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日。
張巒帶著小兒子入宮。
不用等到年后再來拜年,因為年前張巒就需要進宮走動,畢竟紫禁城的主人是他女婿和女兒,再加上一個關系親密的“大姑”,其他還得照顧到宮里各位太妃的情緒,甚至于還得給王太后那邊送禮…
總歸張巒非常懂得人情世故。
或者說,現在的張國丈除了擅長人情往來外,旁的事也不太懂。
入宮先去面見皇帝朱祐樘。
朱祐樘特地屏退除張家父子之外的所有人,先表達了他的心意:“…岳父、延齡,今天中午我已讓人準備了午膳,皇后也說請你們過去。用膳后,還有一些過年用度,讓人給你們家里送去。”
張巒謙讓地道:“怎好意思麻煩陛下呢?”
朱祐樘微笑著道:“都是一家人,不用太見外。聽說岳父這次入宮,帶了不少東西來。”
“對對對。”
張巒道,“這次是陳喜陳公公幫忙帶進宮來的,會按照名單逐一分發下去,太皇太后、太后和太妃都有份。另外這小子還帶來了一份說是什么火器的圖紙,準備年后制造一些。等回頭他跟你說吧。”
朱祐樘滿臉笑意,夸獎道:“延齡有心了。上次紡紗機和織布機的圖紙,到現在我還留著,我已經讓人多備份了些,還準備派出一些工匠往南京去制造。以后江寧周邊織造,都會用上這幾種新式器械。”
張巒道:“沒給朝廷添麻煩就好。”
“怎會添麻煩呢?”
朱祐樘道,“岳父請安坐,正巧有件事,我要跟你說說呢。”
張延齡道:“陛下,需要我回避嗎?”
“不用。”
朱祐樘笑著道,“你正好聽聽。跟你父親的官職有關。”
“哦。”
張延齡側頭看了張巒一眼。
張巒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
因為在他的設想中,自己的官已經當到頭了,也不打算再往上晉升,尤其他還怕被文臣體系杯葛,所以對于加官進爵的事情不太熱衷。
三個男人各坐一邊,連張延齡都有座位。
朱祐樘道:“昨兒去清寧宮向皇祖母請安時,皇祖母還特地問過了,說是為何現在岳父仍舊只是右侍郎,只不過是從先皇時的禮部轉任了戶部,還說這么下去的話,會讓岳父無法展現出真正的實力,說要我盡快安排岳父入閣。”
張巒一聽,嚇得差點兒打哆嗦,急忙道:“陛下,入閣之事切莫再提,以臣的出身和能耐,與閣臣相差十萬八千里。”
朱祐樘搖頭道:“岳父,你本就已經是侍讀學士,還兼管翰林院,入閣又有何妨呢?我跟懷大伴提過這件事,他說,讓岳父你兼翰林學士,入閣參與機務,這樣不用每天都到內閣當差,卻能在內閣的排次上比后續入閣的人更高,如此不好嗎?”
“啊?”
張巒一聽,眼前一亮,心說真的好體貼啊。
皇帝知道我不喜歡當官,又清楚我懶惰,所以讓我掛個閣臣的名號,還不用我每天都去當班,這女婿…真是打著燈籠都難尋啊!
朱祐樘道:“本來年前翰苑中商議,由劉健劉先生入閣,這件事差不多都要定下來了。但皇祖母說,要是岳父你排次在劉先生之下的話,以后再做什么事,都會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沒什么不便的。”
張巒感激地道,“以臣想來,只要能為朝廷做事,根本就無需在意自己是什么官職,就算無官在身…只要陛下有吩咐,臣一定竭盡全力。”
朱祐樘道:“但也不能虧待自家人啊。”
張巒聽了越發感動。
原來我這女婿是不想讓我吃虧…
不過,人家李孜省也不是什么閣臣,到最后只是混了個兼職的禮部尚書,但也不影響人家是成化末年第一權臣。
官職什么的并不著緊,最重要的是我這女婿信任我,把我當成自己人。
朱祐樘道:“這件事,年后就會直接辦,岳父你沒什么意見吧?”
“不妥不妥。”
張巒顯得很堅持,“臣真的沒有入閣之意,再說了,眼下臣…為他人所非議,因為舉薦文臣武將往西北運送糧食和軍需之事,還被人說臣有僭越之舉。這會兒更不宜提這個了。”
“是嗎?”
朱祐樘看向張延齡,一抬手道,“延齡,你來說說。”
張延齡搖頭道:“我只是個小孩子,啥都不懂…”
張巒打斷小兒子的話,喝斥道:“你在這兒裝什么稚子?陛下問你,你就好好作答!還有,陛下跟前你啊我的,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朱祐樘笑道:“岳父,你別怪延齡,是我之前跟他說,在姐夫面前不用拘謹…延齡,你有什么想法直接說出來,別跟我見外。”
“哦,如果姐夫這么問的話,那我就直說了。”張延齡果然不再客氣,道,“既然家父說,他現在正受人非議,那的確不適合此時在官職上更進一步…不如等爭議結束后,再行論定呢?”
張巒道:“什么爭議?說清楚點兒…”
朱祐樘趕忙道:“岳父,你先別插話,我好像聽明白了,延齡的意思似乎是說,等朱永和李孜省他們把糧食和布料都順利運抵西北,你也把剩下的糧食都籌措完畢,再談你入閣之事。”
張延齡咧嘴笑道:“姐夫,我就是這意思,不然在朝堂爭議聲最大的時候,姐夫直接提拔家父,不僅會引來群臣反對,讓朝堂吵得不可開交,更會被人說姐夫您任人唯親,真的沒有必要。
“再者說了…家父清心寡欲,的確對官職什么的沒有追求。”
張巒黑著臉道:“延齡,你說話怎么這么不中聽…為父沒什么追求,你有追求,行了吧?”
朱祐樘見父子倆斗嘴的模樣,看起來好像一點兒規矩都沒有,臉上不由寫滿了羨慕。
因為這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曾經求而不得,以后也沒機會去實現,總歸能感覺到人家父子倆無論怎么說,都體現出了濃濃的父子親情。
反倒他在旁邊,像是個局外人。
朱祐樘道:“延齡說的有幾分道理,如果非在這時候讓岳父入閣,顯得太過刻意。岳父你不知道,三天前那次朝議,爭論很激烈,當時嚇得我都不知該怎么說了。唉,我真不明白,那些個文臣為何會對你有那么大的成見。”
“陛下,人心中的成見就像一座大山,一時間很難更變,您就別勉強了,臣不入閣又如何?還不是照樣為陛下效命?”
張巒道,“再者說了,我對軍事所知不多,這次李孜省和朱永往西北之行也不知會取得什么結果…唉,只要不出岔子就算好的…”
朱祐樘卻搖頭:“不行!不能委屈老實人!”
張巒心說“我靠”,我這女婿咋比我還軸呢?
“岳父做了事,就該獲得提拔,再便是我剛執掌朝政,很多地方都不懂,許多時候真的需要岳父你提點。”
朱祐樘斬釘截鐵道,“這件事先且放下,估計年后要不了多久就會有結果。至于劉先生入閣之事,也先暫緩。”
張巒再次謙讓:“我這邊真沒關系,讓劉學士先入閣又如何?”
朱祐樘卻搖頭:“我怕到時候皇祖母會很不高興…促成岳父入閣,是我和皇祖母都覺得很有必要的事情,暫且就這么定下來吧。對了,延齡,你不是說有什么圖紙嗎?”
朱祐樘適時岔開話題。
“是啊。”
張延齡道,“不但有圖紙,還有試制的成品…我想等有時間請姐夫去現場觀看實彈演練呢。”
“看什么玩意兒?”
張巒皺眉不已,質疑道,“你不會是想讓陛下去看你擺弄那些瓶瓶罐罐吧?有些東西那味兒…實在太過刺鼻!陛下,你別聽他胡言亂語,這小子平時都不知道在搗鼓些什么。”
朱祐樘則在打量張延齡遞過去的圖紙。
朱祐樘指著圖畫道:“岳父,這好像是一門炮…”
張延齡在旁笑答:“正是。這是一種氣密性沒有那么強,但可以快速換彈,可以稱之為霰彈炮的東西。
“有了這種武器,以后邊軍打韃子,就可以在遠距離對他們形成覆蓋性打擊,以此來沖散韃靼騎兵集群沖陣的氣勢。”
“看起來倒是很有趣。”
朱祐樘問道,“那…這種武器呢?”
“這是新式火銃,乃是把神槍和神銃經改造后,可以通過火石和火紙擊打起火,完成彈藥的發射,又叫前裝滑膛槍,比眼下的神槍和神銃在射程上更遠,射擊更為精確,裝填速度也更快,且操作起來更為輕便快捷,一名士兵就能完成填裝和射擊。”
張延齡積極推銷他的軍工產品。
朱祐樘問道:“那這粉末又是什么?”
“這是一種新火藥。”
張延齡道,“不過眼下還沒有調制成功,一旦配比確定下來,其威力要比現在的火藥大得多。
“另外,還有眼下大明邊軍裝備火器的改進計劃,主要的目的是減輕槍械重量,增加氣密性,以保證發射精度,減少炸膛的可能…”
朱祐樘聽完后,抬起頭來,笑著問道:“延齡,你這些都是從哪兒學來的?看上去,都很有門道啊。”
張延齡道:“我這腦子里不知道怎么就蹦出來了,也不知道行不行,就拿來給姐夫看看。要是姐夫覺得不好,那我就不搞了…”
“別,先試試吧,或許有奇效呢?”
朱祐樘才不管眼前這個小舅子是不是妖孽。
在他看來,小舅子就是自家人,是妻子的親弟弟,論真實關系可能比跟自己那些個同父異母的弟弟都要親,至少小舅子一心為自己著想,而不是想如何才能篡奪自己手里的權力。
他是非常講究親疏遠近的人。
“那回頭你找個地方,咱們試試…記得做好掩飾,不要讓外人看出端倪來。”朱祐樘笑著說道,“我會喬裝打扮出宮,屆時恐怕還會帶上懷大伴他們。”
張巒連忙阻止:“陛下,小孩子的玩意兒,你不必如此興師動眾吧?”
然后又看向小兒子,喝斥道,“延齡,你別亂來,火器都很危險,你讓陛下去…能確保不會出事嗎?”
張延齡道:“又沒讓姐夫靠近,遠遠看著就行。實地驗證過,才知道新式火器行不行嘛。”
“嗯。”
朱祐樘點頭道,“如果真有用的話,那是該造一些。父皇也曾對京營軍械老化的情況有些擔憂,怕外夷有什么妄動,難以靠這些老祖宗留下來的玩意兒對韃靼人形成壓制。
“昔日太祖、成祖對草原韃虜,完全形成碾壓之勢,但這些年好像咱們的優勢不再了,估計就跟火器老化有關。”
張延齡笑道:“爹,我就說姐夫有大格局,會認識到我這些是好東西吧…那回頭我就好好給姐夫演示一番,讓姐夫對我刮目相看。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