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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4、皂靴與草鞋

  崇禮關,寧朝第一雄關。

  出了京城往北走,快馬三日便能抵達。

  再往北,出了大馬群山,可就是景朝西京道奉圣州的地界,最近的景朝城池是奉圣州白達旦城,約有兩百里地。

  崇禮關南邊的官道上,一支商隊慢慢出現在地平線上,隊伍里的騾子脖上掛了銅鈴,叮叮當當響個不停。

  陳跡騎著棗棗跟在商隊旁,朝牽著騾子的漢子扔了一枚銅板:“老哥,你們都是去景朝做生意的?”

  漢子滿臉風吹日曬的褶子,將銅板丟進自己肩上背著的褡褳里:“哪能呢,想要出崇禮關,得拿通關文牒,那玩意得有日天的關系才行。”

  陳跡好奇:“那你們這些貨物是運去哪的?”

  漢子閉口不言。

  陳跡笑了笑,又扔了一枚銅板,漢子這才回答道:“這都是運去崇禮關軍市的,小到針頭線腦,大到美酒熏肉,應有盡有。”

  陳跡回頭看了看騾隊末尾,數十頭騾子背上還馱著女子,女子低頭側坐,用大大的藍色方巾裹緊了腦袋與上半身,只露出一雙眼睛。

  他丟給漢子一枚銅板:“這些是軍屬還是?”

  漢子咧開滿嘴大黃牙:“爺您說笑了,何必明知故問?”

  陳跡挑挑眉頭,又扔一枚銅板:“崇禮關不管?我聽說御前三大營軍紀嚴明,怎會容許這種事情。”

  漢子將銅板揣進褡褳里笑著說道:“爺,您連這都不知道?御前三大營平日里都在宣化府操訓呢,平日只有各部的夜不收爺爺們在關外,其他人除非打起仗了,不然不會去崇禮關的。”

  陳跡哦了一聲。

  他先前老聽人說御前三大營在崇禮關下,還以為這三支京營一直待在崇禮關里,原來只是待在百里外的宣化府。

  陳跡好奇問道:“老哥,崇禮關內平時有多少人?”

  漢子忽然警惕起來,小心翼翼的打量了陳跡一眼,而后信誓旦旦道:“崇禮關平日雄踞三十萬人馬,景朝賊子來了,定叫他們有去無回…對了爺,你來崇禮關是做什么的?”

  陳跡隨口回答道:“來崇禮關當個夜不收。”

  漢子上下打量他:“夜不收?爺你不會在戲弄我吧。”

  陳跡饒有興致道:“那你看我像去干什么的?”

  漢子看看陳跡的衣著打扮,再看看陳跡坐下的棗棗:“我看您像是京中貴公子,出門游歷的。”

  陳跡笑了笑不再多說,他放緩了馬速,跟在商隊中間的馬車旁遮蔽風沙。

  此次離京,陳跡沒和其他人說,領了兵部文書便立刻出發,卻還是在城門前被張錚堵上,將棗棗交給了他。

  他本不想接,可張錚卻說,沒有一匹好馬當不了夜不收。

  本能三日快馬趕到的崇禮關,陳跡跟著商隊足足走了十二天,走走停停,等到此處時,已是四月初一了。

  過了午時,他遠遠看見一段長城在崇山峻嶺間綿延起伏,仿佛一條巨龍在群山之中隱沒。每一座山頭都建著一座烽火墩臺,墩臺上插著大寧朝的紅色旌旗在山風中招展。

  崇禮關像是嵌在兩山峽谷之中的一堵青石巨門,巍峨百丈,鉗住了景朝南下的必經之路。

  陳跡跟在商隊之中,還沒到崇禮關下,便看見密密麻麻的黃布帳篷散落在關外,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數百道炊煙沖天而起,飄搖至天外。

  商隊進入軍市,無數人蜂擁上前,有人高聲問道:“有沒有帶酒來?”

  貨主笑著高聲回應:“帶了帶了!”

  又有人在人群外圍喊道:“我要茶磚!”

  貨主牽著騾子道:“別急別急,這次帶了不少貨物,都有份。等你們分完,我后天就回京城去,趕在入伏前多跑幾趟,不然等入了伏,騾子走的可就慢了。”

  陳跡沒管旁人,獨自牽著棗棗穿過軍市。

  這里的帳篷綿延出去一里地,大多很簡陋,只有少數幾頂貼著毛氈的帳篷碩大無比,宛如鶴立雞群。

  先前騾子駝來的女子,都被送去了一頂頂大帳篷中。

  陳跡來到崇禮關前,南門洞開。

  門前立著三層拒馬,拒馬后則是二十名守城將士拄長槍而立。

  還不等陳跡上前,卻見他先前問話的漢子從側面鉆出來,指著陳跡喊道:“各位軍爺,這小子方才一路都在打聽崇禮關里的事情,還一直追問我關內有多少守軍,恐怕是敵軍的細作!”

  “對了對了,”漢子補充道:“他連御前三大營平日駐扎在宣化府的事都不知道!”

  守城將士聞言一變,立刻翻過拒馬,將陳跡團團圍在當中。

  陳跡環顧左右,看著槍尖上的寒芒:“誤會。”

  “誤會?”守城的百戶沉聲道:“為何打探我崇禮關內的事?是何居心?”

  一旁的漢子吶喊道:“軍爺快拿下他細細審問,一定能審出東西來!”

  陳跡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這位將軍,在下是從京城來崇禮關衛所的小旗官,陳跡,這是我的路引還有兵部文書,請您查閱。”

  百戶將信將疑的接過文書,卻見信封上蓋著兵部火漆,寫著“咨崇禮關衛所總兵張瀾津”。

  未拆封的兵部文書,不是誰都能看的。

  百戶想了想,將文書遞給身旁同僚:“拿去給張將軍核驗一下。”

  一名將士往關內跑去。

  百戶上下打量陳跡,待他看到陳跡腳上的靴子時,恍然道:“又是個穿皂靴的來我崇禮關鍍金來了。”

  陳跡低頭看了看自己腳上的皂靴,又看了看將士們腳上,竟都穿著草鞋,寒風中露著腳背和腳趾,腳上凍得烏青。

  百戶冷笑一聲,指著陳跡:“搜身!莫放一個景朝細作進關!”

  陳跡沒有反抗,老老實實的張開雙臂,任由守城將士將他摸了個清清楚楚。

  百戶又道:“脫靴!”

  陳跡當眾把靴子也脫了。

  只見守城將士抽出匕首,將靴底割開,又將靴子夾層也割開,確認沒有夾帶才扔到一邊。

  百戶還覺得不夠,竟又親自上手,用匕首剝開陳跡的衣縫,將衣裳割得七零八落。

  陳跡并不動怒:“將軍檢查每個人都如此仔細?”

  百戶生硬道:“對,仔細些好。”

  陳跡笑著回應道:“沒錯,仔細些好。”

  百戶怔了一下,他已經猜到陳跡是從京城來的公子哥,所以想要在交接文書亮明身份前出口惡氣,等確定了文書,再這么做就不合適了。

  可他看向陳跡臉頰,卻發現陳跡真的沒有生氣。

  此時,去交接文書的將士氣喘吁吁跑回來道:“將軍說是真的。”

  報信的漢子道了聲晦氣,轉身往軍市里走去:“也不知從哪來的棒槌,還以為能領到賞錢。”

  此時,守城百戶不動聲色道:“將軍還交代什么沒?”

  一旁將士小聲道:“將軍說,不必領他去官署了,我們直接派個人領他去宣府前千戶所,找個地方扔著,別讓他死在我們地界上就行。”

  守城百戶聞言便懂了言下之意,他看向陳跡牽著的棗棗,贊嘆道:“好馬,就是不知道,人能不能配得上馬。走吧,領你去宣府前千戶所,在那安心當個小旗,沒事別亂跑。”

  陳跡誠懇道:“這位大人,我是來做夜不收的。”

  守城將士們聞言一怔,而后面面相覷,最后放聲大笑:“你?夜不收?”

  陳跡疑惑:“兵部文書里沒寫嗎?”

  先前去交接文書的將士哈哈一笑:“文書上只寫著讓你來崇禮關當個小旗官,可沒寫讓你來當夜不收。再說了,夜不收是甚官職?我等怎么沒在文書上見過。”

  夜不收是個人盡皆知的稱呼,可在文書里卻不是這么寫的,只能注明正經官職:崇禮關衛所,小旗,陳跡。

  所以在兵部給他的文書里,只寫他來崇禮關當一名小旗,卻沒說他是來當夜不收的。這便是文官的小心思,陛下交代的事全都合規合矩的辦了,但偏偏這件事就是做不成。

  百戶拍了拍他肩膀,語氣緩和了些:“小子,夜不收得弓馬嫻熟、身經百戰才行。這崇禮關想當夜不收的人多了去了,可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得總兵和副總兵開口才行。再說了,夜不收可是個苦差事,你們這些貴公子吃不了那種苦,不讓你當也是為你好。跟我走,先安排你去宣府前千戶所。”

  陳跡沉默片刻,笑著答應下來:“好。”

  百戶往關內走去,陳跡看了看地上被割爛的皂靴,竟就這么光著腳踩在冰涼的石板路,跟了上去。

  他牽著棗棗穿過城門洞,立刻被巨大的陰影籠罩,這城關巍峨,遮住了陽光,整個崇禮關內都是灰蒙蒙一片。

  百戶回頭看他一眼,漫不經心交代道:“想早點撈夠戰功回京城,就找洪祖二和張擺失他們買耳朵,他們手里多的是,說不定都夠你升到千戶回去享福了。價格雖然不便宜,但省得你自己去吃苦送死。”

  陳跡好奇問道:“洪祖二和張擺失是誰?”

  “夜不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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