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已經沒了活路。”
離陽公主不顧形象的坐在地上,坐在陳跡身旁,壓低了聲音的說道:“與其在姜顯升身邊等死,倒不如跟著本宮搏一搏。失敗了雖然還是死,但成了就能有一輩子榮華富貴。”
陳跡靠在白樺樹上,手里摩挲著一枚尖銳的石片:“殿下,是您故意在我等面前說朝廷秘辛的,為的就是此時此刻,讓我別無選擇?”
離陽公主不慌不忙道:“小子,你記不記得姜顯升那老東西剛見面就要殺你們,若不是本宮攔下,你們早就死了。”
陳跡摩挲石片的手指停下。
他與這位離陽公主接觸不多,唯一的印象便是:不擇手段。
離陽公主見陳跡遲遲不說話,竟又湊近了些:“你難道不想活命?不想榮華富貴?”
“想,”陳跡不動聲色道:“可小人不過是個運糧的糧戶,殿下就算指望小人,小人也愛莫能助。”
離陽公主冷笑道:“你們可不是尋常糧戶。”
陳跡捏著石片的手指慢慢握緊:“殿下說笑了,我等不是糧戶是什么?”
離陽公主淡然道:“家住遼陽府上京城,祖上出過勛貴,還識文斷字,明明可以在上京討個教書先生、賬房先生的差事,卻跑這么遠運糧?”
陳跡心中一凜。
他也曾有過疑惑,路引上寫著他們戶籍在遼陽府,乃是景朝都城,怎會跑來邊鎮運糧?胡三爺給的解釋是,洪祖二代替的那位周志學,仰仗右驍衛里的發小,得了個運糧的生意…可景朝右驍衛乃十二中央禁軍,也不在白達旦城附近。
來不及想這些,陳跡平靜回答道:“殿下,生活所迫罷了。”
離陽公主皺眉:“姜闕與姜果已經被我支去白達旦城,有他們在,誰都活不成,如今彼此都有活的機會,豈能束手待斃?”
陳跡瞥了一眼篝火旁閉目養神的姜顯升。
離陽公主笑著說道:“小子,你也是遼陽府上京人,該聽說過本宮的名聲。”
陳跡沒有貿然回答,他并非真正的上京人,對這位景朝公主所知不多。
好在未等他回答,離陽公主便已說道:“你若助本宮前往隴右道,封侯拜相不敢說,但一州刺史輕而易舉。”
陳跡平靜道:“您怕是忘了,您方才剛害在下的妻子去白達旦城以身涉險。”
離陽公主沒有正面回應此事,反而說了句:“走乏了,幫本宮捏捏腿吧…”
說罷,她竟脫了繡鞋,用穿著羅襪的腳往陳跡腿上搭去。可她抬腳時陳跡已然起身,撤開一步,讓她搭了個空,腳落在了土地上。
離陽公主并不動怒,抬頭看向陳跡笑問道:“難道本宮比不得你那灰頭土臉的妻子?”
陳跡認真道:“比不得。”
離陽公主漫不經心道:“哪里比不得?”
陳跡抱拳道:“回殿下,哪里都比不得。”
離陽公主扶著白樺樹干緩緩站起身來,重新穿上了鞋子:“罷了,也是個看不清局勢的。”
篝火旁的姜顯升睜開雙眼,淡然道:“我朝公主以色事人,成何體統?”
離陽公主冷笑著回到篝火旁坐下:“送去寧朝和親難道就不是以色事人?就因為本宮要把自己賣給糧戶,你們要把本宮賣給南朝皇帝,所以你們便更高貴些?”
姜顯升語氣寡淡道:“您在上京的名聲已經礙了皇家的體面,陛下這才要將您流放去南朝,怎還不知悔改?”
離陽公主面無表情:“若是本宮名聲好些,豈不像其他姐妹一樣,早早就被嫁出去籠絡人心了?和親又不知是哪個蠢貨想的主意,若本宮真的嫁去南朝,便將景朝秘辛一股腦告訴南朝皇帝,等本宮再回到上京城,便是帶著刀來了。”
姜顯升不想與她爭辯,只對身后招招手:“這兩個糧戶不必留著了,殺了吧,讓公主殿下把媚眼拋給尸體看。”
然而就在此時,遠處山林有驚鳥盤旋。
陳跡豁然抬頭,這驚鳥飛起的方向,不是白達旦城那邊而是景朝使臣來時的路:追殺使團的人來了。
姜顯升面色一變,再顧不上殺陳跡,倉皇起身。
一名甲士提起長戟:“迎敵!”
話音剛落,一支鐵胎箭穿透山林間的薄霧飚射而至,穿透了甲士的咽喉,帶著他的身子向后飛起,炸出一捧血霧。
硬弓。
這是一百二十斤的硬弓。
“保護大人!”
“后退!”
甲士拉著姜顯升倉皇后退,擋在姜顯升身前的甲士卻一個個被射倒。來時還有六十余人,離開篝火旁時只剩四十二人。
箭無虛發,每一箭都正中咽喉。
甲士身上的甲胄看似堅不可摧,卻成了逃命時的累贅。陳跡忽然想起景朝天策軍中的神射手,只有神射手才能做到這種程度。
來的是景朝禁軍中的精銳,精銳中的精銳。
此時,亂局中,唯有一人不退反進。
洪祖二拔下頭頂發簪死死盯著姜顯升的背影,朝對方迎去。所有人都在躲避迎面而來的箭矢,完全沒有注意到背后的殺機。
就在洪祖二來到姜顯升背后,抬起手時,陳跡不知何時來到他身旁,緊緊攥住他的手腕。
洪祖二豁然轉頭,披頭散發的看向陳跡,眼里盡是怒火。陳跡凝視著他的雙眼,不避不讓。
一支鐵胎箭射穿一名甲士咽喉,帶著血和風從兩人雙眼之間穿過,兩人都沒有眨眼的意思。
洪祖二手腕一翻便要用發簪撩向陳跡手腕,可陳跡手掌驟然發力,手指宛如撥動琴弦般,從洪祖二手筋上撥過。
洪祖二手掌不由一松,發簪被陳跡劈手奪走:“你!”
不等他說完,姜顯升被甲士簇擁著從兩人身邊經過,一名甲士拉著離陽公主后退,離陽公主忽然彎腰咬向甲士手背。
甲士吃痛松手,只能任由離陽公主往山林跑去。
可她才剛跑兩步竟被陳跡掐著后頸止住腳步。
離陽公主面色漲紅:“放開我!”
陳跡置若罔聞,一手拉洪祖二,一手拉著離陽公主往后飛退,速度竟比姜顯升還快些。姜顯升與甲士詫異看向陳跡,可陳跡卻沒看他們,只肅然道:“往白達旦城退!”
使團甲士只有長戟,沒了姜闕與姜果這兩名行官,近身兵刃在一百二十斤硬弓面前毫無還手之力。
鐵胎箭如雨潑來,可使團甲士連弓弩手的人影都看不到。
他們只能隱約間看見薄霧中有人影攢動,全都躲在白樺樹后。
持弓的精銳分左右兩路,當左路精銳引弦射箭之后,右路立刻借著箭矢的壓制,離開遮蔽身形的白樺樹,斜刺著向前逼近二十步,再重新藏于樹后。
待右路射箭之后,左路故技重施。
左右兩路交叉著向前逼近,行軍壓陣步步為營,卻比姜顯升等人后退的速度還快些。
姜顯升身前的甲士一個個倒下,剛逃出百步距離便只余十二名甲士。正當此時,他們與白達旦城之間的山林里再次有驚鳥飛起,在山林上空盤旋。
陳跡猛然停下腳步,被包圍了。
一支箭矢從背后射來,他將洪祖二推向一棵白樺樹后,兩人分開,箭矢從兩人之間穿過。若不是陳跡收手快,這一箭怕是要釘在他手背上。
陳跡拖著離陽公主藏身在另一棵白樺樹后,靜靜聆聽著周遭的動靜。
洪祖二背靠著樹干冷聲道:“現在好了,事沒做成,命也搭進去了。我知道你狠不下心,但我們這么多年都是這么過來的,每次出門都沒想要活著回去,這就是我們的命。”
陳跡沒理會他。
山林間,只剩下兩名甲士帶著姜顯升藏在樹后,一名甲士對陳跡冷聲道:“你帶著公主先走。”
陳跡也沒有理會,抬頭看著山林上空的鳥群。
包圍過來的精銳很多,也很快,若是帶著累贅決計無法脫身…不帶累贅也未必能活。
此時,離陽公主在他手中掙扎著,憤怒道:“放開本宮,本宮不用你救!”
她拔下頭頂發簪刺向陳跡大腿,可陳跡只是手上一緊,疼得她下意識松了手,發簪掉在地上。
周遭忽然安靜下來。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將六人團團圍在當中。
陳跡冷眼瞧去,襲來的精銳藏身在三十步外,正是弓弩手應對行官的最佳射距。既不會失了準度,亦不會被人貼身上來突破包圍。
這是誰的人?陸謹的?
若此時坦誠外甥的身份,會不會還有一線生機?
不對。
陳跡閉上雙眼思索兩息,再睜眼時,竟用洪祖二的發簪抵著離陽公主白皙的脖頸,慢慢從樹后走了出來:“放我們走,不然她得死。”
護著姜顯升的甲士愕然:“這些人是來殺我們的,你挾持殿下有何用?”
陳跡沉聲道:“他們不是來殺人的,是來救人的。我現在信了公主殿下背后還站著三位節度使。”
離陽公主怒道:“胡說八道,他們是來殺我的,快放開我!”
陳跡沒有回答。
一棵棵白樺樹仿佛一根根白色枯骨插在地上,他挾持著離陽公主立于戰場中央,周遭空曠。
可是,山林間竟真的沒有箭矢再射來。
萬籟俱寂。
陳跡慢慢呼吸著。
一息,兩息,三息…
到第十息時,山間里響起清脆的鳥鳴聲,似是信號。
一支箭矢從陳跡背后射來,陳跡仿佛背后長了眼睛,扯著離陽公主躲避開。
下一刻,陳跡用發簪深深刺入離陽公主大腿外側,復又將發簪抵在其脖頸上,冷聲道:“我說過,放我們走,不然她得死。”
山林再次安靜。
離陽公主腿上被刺得鮮血直流,卻依舊鎮定道:“既然知道他們是來救人的,何不放了本宮,本宮先前的承諾依舊有用。待本宮弟弟登基,許你一州刺史之職。”
陳跡笑道:“野心家的話,一句都不能信。”
說話間,山林深處一聲弓弦嗡鳴作響,一支羽箭穿透薄霧而來,釘在了姜顯升的大腿上。箭矢射中的位置,正好是陳跡刺痛離陽公主的位置,這是以牙還牙之意。
可陳跡沒有管姜顯升死活,再次以發簪刺入離陽公主大腿,連刺兩下,鮮血染紅其裙擺,血水順著腿留下,染紅羅襪。
陳跡平靜道:“別讓我說第三次,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