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頭關前。
李孜省、覃昌一行,帶著大批的軍械和布帛等物資,總算是輾轉到來,而此時有關李孜省上任山西巡撫的圣旨還沒送達。
偏關守軍可不想迎這么一群人進入關口。
正如朝中很多人所擔心的那樣,地方軍務涉及到軍隊統屬以及軍令傳達,而李孜省帶兵進駐偏關這件事屬于理不直事不正,會牽扯到很多權力上的沖突。
因為接洽沒完成,當晚李孜省麾下人馬,只能暫時駐扎在關口以外。
而偏關城塞內則派出一名書吏,前來跟李孜省一行進行接洽,著重提到了糧食供給問題…
李孜省這一戰打得很熱鬧,但因為他麾下行軍帶的都是干糧,自給自足都很困難,加上他又征調了王方的人馬,人家大同兵可不想自備干糧來打仗,所以李孜省得供應這群人吃喝。
再加上戰時損耗比較大,李孜省這邊缺少軍糧供給,只能進關城采購補充。
但顯然偏關不想承擔這筆開銷。
你是來送軍需物資的,莫名其妙打了一場仗,還讓我們供應你吃喝?我們自己很多士兵都苦熬著呢。
“總兵官何在?為何不來見咱家?”
覃昌拿出身為司禮監太監的威嚴,朝著那書吏一通喝斥。
李孜省低聲提醒:“山西總兵官并不常設,如今偏關內并無總兵官。”
覃昌一怔,隨即想到李孜省之前就是大明朝無冕的吏部尚書,顯然其對西北官場架構上的事比他了解得更多,而他身為內相,很多事無法整明白。
這也是當初懷恩被放逐后,為何成化帝會很快疏遠覃昌的原因。
因為覃昌除了能力遠不能與懷恩相比外,本身也不夠勤奮,遇到事情不求甚解,照理說天下官員他心中應該都有一本賬,當皇帝提到哪個人時他應該第一時間介紹情況,但實際上他卻是一問三不知,每每都要回去查閱資料后次日才能給出答案。
隨后覃昌頤指氣使,對著來人一通呼喝,才把人打發回去準備。
人走后,覃昌這才想起來要問問李孜省有關偏關的事。
“李尚書,你之前從未曾踏足過偏頭關,但好像對這里的情況很了解?”
覃昌也覺得不可思議。
以前只覺得李孜省是個一手遮天的惡棍,只知道賣官鬻爵。
經過這一趟下來,覃昌發現,自己對李孜省的認知遠遠不夠。
李孜省道:“就說山西總兵吧,自從成化十七年王信卸任后,朝廷就一直未再設。這也是因當初王越打了幾場勝仗后,韃靼人久不敢來犯所致。”
覃昌道:“先前你就說過,山西巡撫人在太原,總兵府卻設在偏關,如今適逢總兵官出缺,那誰來照應咱?總不會讓咱在這里自給自足,等開春后自己找人種糧食吧?”
“呵呵。”
李孜省莞爾一笑,道,“戰事隨時都會開啟,覃公公言笑了。”
覃昌顯得有幾分不滿,道:“你是都御史,領兵之事由你負責,總不能靠咱家在西北刷臉…你趕緊給想個對策!要不,咱家這就向京師求援,打仗需要足夠的糧草方才有機會取勝!”
丫角山。
保國公朱永親率京營人馬,經過長途奔襲趕路后,終于進入偏頭關地界。
朱永手持望遠鏡,站在高處看了許久,此時日落時分,沿途城關不見人跡,他心中多了幾分擔憂。
遠處一騎踏著塵煙而來,卻是他的兒子朱暉縱馬趕到。
“父親。”
朱暉跳下馬來。
此時的朱暉年已過四旬,身體看上去有些富態,好像還沒有他那年過六旬的老父親朱永來得壯實。
朱永見兒子下馬走到自己身邊時,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不由皺眉道:“這兩年你疏于鍛煉,莫不是連馬背上的功夫都退步了?”
朱暉面色有些尷尬,卻趕緊將自己查到的情況向老父親匯報:“…據說那位李道長就是帶兵從這里折道往北,出關口跟韃靼人交戰的…他們既沒有等咱,也沒有跟咱打招呼,直接導致咱們與戰功交錯而過…他們的人馬現在應該已經開進了偏頭關。”
朱永把馬韁折迭了一下,問道:“附近可有韃子活動的跡象?”
作為明朝成化年間,靠軍功晉封公爵的新貴,朱永并沒有一般勛臣那種得過且過的保守心態,他在治軍上非常有經驗,往往能通過表象看到實質。
大明的勛臣有個通病,那就是進取心普遍不強,朱永也只是比那些人強一點。
朱暉道:“這附近的人馬,都奉調往偏頭關方向開拔,留守的并不多,據說這是山西地方上的安排,并不是出自李道長的指示。”
朱永點頭道:“李道長雖為都御史,但并不管轄山西地面的軍政事務,戰事爆發后,把一些防備不足的土關、土堡的人馬調回大的城塞,本無可厚非,但這次取得一場大捷后還要這么急著調兵遣將,倒像是故意出紕漏,給人好看。”
“父親,您的意思是…?”
朱暉面帶不解。
打仗的事,朱暉跟著父親南征北戰多年,多少還是了解一些的。
戰場之外的事情,朱暉則所悉不多。
要是換作一般人,肯定懶得跟朱暉多做解釋。
但眼前人畢竟是朱暉的老父親。
朱永生怕自己得來的公爵爵位,到兒子這一代傳不下去,畢竟當初領導他的汪直、王越二人已倒臺,他朱永算是僥幸逃過罪責,保國公這一脈得來的公爵傳承,也多被朝臣認為理不直氣不壯。
你靠相對太平年景的幾場戰事獲勝,就獲得世襲的公爵爵位,讓那些開國和靖難公侯怎么想?
朱永道:“韃靼來犯,本地人馬本不能撤,也不敢撤,可是如今陛下派李道長到偏關治軍,沿途征調兵馬,你說山西將官還不趁機把自家人馬都調走,如此一來,就算朝廷問責,也能把責任全都推到李道長身上…”
朱暉似乎還是沒弄明白,問道:“他們會假借李道長調兵的名義行事?”
朱永搖頭道:“李道長是否調兵,事后一查便知。他們不過是想創造一種軍令阻塞,且上下失調的現象。越是混亂的時候,越有人喜歡渾水摸魚。”
“哦。”
朱暉似懂非懂,稍微琢磨了一下,又問,“那咱們現在該如何做?是加緊往偏關去,還是說…駐扎在此,等韃靼人前來?”
朱永道:“你確定韃靼人敢來嗎?”
朱暉無奈道:“這如何能確定?”
朱永嘆道:“我們雖名義上聽從李道長調遣,但畢竟我乃新任寧夏總兵官,在偏關之地治軍,本就于法理不合。
“說起來,難道朝中就沒人想到這一節?該趕緊把李道長安排到偏關合適的位置上,免得從上到下都推脫,不做實事,或將直接導致此番對韃靼戰事先勝后敗,辱沒大明朝廷的威風。”
“父親,您的意思是說,朝廷應該把李道長安排在本地就職?他不是…還得把軍服和布料等軍需物品,送到西北各軍鎮么?”
朱暉問道。
“那些都是借口。”
朱永道,“陛下初登大寶,派心腹李道長往西北來,難道只是為了送點兒東西?要只是押送物資,派誰來不行?這位李道長也是能人,先皇時就權傾朝野,如今仍舊氣勢不倒,光看他能帶兵抵御外辱,就非一般人能及。”
朱暉搖頭道:“但在孩兒看來,那李道長不過是會攀附而已,否則,他上哪兒得來軍功?”
朱永往兒子身上瞅一眼,道:“懂得見風使舵,也懂得攀附誰對自己最有利,看似急功近利,其實暗藏玄機。你能學到他一成本事,就足以在朝中安身立命。可惜啊…”
雖然父子倆沒有再把話說太透徹。
可也讓朱永把此事放到心里去了。
他在想,原來想在朝中安身立命,主要是靠巴結好重要的人?那這誰不會?看來我這位父親做人做官的學問,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