便知杜家冤屈。

  事實上這時杜生明一家已經出事,他的兩個兒子被革職查辦,打入監獄。

  雖說身為天子姻親,可這并沒有給杜家帶來優待,父子三人在獄中受嚴刑拷打。

  杜生明長子被剜了一只眼睛,打斷了一條腿,次子齒牙盡落,幾近不能發聲。

  而杜生明本人更慘。

  他原本就有傷,不是年少力壯之輩,入獄之后嚴刑加身,只吊著一口氣而已。

  嚴繼攀當時一看杜家三人慘狀,便知此事不好善了。

  皇帝的地位尷尬,君權小于鬼權,若是杜生明案子一輸,天子威儀更是喪失。

  正是因為知道這一點,杜家三人就是飽受酷刑,也不敢死。

  這些話聽得武少春義憤填膺:

  “莫非這事兒便毫無公理可言?”

  “哪來的理?”許婆婆平靜的反問了一聲。

  武少春道:

  “他郭家只是馭鬼者后人而已,說難聽點,狗仗人勢,那銀將都死了,殺他一家又如何呢?”

  許婆婆聽了這話,只是怪異的看了他一眼。

  武少春看出她眼神中不以為然之意,不由奇道:

  “你這樣看我是什么意思?”

  許婆婆平靜的道:

  “沒什么意思,大人年少正義,倒是鎮魔司中一股清流。若一百多年后鎮魔司的馭鬼者都有大人這樣的正直秉性,何愁天下百姓沒有好日子過呢?”

  “…”她說的明明是好話,可武少春總覺得她在辱罵自己。

  他不由轉頭看向趙福生,趙福生冷哼一聲:

  “少春,做好自己的事,只要問心無愧就行,我們管得了自己,目前還管不了天下事,更管不了別有用心的人陰陽怪氣。”

  “…”這下輪到許婆婆啞口無言。

  半晌后,她悻悻道:

  “大人好利一張嘴。”

  “你別指桑罵槐,拿著后漢的令牌去審前朝的官司。”趙福生毫不客氣道:

  “先漢的問題,你罵先漢就行,別把氣往咱們身上使,我們在這里聽你講述過去的官司,為的是辦鬼案,解決問題,不是聽你罵罵咧咧。”

  她態度直接。

  許婆婆面露恚忿,她明顯要發火,可她的目光對上趙福生冷漠的眼神時,那滿腔怒火最終逐漸冷卻。

  許婆婆的目光落到了一旁的小孩身上,小孩已經察覺到了雙方劍拔弩張的氣氛,明顯變得緊張了許多,一雙小手死死的抓住膝蓋,不知是該繼續坐著,還是慌忙站起身。

  這小孩年少遭遇變故,自小寄人籬下,與她一起困守鬼域多年,自此再也沒有見過真正日出日落的情景。

  ‘他’沒有遇到過生人,無人替‘他’洗臉梳頭,無人陪‘他’說話。

  如今趙福生一行人闖入鬼域,品行如何許婆婆不知道,可這一行人替小孩擦干凈了臉,為‘他’梳理亂發——他們對鬼域內的陌生小孩會有這樣的舉動,就是再壞又能壞到哪里去呢?

  一想到此處,許婆婆心中的怒火倏地熄滅。

  “大人教訓得是。”許婆婆一生脾氣倔強執擰,此時難得低頭認錯:

  “是我想差了,一輩人有一輩人的錯事,恩怨早在當年已經了結。”

  她說到這里,幽幽的嘆了口氣:

  “這事兒說來話長,郭氏后人已經沒有人撐腰,可是這種普通田舍翁掛靠馭鬼者的事卻屢見不鮮。”

  案子本身不難斷,誰都知道道理在杜家這一邊。

  杜家也認為自己只是認郭家為主,但并非真正賣身郭氏為奴——畢竟在戶籍冊上,杜生明一家仍是良民,并沒有被打入奴籍。

  大漢律法規定:入奴籍不得入朝為官,而杜生明的兩個兒子都是捐了官的。

  這足以證明杜家身份。

  可當時的情況下,先漢末年厲鬼橫生,鬼禍之頻繁,令人難以置信。

  各地鎮魔司每年折損的馭鬼者數量翻倍,許多人一派出外地任職,不出兩年必死。

  這樣的情況下,馭鬼者畏懼死亡,心生暴戾,喪失了慈悲心,與鬼無異。

  于是馭鬼者不擇手段大肆斂財,一心為后人鋪路。

  杜家這樁案子一涉及天子,許多人都在盯著呢。

  普通商賈、百姓在馭鬼者面前如同待宰殺的羔羊,“杜家的案子并非個例,馭鬼者后人吞占普通人財產早先就有無數先例,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鎮魔司馭鬼者遺屬,甚至不乏在世馭鬼者。”

  杜家只是情況特殊,也不是無后臺之輩,多了天子撐腰。

  可這又如何?

  官司進行到這里,早非官司本身的問題。

  “判誰贏呢?如果判杜生明贏,那么贏了公理,會激怒鎮魔司。”

  若是杜生明贏了,那么其他被馭鬼者侵占了財產的人該如何呢?會不會有人見杜生明翻案,便心中意動,也跟著打官司呢?

  雖說這個世道人命如草芥,可一旦鬧事的數量多了,聲勢浩大,也是麻煩的。

  話說到這里,武少春也明白自己先前說的話確實過于草率,沒考慮到杜家實際的問題。

  朝廷事實上惹不起鎮魔司,厲帝心知肚明。

  這一場官司表面打的是杜、郭兩家的恩怨,實際是皇權與鎮魔司權柄之間的一場交鋒。

  厲帝輸了。

  為了避免天子顏面掃地,最終鎮魔司出面調停,判了個折中的結局——確認杜氏一門為奴的身份,但并非為郭家奴,而是改判其他馭鬼者名下。

  “這個馭鬼者,是臧君績。”

  許婆婆神情間流露出哀凄,她說到這里本以為自己會淚流滿面——多年冤屈藏在心頭無人訴,被困在鬼域一百多年的時光不見天日,如今好不容易見著外來者,這些外來者竟然還是鎮魔司的人。

  她本來以為訴完這些冤,說完這些苦,能替杜家換來些平衡,說完的那一剎那,她定會內心滿足,堆積在她心頭多時的怨氣會一泄而空,她甚至想過自己興許會泣不成聲,淚流滿面。

  可是一切都沒有發生。

  一百多年困守鬼域,仿佛熬干了她的眼淚。

  她說完只剩惆悵,及說不盡的難受而已。

  昔日的故人已經一一死去,當年的杜生明、杜美人早已經不知身在何地,天子厲鬼復蘇,形同行尸走肉,困在這中都鬼域。

  許婆婆一時之間心生惶恐:今日這一切是真的還是假的?闖入的外來者究竟是真有其人,還是一切只是幻想而已。

  “臧君績?!”

  趙福生吃了一驚,喃喃出聲。

  謝景升也同時低呼:

  “臧君績——帝將大人。”

  趙福生轉頭看向謝景升,謝景升強擠笑意,他仿佛看出此時趙福生眼睛底下蘊藏的疑問,低聲的道:

  “這位就是我提到過的,曾經鎮魔司唯一的一位帝級將領,當年杜生明一案,也是由他親自記錄的。”

  趙福生定定看他:

  “老張在世時——”她提起張傳世時,語氣有片刻的停滯,半晌后,趙福生整理了心緒,再度說道:

  “在上陽郡的時候,老張提及臧雄山案子時,說到他的祖輩之中曾是鎮魔司的馭鬼者——”

  “是。”

  謝景升點頭:

  “臧家祖輩有過無上榮光,”

  臧姓非大姓,兩者之間有線索指引,趙福生聽到名字猜到端倪也不稀奇。

  “所以當初老張講的話是對的。”

  劉義真冷冷道:

  “榮光又如何?數代之后,后輩依舊泯然眾人。”

  臧家祖宗曾經異常風光,可惜后人過得艱難無比。

  劉義真想起張傳世,心中不由生出惆悵:

  “如果,如果臧氏一門榮耀還在,老張一家的悲劇是不是不會再發生?”

  范必死等人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萬萬不可。”

  趙福生大聲道:“若是榮耀還在,杜生明案件相似的情況只會重復不止——”

  后漢末年,鎮魔司之害恐怕勝于鬼禍。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厲鬼可怕,便鎮魔司馭鬼者之可怕程度,甚至敲骨吸髓。

  “…”許婆婆聽聞這話,怔了一怔。

  其他人也愣住,最終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懂事的人心情沉重,唯有兩個天真可愛的稚童一左一右坐在趙福生的身邊,他們不為這些大人之間的煩惱所擾,仿佛杜生明、鎮魔司之間的案子離兩個孩童遠遠的。

  半晌后,許婆婆的目光逐漸變得柔和,她看向趙福生,嘴角邊露出淡淡的笑意,整個人身上的戾氣瞬間消散了許多,繼而道:

  “這位臧大人也是個好人,他愿意挺身而出,頂住了其他人的壓力。”

  明面上,杜生明案子輸了,可實則郭家也沒討到好,沒能如愿占領杜家的田地。

  可這樣的‘勝’對杜生明來說只是慘勝。

  經歷一場官司,杜家人飽受挫磨,家仆早已經奔逃四散,臨走偷走家中大半財務。

  鋪子七零八落,田莊的佃農心中忐忑,無心耕種。

  最重要的,是杜家父子三人經受酷刑重創,女眷也被貶為奴,登記在冊,不再是良民——漢朝律法有明,一旦經歷官司登記為奴,其家族十世永不能入仕為官,這無疑是斷了杜家根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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