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 213、養劍,劍形
月光下,屋脊上。
陳跡看看自己手里的峨眉刺,又看看黑衣刺客手里的峨眉刺……
早在云羊與皎免想要殺他時,曾說過,有一位江湖俠客擅使峨眉刺,一心想要為靖王報仇。
陳跡將此事記在心里,打算把王將軍之死一起嫁禍給峨眉刺的主人。哪曾想,對方竟然也來了。
黑衣刺客并未蒙面,先前頭頂的黑色斗笠也在輾轉廝殺中掉落…竟是個女人。
陳跡屏住呼吸打量過去,卻見黑衣刺客三十六七歲上下,容貌姣好卻已有滄桑之感,宛如洛河上的牡丹石橋,歷經數十年風吹,數十年雨打。
對方眼眶猩紅,似是不知哭了多少次,哭著入眠,又哭著醒來。
青石長街上黑衣刺客與十余名千歲軍甲士對峙,刺客向左移動,甲士也一同向左織成一張網,彼此氣機牽引著,尋找著彼此的破綻。
屋檐下,王將軍咬牙撐起身子,他沒有去拔肩窩里的峨眉刺,而是抽出腰間佩劍冷聲道:“蘇舟,你想為王爺報仇的心思我懂,可你怎么就認定是我出賣了王爺我這些年對王爺忠心耿耿,哪里出過差錯”
名為“蘇舟”的女刺客單手握持著峨眉刺,猩紅的眼睛緩緩掃過每一個千歲軍:“王爺教過我,判斷一個人,莫要看他怎么說,只能看他怎么做。千歲軍乃王爺嫡系,王爺都沒了,你們還能好好的,還不夠證明你們就是叛徒
王將軍面色一凜,握緊了手中劍柄。
蘇舟手中峨眉刺輕輕倒轉,彎腰舉于面前,仿佛螳螂臂彎上的倒鉤。
她冷笑道:“王崇理,當年你在柳州城外被人一箭射穿大腿,還是王爺背著你逃進城中,而后又為你求得老君山道庭的仙藥,從江湖里為你搜羅了修行門徑青陽劍術。你手里的劍,還是他在你遷升偏將時送你的,王爺尋人鑄這柄劍時,費盡心思從內廷找來隕鐵,三顧茅廬請了滄州劍師,這些你都忘了么”
“吳雍,當年你還是個步卒的時候,家里來了書信,說你老娘病重。你當逃兵回鄉,卻被憲紀司捉回來,是王爺念你一片孝心饒你一命,還給你老娘請了大夫,并傳你修行門徑。”
“茍林濤,你當年不過是個江湖上的無名小卒,父親的修行門徑被人覬覦,遭人毒殺。王爺為你報仇,奪回修行門徑,你如今卻恩將仇報。”
青石板路上,蘇舟擲地有聲,字字堅硬如鐵。
她與這千歲軍心腹竟然皆是熟人,一一點名過去,對幾人履歷如數家珍。
一甲士沉默許久開口:“蘇姨,我們沒有害王爺。
蘇舟沉聲問道:“我讓你們跪在城隍廟里,滴血以爹娘起誓,若你們背叛了王爺,便讓城隍老爺下地府將他們索了去,你們敢嗎”
甲士們不自覺握緊了手中的刀,卻無一人敢應承下來。
陳跡趴在屋脊上聽得驚疑不定,是因為寧朝人都迷信所以不敢起誓,還是城隍廟里滴血起誓真的有用
此時,王將軍緩聲道:“我們之所以還好好活著,也是要留得有用之身為他報仇,伺機誅殺閹黨。我們沒有出賣王爺,是那個名為陳跡的陳家庶子出賣了王爺。
蘇舟冷笑一聲:“你真以為將臟水潑到一個小學徒身上,我會相信無妨,你也要殺,他也要殺,殺完你,我就去殺他,全都殺!”
王將軍咬牙道:“瘋婆子,你瘋了嗎
蘇舟眼神宛如深淵:“我確實瘋了。
王將軍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左肩窩的峨眉刺,而后右手手腕微微一抖,手中長劍竟發出鏘的一聲振鳴:“你真當自己能殺掉我們這么多人不自量力。以往看在王爺的面子上讓著你,你還真當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俠客了”
蘇舟的聲音從牙縫里崩出來:“試試看。
話音落,卻見她殺入甲士之中。
一名甲士揮刀而來,可刀還沒砍在她身上,眼前便已沒了她的蹤影。
甲士腿上傳來刺痛,他回頭一看,自己大腿后已被峨眉刺刺穿,血流如注。
蘇舟用峨眉刺頂著他的脖頸,從背后拉扯著他向后退去,脫離包圍。其余甲士一時間投鼠忌器,不敢動手。
下一刻,蘇舟手中峨眉刺,閃電般在甲士胸前連刺數次,血液噴濺出來,將她的手全部染紅。
甲士緩緩倒下,雙眼無神道:“蘇姨,對不起.…”
蘇舟眼神閃爍一瞬:“去給王爺說對不起,給我說做什么。
說罷,她竟再次向前殺去,只見她一舉一動間飄忽不定。正所謂身動腰先動,身隨步翻,掌隨身變,步隨掌轉,上下相連,周身一家。
她手中的峨眉刺與身形相契合,宛如一片飄忽不定的樹葉,竟有無影無蹤之相。
漸漸地,蘇舟身側多了一股無形的風,拉扯著她身邊的甲士搖擺不定,地上的落葉被氣流卷動,慢慢繪成了一副陰陽魚的圖案。
然而就在這陰陽魚將要成型的剎那,王將軍找準時機一劍劈來,割傷了蘇舟的右臂也將那陰陽魚陣圖破掉。
王將軍一擊得手之后并未戀戰,快步退出了戰圈:“王爺竟然真為你求了程廷華那老東西,傳你八卦抱元之術。
說罷,他輕輕揮手,示意所有甲士圍上去。
一甲士經過他身邊時,他拉住對方臂甲,低聲道:“不知她八卦抱元如今是何境界,你我未必是她對手,去南城門喚洛城兵馬司前來圍她!要快!”
那甲士點點頭,趁蘇舟被圍殺的間隙翻身上馬,朝南城門疾馳而去。
王將軍正要提劍重新殺回去時,卻覺得左臂微微發麻。
他面色一變,低頭撕開肩膀處的衣服。肩窩釘著峨眉刺的地方已經發黑發紫,黑色的紋路順著血液流淌,如蛛網般可怖。
王將軍用手指沾著血液,湊到鼻翼下聞了聞,眼中微“見血封喉”寒·
他提著長劍往安西街的方向跑去,可剛走兩步才想起太平醫館也與靖王府一并查封。
王將軍思索兩息,想要翻身上馬。
可他分明察覺,自己身體的力氣正被一絲一絲抽去,只短短半柱香的功夫,便連上馬的力氣都沒了。
王將軍沙啞道:“蘇舟,見血封喉的解藥呢
蘇舟一邊應付著甲士圍殺,一邊冷聲道:“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你當我會帶解藥來”
王將軍低聲哀求道:“蘇舟,看在王爺的面子上,將解藥給我,我與你一同為王爺報仇!你個人怎么找那毒相報仇,他有十二生肖,你有什么”
蘇舟心硬如鐵:“不必!見血封喉此毒,洛城唯有姚太醫可解,我也解不了!”
王將軍轉身,踉踉蹌蹌往身后的黑暗小巷里走去。
蘇舟想要追上來,卻被甲士重重圍殺,一時動彈不得。
昏暗的小巷子里,只余下王崇理的腳步聲與喘息聲,黑色的血水從他肩窩里流出,順著胳膊與衣袍,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
青磚,灰瓦,白墻,小巷如迷宮恍惚間,他仿佛又回到柳州城中,尚且年少的靖王背著他走街穿巷,高聲詢問:“有沒有大夫有沒有大夫我兄弟受了箭傷,若有大夫能醫治,賞銀百兩!”
王崇理好像又聽見千歲軍的戰歌聲:“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斗牛。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賊寇兮,覓個封侯…
他好像看見昔日同袍一個個從小巷子里、從他身邊經有人拍拍他的肩膀:“走啊,殺賊去!”而后,那些同袍又一個個消失在小巷盡頭。
王崇理晃了晃腦袋,使勁揉著眼睛,好讓眼睛里的重影少一些,腦中的幻想也少一些。
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再也聽不見身后廝殺聲。
他喘息著靠在小巷白墻上,咬牙要將峨眉刺拔出來可才剛拔出一半,卻有一黑影從屋檐上落下。一只手按在峨眉刺的握柄處,將那支峨眉刺重新按了回去!
王崇理吃痛,低聲怒吼起來。
他抬頭看向突然從天而降的陳跡,正要發怒,卻忽然又哭出聲來:“王爺!”
陳跡一怔。
王崇理靠著墻壁緩緩坐下去,鼻涕與眼淚一起流下:“王王爺末將對不起您,末將無顏再見您了!”爺!
陳跡沉默不語,靜靜看著對方。
王崇理用袖子顫抖著抹去眼淚:“可我也沒辦法啊,那毒相派了皎免、云羊捉走我一家老小,斬我老娘十根手指,我不能看著她死啊。我若不答允他們,千歲軍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王爺,您原諒我們吧,未將來生給您當牛做馬馬.話音未落,王崇理眼神忽然恢復清明。
他低頭看看自己,又抬頭看看陳跡。他右手驟然一抖,手中青陽劍繃直了劍身朝陳跡刺來。
可陳跡只輕輕側過身去,輕松避開這一劍。
剎那間,未等王崇理變換劍招,陳跡已握住他右手腕貼身上前。
電光火石之間,陳跡拔出王崇理肩窩的峨眉刺連刺數下,最后一擊從肋下刺入心臟,流出早已變黑的血液來。
王崇理嘔出一口血來,已是進氣多,出氣少。
陳跡輕聲道:“人都會犯錯,下輩子改正就好了。
“有道理啊,”王崇理苦笑一聲,眼神再次渙散了。
他沒有再看陳跡。他的目光越過陳跡肩膀,看向陳跡身后的白墻,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
幾息之后,他喃喃道:“殺盡賊寇,覓個封侯侯..您答應我們都會封侯的,可這賊寇怎么總也殺不盡….”
陳跡蹲在王崇理身前,靜靜觀察著對方瞳孔的變化,直到瞳孔徹底擴散,一股冰流從王崇理的心口涌出,匯入他丹田。
正當他起身離開時,卻又愕然回頭看去
小巷里,王崇理手中青陽劍燃燒起來,被熾烈的火光燒得一寸寸腐朽。
青陽劍宛如木頭燒成了灰,只余下一道烈陽般的至純劍意迸發而出,飛入陳跡心口,與他體內養了許久的煌煌劍氣合而為一。
那曾經無論如何也無法鑄形的劍氣,終于有了黑色的劍形!
陳跡回想起軒轅曾說,劍乃百兵之君,劍種門徑一路走來便是要奪天下劍意才能成全自己。
這是陳跡奪的第一柄劍!
原來,修劍種門徑,真的要殺人奪劍!
屋檐上,烏云在他頭頂輕輕喵了一聲,他趕忙吹散了青陽劍留下的痕跡,而后消失在小巷盡頭。
須臾后,蘇舟滿臉血跡,負著傷,無聲靠近過來。她蹲下身子打量著王崇理身上的傷口,赫然發現,王崇理每一處傷口都與自己先前刺甲士的位置一般無二。
她皺起眉頭四下打量,是誰來結果了王崇理思索間,遠處傳來密集馬蹄聲,洛城兵馬司來了。蘇舟輕輕躍上屋頂,縱身往城中逃去。
青山 213、養劍,劍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