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路上行人稀少,一輛驢車在烈日之下踽踽獨行。
驢車四面車窗窗簾全都卷起,以使行動起來的驢車之內攬進多些的涼風。
只是這般一來,車內倒是有風,但風卻是熱風,只能說是沒有那么難受,但該熱還是得熱。
車內只有一個身形清瘦卻挺拔如松的老年人,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深深淺淺的皺紋,但那是時光饋贈的獨特印記,反倒為他增添了幾分滄桑卻迷人的魅力。
雖然酷熱,但他的眼神猶如一汪深邃的潭水,蘊含著無盡的智慧與豁達,
胡須雖已然斑白,卻修剪得整整齊齊,隨風輕拂時,盡顯儒雅之風。
此時端坐車內,車窗卷起,有人經過時候,不經意看見,不由得紛紛側目。
不過路人卻是不知道,這人卻是熙寧年間整個大宋都要側目的大人物——呂惠卿。
呂惠卿在顛簸的驢車中,盡管熱風肆意地撲打著面龐,可他的思緒早已飄回到他初進這延安府時候的震撼。
前兩日,他乘著這驢車進入這延安府,便被延安府翻天覆地一般的變化給驚嚇到了。
這延安府的官道變得寬闊平坦,路面干凈整潔,兩旁店鋪鱗次櫛比,招牌林立。
行人如織,熙熙攘攘,有挑著擔子售賣新鮮蔬果的小販,有身著華服的富商,還有背著書簍的學子,他們臉上都洋溢著對生活的熱情與期待。
農田里,新引進的農作物品種郁郁蔥蔥,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似在歡快地舞蹈。
縱橫交錯的灌溉溝渠,清澈的水流潺潺流淌,精準地滋潤著每一寸土地。
農民們頭戴斗笠,在田間辛勤勞作,臉上綻放著滿足而富足的笑容,那是豐收在望的喜悅。
工廠中,各種轟鳴聲震耳欲聾,高大的煙囪聳立天際,滾滾濃煙升騰而起。
他雖然沒有辦法進入其中,但可以想象到里面的工人們忙碌地穿梭其間,操控著他沒有見過的設備,熱火朝天的生產著各類貨品,那貨品如流水般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
之所以他會這般想,是因為有工廠外有無數貨品裝上馬車,而這些貨物,將會運往各地,甚至遠銷塞外——這是他派人調查得來的消息。
而他在延安府城逛了一圈,發現里面更是煥然一新,城墻被修繕得高大堅固,城磚整齊排列,在陽光下閃爍著威嚴的光芒。
城門口,守衛們身姿挺拔,手持長槍,目光如炬,警惕地注視著往來行人。
商賈們的車隊絡繹不絕,滿載著貨物,有序地進出城門,呈現出一派繁榮昌盛的景象。
他忽而有些恍惚起來。
他曾擔任鄜延路經略使,他知道以前的延安府是什么樣子的。
彼時的延安府,因為常年處于戰爭前線,時不時就有黨項人圍城,因此這里仿若被歲月遺忘的角落,充斥著無盡的衰敗與蕭條。
還記得他被貶謫至此第一次踏入城中,入目皆是破敗不堪的街道,磚石殘缺不全,縫隙間雜草叢生。
街邊的房屋搖搖欲墜,墻皮剝落,露出內里腐朽的木質結構。百姓們身形佝僂,面黃肌瘦,眼神中滿是麻木與絕望,在這貧瘠的土地上艱難求生。
農田里,莊稼稀疏得可憐,在烈日的炙烤下,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毫無生機。
水利設施由于常年無人修繕,溝渠干涸,淤泥堆積,往昔灌溉的水源早已斷流,使得這片本就匱乏的土地愈發荒蕪。
商業更是一片慘淡景象,僅有的幾家店鋪,門可羅雀,店內貨物陳舊,店主們滿臉無奈,守著冷冷清清的鋪子,對未來看不到一絲希望。
沒想到時光流轉,當他再次踏入延安府地界,眼前的景象已經宛如天翻地覆般的巨變,讓他瞬間瞪大了雙眼,心中滿是震撼。
不過他隨即微笑了起來——不怕延安府強,就怕延安府不夠強啊!
在這繁榮的表象之下,呂惠卿敏銳地察覺到了對大宋朝廷的巨大威脅。
如今的延安府,軍隊訓練有素,兵強馬壯,各類兵器裝備精良——這一點從城門口執勤的士兵可以看得出來。
而他所看到的延安府,經濟上更是富庶,農業豐收,工業蓬勃發展,商業貿易興隆,已然是積累了大量的財富。
——延安府已然具備了一定的威脅!
這是呂惠卿做下的判斷。
此時的延安府,已經如同一只蓄勢待發的猛虎,隨時可能對朝廷的統治根基發起致命的沖擊。
若放任其繼續發展壯大,必將成為大宋朝的心腹大患,危及社稷。
呂惠卿笑得更加歡暢起來。
心腹大患好啊,只有這個威脅足夠大,才能夠讓朝廷重視起來,而若能妥善解決延安府的問題,重回朝堂中樞就不再是夢!
“走吧!該回去了!”呂惠卿與車夫道。
“是,相公!”
話畢,驢車速度加快了一些,更多的熱風灌進車廂之中,讓已經出汗的呂惠卿感覺到些許清涼,心情愉悅的他忽而有了詩興。
呂惠卿輕閉雙眸,任由那熱風拂過面龐,思緒在往昔與當下間不斷穿梭,口中緩緩吟道:
“昔如即墨困重圍,頹垣敗壘萬民悲。
鄭渠干涸禾苗瘁,市肆蕭疏賈客唏。
今見康衢馳駿馬,新秧翠浪舞田畿。
機聲沸處煙霞繞,府城堅固若金墀。
周處除蛟威漸顯,朝堂應警此中危。
吾當仗劍平憂患,再秉鈞衡耀九畿!”
吟罷,呂惠卿睜開雙眼,眼中頗有自得之意。
這首《觀延安府有感》的詩中,他以即墨之戰喻往昔延安府受黨項圍困的艱難,借鄭渠典故展現昔日水利荒廢之景,用周處除蛟暗示延安府如今潛在威脅。
這首詩不僅是對延安府今昔變化的感慨,更是他自己內心野心的直白袒露。
——回到朝堂,平定延安府,重登權力巔峰!
這一系列目標在他心中已然如同清晰的路線圖。
驢車繼續前行,揚起一路塵土。
汴京。
傍晚夏日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崇政殿的案幾上,光線能看到清晰的灰塵。
高太后正閑適地翻看典籍,心情頗為不錯,天下太平,心無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好不容易有點閑暇時光,高太后十分珍惜,可很快她便皺起了眉頭。
外面有腳步聲響起。
一名太監匆匆步入,手中捧著一封奏疏,神色緊張。
高太后抬眸,見太監這般模樣,心中不禁涌起一絲不祥預感。
太監跪地,雙手高舉奏疏,聲音微微顫抖:“娘娘,此乃呂惠卿大人從建寧軍加急送回的奏疏。”
高太后放下手中典籍,接過奏疏,剛展開,呂惠卿那言辭激烈的文字便映入眼簾。
隨著閱讀的深入,高太后的臉色愈發凝重,眉頭緊緊皺起,眼中滿是震驚與憤怒。
讀完最后一字,她猛地將奏疏拍在案幾上,“砰”的一聲,震得一旁的茶杯都微微晃動。
“這延安府,竟已發展到如此地步!”
高太后喃喃自語,聲音中帶著難以抑制的怒火,“如此叛逆之舉,怎可姑息!”
她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隨即出聲道:“快快將樞密使趙卨尋來!”
不多時,趙卨匆匆趕來,入殿后見高太后滿臉怒容,心中“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趙卨趕緊躬身行禮,道:“臣趙卨,拜見娘娘。”
高太后目光如炬,緊緊盯著趙卨,冷冷開口:“趙愛卿,你先看看呂吉甫的奏疏。”
趙卨聞言挑了挑眉頭,趕緊撿起地上的奏疏,只見呂惠卿那俊逸秀美的書法映入眼簾,而上面的所說令得趙卨心中慌亂,一個不小心,那奏疏竟然掉落在地!
高太后見狀冷笑,道:“大伴,趙樞密身體不適,你來讀!”
“是,娘娘!…臣呂惠卿誠惶誠恐,匍匐于娘娘鳳輿之下,冒死進陳肺腑之言。
今延安府之變,已如熊熊烈火,直逼我大宋社稷之根基,實乃危急存亡之秋,不可不深察,不可不速除!
臣聽聞黨項人又有不穩之態,于是打算親赴其地,然則經過延安府之時,所見所聞,觸目驚心,實乃令人發指!
延安府內,亂象叢生,蘇學會在此橫行無忌,于學校之中肆意傳播悖逆思想,致使莘莘學子深受蠱惑,百姓竟只知蘇學會,而不知我大宋朝廷,綱常崩壞,莫此為甚。
其勢力猶如惡蛟潛藏,在暗處暗自滋長,蓄勢待發。
城垣高大巍峨,堅如磐石,仿若金墀般不可撼動。
城門之處,守衛們身披堅甲,手持利刃,目光如鷹隼般銳利,軍容整肅,殺氣騰騰。
此等種種,無不昭示著延安府已然擁兵自重,蘇學會行大逆不道之事,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欲圖顛覆我大宋之江山社稷!
其發展勢頭之迅猛,恰似周處除蛟,來勢洶洶,威勢日盛。
若任由其繼續坐大,必將如猛虎出柙,咆哮山林,直撲我大宋根基。
延安府之叛逆,對朝堂政令陽奉陰違,視朝廷權威如無物,公然挑釁,肆意妄為。
長此以往,四方皆效其惡行,朝廷將威嚴掃地,何以號令天下?國家將陷入動蕩不安,何以長治久安?
當此千鈞一發之際,若不立即興兵鏟除,更待何時?
時日遷延,延安府羽翼漸豐,屆時我大宋將陷入腹背受敵之絕境。
兵禍連結,戰火紛飛,百姓將生靈涂炭,祖宗艱難創下之基業,恐將毀于一旦,付之東流!
臣懇請太后,速發天兵,以雷霆萬鈞之勢,剿滅延安府叛逆。
微臣愿披堅執銳,親率王師,沖鋒陷陣,浴血奮戰,為太后蕩平此亂,斬草除根,以絕后患,重振我大宋之無上天威!
愿太后明察,早做決斷,保我大宋江山永固,百姓安居樂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