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坤寧宮內。
懷恩帶著人回去后,就只有覃吉被準許在一旁伺候,隨后又被特別允許上桌,但只能在桌子一角用飯。
朱祐樘平時待人還算親善,同桌就餐已算是給了覃吉最大的禮遇,就連朱祐樘似乎也沒打算讓覃吉真的與他平起平坐。
無論是怎樣的出身,朱祐樘對身邊伺候的人,保持應有的社交距離。
張玗在聽說西北捷報后,臉上并沒顯得多欣喜,只是抱怨:“整天打打殺殺的,有什么好?”
張延齡笑道:“姐,這次西北前線取勝意義重大,乃是姐夫登基后第一場對外作戰勝利,也為穩定西北將士的軍心士氣打下堅實基礎。也就是說,經此一役,姐夫盡收西北將士之心。”
“是啊,玗兒,前線將士能打勝仗,我很高興。”
朱祐樘像是在跟自己的小舅子唱雙簧一樣,一起跟女人講她們不喜歡聽的內容,“此戰過后西北可能會有一段長久安定。”
張玗只是輕輕“哦”了一聲,依然提不起精神來。
張延齡仔細觀察了一下張玗的臉色,大概知道是女人每個月都會有的那幾天的事。
朱祐樘這個當丈夫的并沒有覺察出妻子身體的異樣,好像個孩子一樣自顧自地講他喜歡的事。
張延齡看著一臉熱情,說起話來怎么都停不下的姐夫,心里在想,這算什么自閉?
這大概就是為何我這個姐姐,能讓皇帝一直對她眷戀有加,能做到長相廝守的緣由。
真就是對路了。
吃過午飯,懷恩又來找朱祐樘奏報事情。
這次張延齡沒跟去,留下跟張玗閑話家常。
張玗直言不諱道:“打仗跟咱有何關系?還非得被人說!別以為我不知道,因為這次父親牽扯進西北的事,已經有不少人暗地里參劾他,給朝廷辦事,還招來那么多抱怨,也就是把你們閑的。”
張延齡聽到這話,心里不由琢磨了一下。
姐姐的立場,好像有了變化?
現在的她到底是向著娘家,還是向著“婆家”?
張延齡道:“姐,讓父親得軍功不好嗎?”
張玗道:“都當上國丈了,還得靠軍功才能上進?”
這一句就讓張延齡這個當弟弟的聽明白了,其實自己這個姐姐包庇娘家人的初衷是沒改變的。
只是張玗希望的是,張家由她來作為主導,以皇后的身份來庇護張家,而不是靠張家父子倆在那兒好一通奔波勞碌,最后還遭來別人的數落。
當皇后的娘家人,就得飛揚跋扈,就得蠻不講理,然后靠皇后的裙帶關系來維持家族地位。
至于旁的…
在皇后看來,那都是“旁門左道”。
張延齡道:“姐,父親如果能在軍政方面有所建樹,將意味著他不再是個花瓶…就是看起來很不結實,一碰就碎的那種。”
張玗聽到這里,不由抿嘴一笑:“哪有你這么比喻父親的?實屬不敬了。”
張延齡笑道:“姐,你肯定也看出來了,爹就是個花瓶,對吧?”
“呸。”
張玗啐了一口道,“父親就算是花瓶,那也是被你給擺弄的…本來他好好當個教書先生,不至于如現在這般受那么多氣。”
張延齡感慨道:“姐,你是不知道,爹現在樂此不疲呢…他很喜歡當官,習慣那種有權有勢的感覺,享受權勢帶來的各種好處,如今他酒色財氣樣樣不離身,讓他回去他都不回呢。”
“有榮華富貴可享,他怎會想著回去守清貧?”
張玗搖頭道,“嫁到宮里來之前,我也擔心進來后就跟籠中鳥一樣,但真進來了也沒覺得如何。”
張延齡心想,那是因為你丈夫充分尊重你。
古往今來,莫說是帝王,就算是個有錢或者有勢的男人,哪個會守著發妻從一而終呢?
張延齡道:“那姐你還是不支持爹在軍政上取得建樹?”
“我不覺得有什么好。”
張玗搖頭道。
張延齡笑了起來:“爹在軍政上有所建樹,能間接幫到姐姐,讓姐姐的后宮地位更加穩固,也沒什么不好啊。”
“能嗎?”
張玗此時臉色才好轉了一些。
張延齡道:“還是那句話,你也不希望爹在朝中繼續當他的花瓶吧?”
張玗再次聽到“花瓶”的字眼兒,不由笑了一下,指了指一旁的大花瓶:“你老說花瓶花瓶的,不會是看上我這里的花瓶擺件了吧?喜歡就拿回去。”
“咱家里又不缺這玩意兒,我才不稀罕呢,到時要是被人說我從宮里往自家搬東西,說我不懂規矩,那就不好了。”張延齡道。
“原來你張家二公子也在乎臉面啊?”
張玗以打趣的口吻道。
“誰不要臉呢?”
張延齡故作委屈。
張玗撅撅嘴道:“年紀輕輕就跑出來拋頭露面,連你姐夫都說,你正是讀書的年紀,卻不認真求學,只怕你將來走了歪路。”
張延齡湊過去小聲道:“姐,告訴你個秘密,我是天上的神仙下凡,根本就不用學,腦子里儲存的知識就有很多。足以讓自己一輩子受用無窮。”
“你就吹牛吧。”
張玗聞言笑得前仰后合,連服侍一旁的小宮女都不由往這邊多看了幾眼。
平時張玗在宮里還是規行矩步的,從沒見有這么恣意的時候。
怎么小國舅一來,就好像撒歡兒了一樣?
果然人家姐弟關系好,容易真情流露。
“還有,我得早些回去了。”
張延齡道,“我得趕緊把邊關傳來捷報的好消息告訴爹,這會兒他還在家里養病呢。”
“他的病還沒好嗎?到底是什么病?”
張玗蹙眉問道。
張延齡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道:“這里的病。”
張玗點頭道:“果然不出所料,當官當到被人群起而攻之,心里沒疙瘩才怪呢。”
“不是,我是說他老覺得自己有病,但其實就是受了點兒涼,還有點兒老人病罷了。”張延齡道,“最近他白天在家里養病,晚上就瞧不見人影了。”
“晚上出門?出去喝酒應酬?”
張玗驚訝問道。
張延齡道:“算了,還是不跟姐姐你說得太明白,我怕影響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張玗笑道:“你的意思,你對他的真實評價還不如個花瓶?連花瓶你都敢說,還有啥不能說的?”
張延齡嘆道:“娘最近入宮來探望的時候,就沒跟你說什么?”
“問她她也不說,家里邊的事,還得我自己去猜。”
張玗道,“娘來這里要遵守的規矩可多著呢,連話都不敢多說幾句,只說讓我保重好身體,早日誕下龍子。說來說去就那幾樣,我感覺家里邊變化最小的那個就是你…連爹來了也是一副神神叨叨的樣子。”
張延齡道:“他們有外戚的心理包袱,一時放不下。”
“什么意思?”
張玗問道。
“說白了,他們就是對姐姐這個皇后仰視不及,不敢多與你說話,而我則不太當回事,畢竟我年歲小,童言無忌。但他們不一樣。”
張延齡解釋道。
張玗道:“我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同啊…以前總覺得家里氛圍還行,現在嘛…總覺得隔著層疏離。”
張延齡提醒道:“姐,你現在已經不姓張了,得適應自己身份的改變。”
張玗白了弟弟一眼:“朱家這邊我覺得更為疏離。”
張延齡笑了笑。
心想,你這還沒什么婆媳矛盾,也幸好你那個丈夫性格十足是個怪胎,以前也沒什么人關心他,現在宮廷上下都拼命巴結他,生怕他為了母親舊事加以報復。
既然誰都在竭力討好你丈夫,自然連帶著對你這個皇后也很寬仁。
不然的話…
光是你那個名義上的嫡母,就不會讓你有好日子過!
現在朝中有你老爹給你撐腰,連他大姑,也就是你丈夫的祖母都對你很客氣,誰敢對你挑三揀四?
你這算是上輩子燒高香了吧!
“姐,我先走了,過兩天會再來。”
張延齡站起身來,提出告辭。
張玗招呼道:“怎不多坐一會兒?你姐夫或許要不了多久就回來了。”
張延齡道:“我可不想當你們小兩口的電燈泡,每次來打攪你們,我都不好意思了…當小舅子的,還是得有點兒覺悟,這里畢竟不是咱們自己的家。”
“電燈泡?哦,就是你以前說過的,那種能在黑夜里照明的東西?哼,你姐夫才不是那種人呢。”
張玗道,“你姐夫也經常在我面前提起你,還說打算給你找個先生,好好培養你…真不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是他覺得你是可造之才,可能也跟爹經常在他面前夸贊你才有此心思吧。”
張延齡感慨道:“沒辦法,人怕出名豬怕壯,我現在就是有一種騎虎難下的感覺。到底是應該讀書?還是繼續幫大明做事,到時或許得讓姐夫選一下…哦對了,回頭我要給你這里裝上暖氣。”
“什么叫暖氣?”
張玗問道。
“就是冬天會讓室內很溫暖,四季如春的好東西。”張延齡道,“是姐夫讓我先裝你這里的。其實我在外面的工作室以及家里邊已經裝好了,技術已成型,只需要幾天時間就能把這里改造好。姐姐這幾天可是覺得寒冷?”
張玗道:“我倒沒事,小門小戶出來的,身體抗凍。只是你姐夫…唉!根本受不得風,稍微不注意就著涼了…不提了。”
做妻子的自然最了解自己丈夫身體的情況。
張延齡從張玗的神色中就知道朱祐樘這個姐夫到底虛到什么程度了。
“那我下次來,就把施工措施和具體營造方案都提出。”
張延齡道,“花費不了多少,除了你這里,包括宮里一些地方,都可以裝配上…如此或許能讓你在宮里各宮主人那兒得個好名聲。”
張玗道:“我是皇后,六宮之主,不需要什么名聲。”
張延齡笑道:“姐姐,你要做到的是,讓宮里人敬重你,而不是怕你。最好是恩威并施…姐,你入宮沒多久,那些宮里的老油子,你確定都能斗得過?做弟弟的,就勉強為你執掌六宮出一把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