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
朝會開始前,大多數文官通過同僚之口,才知曉皇帝派保國公朱永帶三千兵馬,協同自京師及周邊地區抽調的一萬役夫,完成往西北運送錢糧之事。
這個消息在文臣中掀起軒然大波。
我們都還沒來得及提出反對意見呢,事情就這么落實了?
這么不給面子的嗎?
以至于朝議開始后,還沒等開啟別的什么議題,就以戶科都給事中張九功為首,出面參劾國丈張巒,反對皇帝在西北用兵。
朱祐樘聽到彈劾之言,神色間顯得極為不悅。
但他沒有說什么,而好像生悶氣一樣,坐在龍椅上冷冷地看著下方,默不作聲,甚至在張九功把話說完后,他都沒有解釋的意思。
懷恩看了皇帝一眼,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大聲道:“因今年西北之地氣候苦寒,寧夏、延綏等地更是接連暴雪襲擊,以至于道路斷絕,再加上過去數年西北邊儲嚴重匱乏,導致地方救災不力。
“這個時候,朝廷派大員前去賑災,乃理所應當之事。另外,以保國公領兵西進,是為護送糧草往寧夏、延綏等處,確保中途不為外夷所阻。
“至于對外夷用兵等事,實乃無端猜測,若是韃靼不主動來犯,也就不會有兵禍出現,更談不上有人唆使朝廷對外用兵。”
懷恩站在皇帝的立場上,向朝會現場的文臣武將做解釋。
送大批錢糧去西北,派出三千人馬沿途護送,這樣做很過分嗎?
你們別聽是風就是雨,要攻擊張來瞻,是不是應該先把事情調查清楚再說?尤其等年后…最好是西北真有戰事發生,恰好朱永和李孜省等人在西北用兵不順甚至受到挫敗,再去參劾呢?
你們現在這么做,打的不是張巒的臉,而是公然跟皇帝制定的軍政策略公然唱反調,這樣還想得到新皇的認同?
站在文官隊列第二順位的徐溥走了出來,朗聲道:“陛下,以臣看來,調運糧草往邊關事,自有法度和規矩,完全無須額外派出人馬協同。
“另外,以方士出身的禮部尚書,去兼都御史銜,協同朝廷兵馬運送糧草和軍服等,也無先例可循。此事應當酌情叫停,或是另做打算。”
徐溥這番話完全就是沖著反駁懷恩的言辭去的。
誰說大軍只是為護送錢糧安全才去的西北?
明明皇帝還安排了個不學無術的李孜省為右僉都御史,再以覃昌為監軍中官…皇帝擺明了有跟韃靼人交戰的打算。
我們先不說倉促開戰是否有必要,就算你真要出兵,是不是也先跟我們文官商議一下,由我們來推薦人選,經廷推、廷議后再斟酌決定?
提前論證過此事是否可行,有個結論不管輸贏我們都能做到心中有數,現在這種情況,要是出了事算誰的?
如此剛愎自用的事情,怎么可能是我們親手教出來的那個非常乖巧聽話的太子所為呢?
還說不是受奸人嗦擺?
懷恩解釋道:“徐閣老,西北雪災延續到現在,錢糧籌集工作一拖再拖,京師太倉拮據得更是連二十萬石糧食都拿不出來,如今勉強湊出這些錢糧,運送到賑災第一線,當然要保證中途的安穩。
“既然要確保錢糧運送到位,就必須要有官員對此負責,為什么不能以李孜省為都御史來主辦此事?如今他人已在西北,有關他的任命可是經過朝議通過的,眼下不過是給他增加了個差事,有何不可呢?”
懷恩就差明著跟徐溥說,你們這次反對得太早了。
你只管讓李孜省負責去。
他辦成了,也不會有功勞。
若是辦不成,半道上那些用以過冬的布料和糧食被韃靼人搶了去,那李孜省背的黑鍋可就大了。
就在徐溥稍微側目,準備讓其他人出來接力,集合眾文臣的力量讓皇帝收回成命時,左都御史馬文升走了出來,問道:“既然并無私意,為何主張此事的戶部侍郎張巒,不在朝班中呢?”
懷恩看了看小皇帝,發現朱祐樘臉上怒容越來越盛,只好大聲道:“張侍郎年前有傷病在身,經陛下特批,不用入朝商議。”
馬文升義正詞嚴:“如此大事,就算先做好安排,也該在事后接受群臣質詢,若當事人不在,很難對功過進行評論。
“臣提請陛下將張侍郎傳召至此,我等愿意與他當面對質。”
言外之意,我們在這里說什么,都好像是在攻擊皇帝本人。
所以你懷恩才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樣,一直在跟我們唱反調,不斷向我們解釋。
只要皇帝下旨讓張巒前來,我們找到攻擊目標,或許就可以一致對外了。
到時讓張來瞻啞口無言,道理不就辯明了嗎?
懷恩再次回頭望向朱祐樘,征詢地問道:“陛下,您看…?”
朱祐樘掃視群臣一眼,強壓怒火,輕描淡寫道:“岳父有傷病在身,朕已經允諾他不必入宮參加朝議。正所謂君無戲言,你們為何一定要朕違背承諾呢?真有什么問題,就算我那岳父不在,也一樣能說清楚。”
論護短,朱祐樘從來沒怕過誰。
你們公然反對我和岳父商量大計,就是在反對我的決策,那我豈能如你們所愿,把我岳父叫來受你們圍攻?
有什么本事,盡管沖我來!
眾大臣怎么也沒想到,登基后一直溫文爾雅,跟朝臣關系相處非常融洽的皇帝,竟在涉及西北出兵,以及國丈張巒的問題上,態度強硬至斯。
大有一反常態之意。
懷恩瞬間就知道自己應該保持如何立場了,他挺直身體,邁上前一步,扯著嗓子道:“諸位臣工,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過去一個月,西北各處都有韃靼游騎來犯的奏報,若朝廷不有所防備,會令前線將士無所適從,但凡有哪一處邊塞淪陷,都會丟朝廷的臉面。
“但若是有都御史李孜省,協同臨時委任的延綏總兵官保國公朱永,以及內官監軍覃昌,三人可以協同西北用兵,一旦發生韃靼來犯之事,就可以統調一切積極應對,不至于出亂子。”
馬文升質疑道:“既然都御史的職位如此重要,為何要堅持用李孜省,而不等朝廷商議后再定人選?”
說到這里,其實算是打明牌了。
我們在這里嗶嗶一大堆,到底在爭論什么呢?
還不是因為陛下您擅自決定出兵不說,還給李孜省安排了一個看起來級別不高,甚至連巡撫官職都不到的職位,卻給了他一路上可以隨便調兵協同,以及隨時可以調遣兵馬抵御韃靼來犯的權限?
這只是個運糧官嗎?
簡直就是三邊總制啊!
如今西北除了各軍鎮有巡撫和總兵官外,并不設三邊總制和宣大總制等職位,也就是說,有跨區域調兵和協同調兵權限的人,如今宣大和三邊一線只有他李孜省一個人!
這事可就大了。
一介佞臣出身,連個進士都不是,更沒有任何帶兵經驗,就靠國丈張巒上唇碰下唇的不靠譜舉薦,就讓李孜省領這么大的差事,我們豈能安心?
先不說他會不會因此造反…當然這種可能性近乎沒有。
也不論他這次是否能取得成就,凱旋而歸。
就說這次舉薦和任用官員的流程,根本就不合規矩,等于是還沒跨入弘治年呢,您這個皇帝就開了個非常不好的頭,關上門私下討論過就把誰去治軍領兵之事給定了下來,那還要我們朝堂上這幫人作何?
滿朝文武被陛下您和那位張國丈耍著玩呢?
懷恩道:“馬總憲,具體用誰不用誰,按理的確應該反復斟酌后才能做決定。但往西北運糧和扼制韃靼來犯之事,已到刻不容緩的地步,容不得慢慢商議。再者,從京中再調都御史前去西北,時間太過倉促,根本就來不及。”
馬文升反駁:“糧草和護送人馬都是現從京師調的,為何都御史就不能從京師調遣?既然如今保國公所部人馬尚未出京,為何就不能在今日朝會上,另定他人?一定要用如今人在西北,且軍事上無任何成就的李孜省呢?”
懷恩道:“所以說,馬總憲,你反對的不是事情本身,而是反對李孜省這個人,是嗎?”
馬文升黑著臉沒有應答。
換作以前,他會覺得懷恩是個大善人。
但這次的事情,他只覺得懷恩跟那張巒根本就是一個鼻孔出氣的奸佞。
反倒是之前無為而治的覃昌,成了他們推崇的內官,因為覃昌先前跟張巒斗爭中徹底失勢,被貶出京,而懷恩卻成了那個坐收漁翁之利的人。
這會兒馬文升和徐溥都有些鎮不住場面。
懷恩也看出來了,他要是繼續跟馬文升爭論下去,很容易把文官集團全給得罪了,那可不是他的本意。
畢竟從一開始,他就反對張巒胡來。
懷恩隨即望向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吏部尚書王恕,問道:“王尚書,您有豐富的治軍經驗,對西北軍政事務也非常了解,您認為這件事應當如何裁定呢?”
既然徐溥和馬文升都難以服眾,就得讓一個話語權更重的人出來說話。
王恕雖然回朝沒多久,但他聲望在那兒擺著。
論資歷和能力,他比首輔劉吉都不遑多讓。
當然這會兒懷恩是絕對不會去問劉吉意見的…此時劉棉花正閉目養神,立在那兒裝局外人呢。
王恕出列道:“老臣也不知陛下因何突然決定以李孜省和朱永二人完成西北運糧兼領兵抵御韃靼之事,只是老臣認為,任用這二人…似有不妥。”
懷恩問道:“怎么個不妥法?”
“用兵事,講究恰如其分,火候過了或者不足都不行。正所謂貓有貓道鼠行鼠道,無論陛下任命的人是否能力超群,但在未曾驗證其能力前,就要有所收斂,不能妄自決斷。”王恕道。
朱祐樘聽到這話,很不高興。
你這話分明在抨擊我!
意思是我外行領導內行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