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朱靈韻手中攥著那篇青詞與白鯉對視。
女冠們擱筆旁觀,白鯉目光不避不讓,朱靈韻目光漸漸閃躲。
朱靈韻把臉撇向一旁,攥著手里的青詞執拗道:“姐,先前咱們用齋飯的時候,明明有位置,她就是故意不給咱們坐,非得等她們吃完了才讓我們吃。如今我管事了,讓她給我寫篇青詞又算得了什么”
白鯉凝視著朱靈韻:“父親教過我們,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朱靈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一旁女冠杜苗起身幫襯道:“白鯉郡主,您可知這位女冠為何淪落至景陽宮?”
朱靈韻疑惑:“為何”
杜苗看向那位被奪了青詞的女冠:“此人早先乃陛下嬪妃,陛下親賜銀冊,俸六百石,顯赫的很!但她因遲遲懷不上龍子,便將氣撒到宮人頭上,每月杖斃十余人,皇后娘娘責她失德,將她發配到景陽宮修身養性!但她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奪我等財物,行欺凌之事!”
朱靈韻轉頭看向白鯉:“姐,你看,這種人本就不該給她好臉色!”
另一邊劉品娥拍案而起,指著杜苗的鼻子:“你又是什么好東西你有臉說說你是怎么來這景陽宮的”
杜苗慢條斯理道:“我是因為沖撞了薛貴妃才被發配進來,可沒像你一樣背著那么多條人命!劉品娥,你們每天就寢的時候不會聽到那些宮人冤魂的哭聲嗎”
劉品娥身旁一名女冠冷笑:“杜苗,你真要我將你做的齷齪事說出來”
景陽宮分正殿與后殿,偏殿又分東西,東配殿名為靜觀齋,西配殿名為古鑒齋,靜觀齋乃玄真所住之處,古鑒齋乃女冠們書寫、靜修之所!
白鯉置身古鑒齋,看著女冠們分為兩派爭吵,起身拉著朱靈韻的手腕往外走去:“我們走,莫參與她們的恩怨!”
可她走出一步,卻沒拉動朱靈韻!
白鯉回頭看去,朱靈韻縮回胳膊,低頭心虛道:“姐,我青詞還沒寫完!我還得檢查她們的青詞呢!”
白鯉久久凝視朱靈韻,而后獨自離開古鑒齋,直奔玄真所在的靜觀齋!
她一把推開靜觀齋那兩扇朱紅色大門,闖入其中。
玄真正盤坐繡榻上翻看道經,聽見動靜,抬頭看向白鯉:“郡主氣勢洶洶的來找我有事”
白鯉站在門口,目光穿過飄搖的沉香煙霧,直直盯著玄真:“真人讓靈韻接管事之職,是想養出她心里的魔,好讓她眾叛親離,只能由你庇護”
玄真合上道經溫聲道:“郡主冤枉在下了!景陽宮乃是清凈修道之地,怎會養魔?在下是看中玄韻才將管事之職交合她,你看,她這些時日不是管得挺好嗎!”
白鯉沉默許久:“真人想讓我接管事之職,我接便是,有何事沖我一人即可!”
玄真微微一笑:“郡主對我誤會甚深,景陽宮管事一職其他人求之不得,怎么我讓玄韻管事,反倒成了錯?”
她話鋒一轉:“我先前想讓郡主管事,是覺得郡主能把事情管好!如今玄韻既然能管好,何必再換?再說,此事也得問問玄韻的意思,是不是?”
此時,朱靈韻擔憂白鯉便追了過來,她來到門前拉了拉白鯉,低聲道:“姐,你干嘛別招惹她啊!”
白鯉無動于衷,依舊直直看著玄真!
玄真笑著說道:“玄韻,你姐姐說她想代替你管這景陽宮里的事,你愿意嗎”
“啊”朱靈韻愣了一下,她下意識慢慢松開拉著白鯉的手:“我…我愿意啊!”
玄真繼續笑道:“玄韻,我觀你近來將景陽宮管得井井有條,再無人擾我清修,我想讓你繼續管下去可好”
朱靈韻偷偷看白鯉,猶豫著說道:“啊…也好啊!我管事和我姐管事其實是一樣的,姐,你有事就給我說,我吩咐她們去做!”
白鯉轉頭看她,像是要將對方重新認識一白遍似的:“照顧好自己!”
她轉身離去朱靈韻正要追上前解釋,卻被玄真喊住:“玄韻你來,我有事吩咐你!”
朱靈韻左右為難,最終還是低頭走進靜觀齋:“好…”
白鯉徑直回到后殿,默默抱著膝蓋坐在通鋪上,看向宮外的天色,直到暮鼓聲傳來!
永淳公主湊到近前,憨笑道:“菩薩,我餓了!”
白鯉沒有有回答!
永淳公主見她不說話,竟光著腳跳下通鋪,去外面拿了兩個饅頭,自己吃一個,另一個遞給白鯉:“菩薩,吃饅頭,可甜了!”
白鯉盯著眼前的饅頭,神色終于有了變化!
她將饅頭接到在手中咬了一口:“謝謝!”
永淳公主歪著腦袋看她:“菩薩在想什么?”
白鯉慢慢嚼著饅頭:“我在想還有多久才能出宮祭祀蠶神,其他的什么都不愿想了!”
永淳公主坐在她身邊,一起怔怔的看著天色:“菩薩,這紫禁城外面的天,和宮里的也沒什么不同!”
白鯉微笑著轉頭看她:“不一樣的,紫禁城里沒人等我!”
永淳公主一怔,也跟著笑起來:“真好!”
白鯉看著永淳公主的模樣,總覺得對方不像是真的瘋,但好像也不重要了!
她去耳房,從大水缸里捧出清水洗了洗臉,解開頭發再重新梳理整齊,將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
她又回到后殿,伸手幫永淳公主重新將頭發束起來,顯露出對方原本的面容,還有歲月在對方臉上留下的痕跡:“別糟踐自己,你的卓元哥哥看見了肯定就會難過的!”
永淳公主瘋瘋癲癲說道:“菩薩,你以前是泥菩薩,現在是活菩薩!”
白鯉為其插上木發釵,白顧自說著:“還有十五天一次他來了,我卻沒敢回頭好好看他,也不知道他付出多少心血才能走到這里,那天他一定很難過吧!不過這次又有機會了,不知道能不能和他說上話,說一句也好!”
永淳公主忽然伸手摸了摸白鯉的臉頰:“別走水路!”
白鯉一怔:“什么意思”
永淳公主卻又變回癡傻的模樣,不再回答。
朱靈韻夜里回到后殿,剛想找姐姐說說話,分享一下白日聽來的宮鬧秘辛,卻發現對方已背對著自己的鋪位早早睡下!
她遲疑片刻,脫了衣衫鉆進被窩,低聲喚了兩聲姐姐,沒有反應!
朱靈韻裹緊了被子,轉身睡去!
就在她轉身的時候,白鯉背對著她,輕經睜開眼睛!
清晨,晨鐘聲傳來!
朱靈韻睜開眼,輕聲喚道:“姐…”
她下意識伸手去摸白鯉的方向,卻摸了個空!
朱靈韻猛然坐起,卻發現白鯉已經下了床,剛剛扎好發髻,頭也不回往外走去!
若在往日,白鯉定會哄她起床,她若不愿起,便生生將她拉起來!
以前總覺得煩,今日沒人拉她起來,反倒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正當她想要下床去追白鯉說幾句話時,杜苗端著一盆熱水進門,蹲在她床榻前,將溫熱的帕子擰干塞到她手里:“玄韻管事,
擦擦臉,我們伺候您穿衣,再給您梳梳頭發!”
朱靈韻欲言又止,遲了片刻吩咐道:“用你那把犀牛角梳,那把梳子梳頭柔順!”
杜苗眉開眼笑:“好嘞!”
距離祭祀蠶神的日子越來越近,女冠們愈發按捺不住心情!
她們每日聚在一起商量著要抹什么樣的清淡妝容,戴什么發釵,還有女冠用針線偷偷修窄了道袍的腰身!
白鯉每日早課、吃飯、寫青詞,而后便抱著膝蓋等待日落時的八百聲暮鼓敲盡!
后殿人來人去,太陽升了又落,白鯉仿佛坐在通鋪上從未動過一樣!
朱靈韻站在殿外,憂慮的偷偷看著白鯉:“我姐這是怎么了?”
杜苗在她身旁低聲道:“永淳公主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慢慢就瘋了!”
朱靈韻豁然轉頭,惡狠狠看她:“閉嘴,我姐不會的。”
杜苗趕忙轉移話題:“玄韻管事,再有幾天便要去祭祀蠶神了,您還沒有合適的發釵呢!”
朱靈韻并不在意:“我看你那支素銀釵就不 錯,借我便是!”
杜苗一怔,而后低聲道:“我知道劉品娥有一支點翠簪花,她那支點翠可是用一千八百只翠鳥脖頸絨毛點成,寶貝的不得了!而且她那支點翠的顏色素雅,正好搭配您這一身嶄新道袍!”
朱靈韻搖搖頭:“點翠豪奢,不適宜女冠佩戴!”
杜苗捂嘴笑道:“等到祭祀蠶神那天,京中所有女卷皆會前往,所有人爭奇斗艷,哪里會在意我們戴得豪奢不豪奢!而且那天會有威風凜凜的羽林軍護送,還會有文人士子同去!”
朱靈韻有些許心動,杜苗沒等她拒絕,徑直走入后殿,站在劉品娥面前:“將你那支點翠拿出來!”
劉品娥面色抽動:“憑什么”
杜苗笑道:“管事還缺一支發釵,她剛來景陽宮不久,還沒攢下什么家當,借你的用一用!放心,祭祀蠶神回來就還給你!”
劉品娥怒道:“做夢。”
杜苗看向身旁女冠:“把她按在床上,我自己找后殿里喧鬧起來,朱靈韻嚇得趕忙看向抱膝而坐的白鯉,可對方只是定定的看著門外,絲毫沒有理會眾人的意思!”
朱靈韻心中升技一絲委屈,對方已經十余日沒跟自己說過話了!
就在此時,門外跑來一位女冠,在她耳邊低聲道:“玄韻管事,真人喚你帶著所有人寫好的青詞過去,她要查看!”
朱靈韻按下心思,從古鑒齋取了厚厚一沓青詞趕去靜觀齋!
進門時玄真正從柜子里取出果脯,笑意盈盈的放在桌上:“吃吧!”
朱靈韻坐在繡榻上,捏起一枚糖漬梅子放入嘴中,隨手將青詞遞給玄真:“真人,青詞都在這了,我每日盯著她們寫的,一篇都不少!”
玄真站在香爐旁嗯了一聲,默默翻看著青詞!
她不經意間將白鯉所寫青詞一張張抽了出來,再掀開香爐蓋子,將白鯉寫下的青詞盡數丟入香爐紅炭之中!
待玄真重新蓋好香爐,朱靈韻這才反應過來!
她發了瘋似的撲過來,想把青詞從香爐里掏出來:“你做什么你把青詞都燒了,我姐姐會被神宮監提督責罰的,她拿不出青詞還怎么去祭祝蠶神?你瘋了嗎”
玄真一只手輕輕按住朱靈韻的肩膀,那只手仿佛有千鈞的力道,使其動彈不得。
玄真微笑道:“你姐姐心存大惡,似有外魔惡根入體,怎能隨意離開景陽宮?沒了這三清道祖像,讓她去了外面可就鎮不住了!”
朱靈韻紅了眼:“你才是魔,你放開我。”
香爐里漸漸燃起火苗,將一張張寫好的青詞吞沒!
玄真淡然道:“離祭祀蠶神還有三日,你有兩個選擇,一個閉上嘴巴莫讓她知曉此事,這樣你可以繼續做你的管事,還有一個選擇,你現在就去把此事告訴她,以她的才情想必三日內定能將青詞補上,到時候你們兩人還能一起出宮!”
她松開按住朱靈韻的手,后退一步!
朱靈韻起身往外跑去:“我這就去告訴她。”
玄真笑了笑:“去吧,你將此事告訴她,我明日便換旁人來做這管事!換誰好呢,我看劉品娥就不錯,她以前是宮中妃嬪,管過百十號人呢,殺得人更多!”
朱靈韻腳步慢慢放緩,漸漸停在靜觀齋門前,身子輕輕顫抖,卻遲遲不敢拉開殿門!玄真大笑起來:“你看,魔到底在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