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門前。
眾大臣正等著進宮。
自從新皇登基后,為了照顧朝中老臣羸弱的身體,一般在天冷的時候會直接讓大臣們去奉天殿內召開朝議。
當天氣溫很低,眾人都在耐心等候,甚至有的人公然聚到一塊兒,三三兩兩交談。
聲音不大不小,主要是表明他們談論的話題正大光明,不算拉幫結派,新皇登基后如今大臣們都比較避諱,生怕別人說他們結黨營私。
如今群臣關注的焦點,莫過于李孜省在偏頭關左近,主動帶兵出塞迎擊韃靼兵馬,不但朝中清流文臣對此不理解,就連跟李孜省走得近一些,或是對李孜省有幾分同情和理解之人,也覺得此舉太過冒險。
“李公公來了。”
不知是誰說了一句。
劉吉眼前一亮,立即以首輔之身,率先迎上前去,一邊走一邊大聲問詢:“李公公,可是招呼我等移步奉天殿內?”
或許劉吉認為自己已成為文臣翹楚,今天要代表群臣參劾李孜省和張巒,所以顯得特別激動,處處彰顯自己的威儀。
李榮面帶歉意之色,搖頭道:“今日輟朝一日…概因陛下躬體有恙,需靜養以謀康復,諸位請回吧。”
“病了?真的假的?”
劉吉一怔,質疑的言辭幾乎是脫口而出。
旁邊的徐溥趕緊扯了扯劉吉的衣角,意思是你這話說得大不敬,御史言官隨時都有可能參劾你。
李榮朗聲道:“雖說現在已經是正月末,但氣溫并未有明顯升高,朝中臣僚多有染病在家靜養的,陛下抱恙也無可厚非。陛下傳話出來,說是輟朝一日,明日視身體恢復情況才談是否恢復朝議。”
王恕近前問道:“李公公,敢問陛下可是因西北之事而輟朝不出?”
李榮皺眉不已,駁斥道:“王公,這是臣子已經說的話嗎?難道你這般霸道,還不允許陛下生病?咱得明辨是非啊!
“昨日朝會上,你們難道沒看到陛下便頻頻捂嘴咳嗽,過一晚病情加重,不是很正常嗎?太醫診斷后建議陛下休息,陛下從善如流,這才吩咐輟朝,可不是因為朝中什么事。”
王恕聽了臉色多少有些難看。
這個小皇帝一旦遇到無法解決的事情就喜歡逃避,但問題是,他的進取心卻很重。
少年心性,既喜歡冒險,又不想對冒險的后果承擔責任,如此怎么可以成為一個稱職的帝王呢?
王恕琢磨了一下又問:“聽說那位張學士也抱恙在身,于府上養病,不知二者是否有聯系?”
“不知。”
李榮笑著搖頭。
問我他們翁婿間是不是相互傳染?
不好意思,我也是從別人口中得知皇帝生病的消息,說有太醫去看過,不過是寬你們的心,不讓你們緊咬著不放,僅此而已。
至于陛下是不是跟張巒一樣裝病,不好意思,那不在我認知范圍內。
馬文升笑了笑,調侃道:“陛下這病來得可真不是時候。”
李榮環顧當場,看到群臣全都是嘲諷的表情,心里在想,難怪懷公公不讓我牽扯其中,看來朝中針對張國丈和李道長,已經達到同仇敵愾的地步?
瞧你們這架勢,有一個算一個,都打算要盡情鬧騰啊。
陛下于此時突然稱病不出,看來也是有原因的。
“各位,再有何消息,司禮監會派人前去傳告。”李榮揮手道,“諸位大人,請回吧。”
“走了走了。”
劉吉抬起頭,看了看乾清宮方向,不忿地冷哼一聲,隨即轉過身,好似帶頭大哥一般,邁開步子便往宮門處走。
其他人一看這架勢,心知不能強迫一個裝病的人上朝,尤其這個人還是擁有至高無上權力的皇帝。
無論朱祐樘是否生病,今天他們都見不到本人,那就只能回去商議出個對策來。
國丈府。
張巒天不亮就從別院趕回家中,從后門直接來到緊鄰后院的那間屋子,沾床后倒頭就睡,中午睡醒方知曉覃吉已在外等候多時。
“陛下抱恙。”
一見面覃吉就道,“不過陛下一直關心天象演變,您昨日讓人傳告入宮,說是最近幾天京畿地區的旱情便可緩解,陛下聞聽后很高興。”
仰躺在床上的張巒,隨口道:“不知陛下是真病還是…咳咳,用不用我入宮去給陛下診斷一番?”
覃吉驚訝地道:“先生臥榻不起,還這么關心陛下,實在是有心了…我會把您的心意傳告給陛下,您還是…先行養好病,再說旁的吧。”
張巒裝出有氣無力的樣子,搖頭道:“就算我沒法去,讓吾兒去其實也一樣。你是知道我家里是個什么狀況的。”
“這樣啊…”
覃吉遲疑了一下,道,“也好,讓國舅爺為陛下看看,就算不能診病,聊聊家常也挺好的。
“汪太醫已經去瞧過,說是陛下暫無大礙。話說您推薦的這位汪太醫醫術可真高明,如今不但得陛下信任,連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都非常推崇,指名道姓要他出診。您識人可真有一套。”
得到通報趕回家的張延齡,拿著個藥箱,跟隨覃吉入宮。
這會兒連張延齡都覺得,朱祐樘是因為不想面對朝中大臣的詰問,才故意裝病不出的。
但路上聽了覃吉擔憂的言語,似乎朱祐樘病情不太樂觀,不由滿腹疑惑。
“二公子,陛下主要是對西北戰事憂心忡忡…怎么到現在也沒個消息傳來啊…”
覃吉把話頭挑明了。
皇帝的病看起來不打緊,但加上心病那問題就嚴重了。
正所謂內憂外困,剛當上皇帝,就在老丈人攛掇下讓一個前朝佞臣跑去西北統兵,偏偏那個佞臣還喜歡瞎折騰,從無統兵經驗卻敢主動出擊,雖然至今仍無確切的消息傳回,但按照敵我雙方實力對比,打敗仗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現在面對朝中大臣的詰問,朱祐樘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張延齡勸解道:“為人君者,最好是把事情看開點兒,這樣才能健康長壽。”
覃吉驚訝地側過腦袋,望向張延齡,好似在問,這話你是沖著我說的么?難道是要讓我以你的話去勸說陛下?
你怎么不當面跟他說呢?
聽起來倒像跟說風涼話一樣!
不過隨后覃吉便帶著幾分欣喜問道:“莫非二公子已經成功測算出來,西北那邊沒什么問題了?”
張延齡聳聳肩,理所當然地道:“韃靼悍然來犯,有朝臣領兵驅除外夷,就算是出塞迎戰,難道不應該嗎?”
覃吉道:“要是換作邊關守將,再或是巡撫都御史,自然沒問題。但那位李尚書本就只是臨時派往西北統兵,他竟在大同調動衛所兵馬保護他前往偏關…您要知道,偏關可不在大同鎮地界,這屬于跨地域調兵,嚴重僭越!”
張延齡聞言笑了起來:“李大人能把大同兵馬忽悠走,也算是一種本事,不枉自我父親跟陛下推薦他…”
“忽悠?”
覃吉一臉懵,顯然是聽不懂這個新詞匯。
張延齡道:“就是說他能言善道,讓別人愿意跟他賣命,這不變相說明他才能過于突出嗎?”
“這樣才更讓人覺得擔心啊。”
覃吉搖頭道,“您看他,一介方士出身,先皇時擅權自專,得罪的人不知凡幾,如今朝中很多人都敵視他,他卻不知收斂,居然還敢公然曲解朝廷的意思,盲目對外夷用兵。陛下恐怕也在后悔,是不是之前不應該重用他呢?”
張延齡笑了笑。
看這狀況,朱祐樘確實是個很容易被人左右思想的少年郎。
也可能是他這個皇帝太過心善,沒有主見,一邊是自己的岳父,一邊是包括東宮講官在內的朝中大臣,很難做出抉擇。
現在西北用兵這件事,因為群臣強烈反對,輿情洶洶,一下子就顯得張巒不靠譜,似乎是坑了他這個皇帝女婿,以至于內心開始出現動搖。
既如此,那就得給皇帝姐夫下點兒猛藥。
不過這猛藥一定要來自于李孜省,才能起奇效。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張延齡道,“要說天下間當官的不少,但能像李孜省這般一門心思往上爬,遇事不躲,甚至打仗也敢往前沖的,估計找不出幾號人吧?”
覃吉仔細想了想,用力點頭:“也是,李孜省如今已是日暮西山,或就靠這次機會重整旗鼓,自然要奮起一搏。希望他不要辜負陛下和張先生,還有二公子您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