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堂屋,之前的媒婆陳嬸子,大馬金刀,坐在主位。
顧常和顧母陪坐一旁,倒像是客人。
“我可丑話說在前面,之前孫姑娘那件事,可還沒過去!”陳嬸子斜睨顧常,聲音略帶尖刻,“為了你這兒子,我還得罪了孫家!”
“是!是!”顧常還沒說話,顧母已經賠笑應道,“上次是他不懂事,這次,還得勞煩陳嬸子操心!”
陳嬸子瞥著顧常,似笑非笑:“上次不懂事,這次就懂事了?”
“懂事!肯定懂事!”顧母連連說道,還伸出了一只手,扯了扯顧常的袖子。
顧常抬起眼睛,看了眼陳嬸子,心中憋悶。
可看向母親那著急又懇求的眼神,他又驀然心中一軟,垂下眉眼,低聲道:“之前是我沖撞了嬸子,再不會了。”
顧母喜道:“嬸子,我說他懂事了!這次,還是想托你給他找個好的,資質好點,最主要是性格好點,會照顧人的。”
顧常心中長出一口氣。
他要真找個媳婦,樂土島上其實不缺人選:
說到底,他也是九山宗弟子,找個入不了九山宗的,出身平凡的女子不難,還有的挑。
可自家母親總是想給他找個更好的,他說不看重資質家世,母親卻不想如此,覺得娶親是大事,只想四角俱全,樣樣過得去才好。
因此才又求到陳嬸的頭上。
陳嬸有個親侄,如今也在九山宗,天賦不錯,好像早已筑基。
因此,她和一些修仙家族也有些來往,媒婆生意做得高端,因此求上門的人不少。
看著陳嬸子居高臨下的姿態,又看母親奉承的笑,他自然有些怒氣。
可他見母親頭上又多了幾根白發,容顏竟比前幾年還顯得蒼老。
一時間,他只覺身體里的骨氣驕傲,像是被抽空了一樣。
顧常知道,這蒼老,是這幾年他舍命研究,令母親擔心的緣故。
他吐一口血,母親就多一個不眠之夜。
自己以前未能盡孝,日后也不知道還有多少時日…
比起這個,骨氣也好,驕傲也罷,算得什么?
且順著她吧。
“不是我不盡心。”陳嬸臉上滿是推脫,還在拿喬,“上次他推了孫姑娘那門親事,這事也不是什么秘密,現在外面還有人在說你家顧常,眼高于頂,不是良配。”
“那孫家難道還記恨不成?”
“記恨?你想得真多!他們都記不得顧常的名字!”陳嬸冷笑道,“可樂土島才多大點地方?誰不知道誰?”
顧母聞言,語氣更卑微了些:“那還得勞煩陳嬸費心。”
“我也就心軟,看在老街坊的份上…”陳嬸子看著顧常,問道,“這樣,你攢下了多少善功?”
“沒…”
“沒?”陳嬸子嗓音又一提,“一點都沒有?”
顧母連忙解釋道:“我這兒子,一心修行,還在做研究,花費是大些。”
“研究?他?”陳嬸子指著顧常,竟越發嘲笑了起來,“他這個修為?這個資質?研究?”
顧常猛地抬眼,看了陳嬸子一眼。
陳嬸子脖子一縮,似乎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接著又挺直了胸膛,冷聲道:
“怎么,還想打我不成?這可是九山界!而且不是我要來的,是你娘請我來的!”
“我雖然沒修為,可認識的九山弟子多了!研究什么的,我也聽過!誰在你這個修為搞研究?也不照照鏡子!”
“不是我看不起誰,可你這癡心妄想的名聲,都傳遍了街坊四鄰,有點見識的人家一打聽,誰敢將好女兒嫁到你們家?”
顧常抿嘴沒說話,顧母又道:“他也不是癡心妄想,之前還過了內門考試,參加了掌門的面試。”
“這話唬別人也許可以,唬我不行。”陳嬸子冷聲道,“我那侄子筑基兩年了,也覺得面試競爭太大,進不了內門。”
“今日便是內門考試放榜的時候,他待在家里根本不去看,那榜上有沒有你兒子的名字,你心里不清楚?”
這話令顧母都無言以對,訥訥低頭,不知道如何替兒子美言。
內門弟子的錄取結果確實出來了。
大學島,九章算陣前亮起了一面三丈高,五丈寬的光幕。
“有動靜了!”
上千弟子肩挨肩,人擠人,簇擁在光幕前。
沐青顏沒有上前,她身旁,一同從青木宗而來的師姐笑道:“青顏,你不急?”
“這里也看得到。”
沐青顏冷靜地說道。
“是你十拿九穩吧?”
沐青顏笑笑,表情滿是自信。
論天賦,論努力,論學習,她都不覺得自己弱于旁人。
她修為不如一些競爭者,也不是因為她懈怠,而是她參與了太多門中項目,耽擱了修行的時間。
可那些項目卻絕不是拖累,相反,她知道在掌門眼里,這都是加分項。
更不用說她積累的各種經驗,學到的珍貴知識。
甚至她看得明白,掌門問她問題的時候,更偏向于學術,似乎并不看重修為。
面試的時候,掌門看她的眼神中,全是滿意。
面試之前,她沒什么經驗,還有些緊張。
面試完了,她倒像是吃了顆定心丸。
見她如此,那師姐更是好奇,小聲道:“你…有內幕消息?”
沐青顏搖搖頭,語氣堅定:“師姐,我只是對我過去這些年的努力,有信心而已。”
“青顏你真厲害!”
見她這般篤定,那師姐倒是比她更喜悅,嬉笑圈住沐青顏的胳膊,晃來晃去,口中還說道:“師姐以后就靠你了!”
“出來了!”
光幕中的一個個名字自上而下,分成十來列。
每一列第一行,都是導師的名字。
其下,就是此次錄取的弟子名。
有的導師錄取的內門弟子,都有十幾二十人。
有的弟子少…
“青顏!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身旁的師姐跳著腳大喊,可沐青顏卻一動不動,只是呆呆地望著光幕。
“咦?這顧常是誰?名字怎么還在你上面?”
師姐納悶道。
沐青顏沒說話,也看著光幕上的顧常兩個字。
“不是說掌門這次只想錄取一個弟子么?怎么有兩個?破例了?”師姐還在撓頭疑惑,“這顧常很厲害?怎么我沒聽過他的名聲?”
“不厲害…”沐青顏終于回過神來了,“很不厲害。”
顧常家里,沒人知道他榜上有名的事情。
顧母依舊在賠笑,顧常還是沉默,唯有那陳嬸子,拿捏著姿態。
“顧常!”
門口忽然傳來一聲大喊,顧常一抬頭,就見是自己的一個同事,也是九山弟子,如今和他一同在樂土島當老師。
明明也是修士,可這同事卻像是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臉色潮紅,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激動的。
“你怎么還在這里?”
“什么?”
顧常站起身來,茫然不解。
屋內的顧母和陳嬸子,也止住了話,望著門口這弟子。
“放榜了!今天放榜了你不知道么?”
“我知道啊。”
“那你在家?”
“…你被錄取了!”
堂屋里面,一時寂靜極了。
“錄取?什么錄取?”
“掌門弟子!你!”
顧常眼神直直地望著虛空,似乎是傻了,又像是不信。
那同事像是著急了,一把抓住顧常的胳膊,朝門外沖去:“我帶你去看!”
看著兩人的背影沖出門。
顧母和陳嬸子,依舊在發呆,過了好久,才雙雙反應過來。
“我…我肯定給您家麒麟子找個佳媳!”
“我一定用心。”
“我兒顧常,不是癡心妄想!”顧母豁然站了起來,盯著陳嬸子,“不是!”
顧常被人拉著,一路魂不守舍,跌跌撞撞,近乎連滾帶爬,才到了大學島。
光幕中,真有他的名字!
顧常站在光幕前,仰頭望著,不知不覺落下兩行淚。
“這位師弟,我也沒考上,咱們下次再來也不打緊。”
一旁有個弟子看他哭得太慘,于心不忍,出言安慰。
“誰說他沒上?”他那個同事聞言反駁,指著光幕,喊道,“看到沒?顧常!顧常就是他!”
那弟子一愣,抬頭仔細看了遍光幕,又看向顧常,陷入了沉思——掌門弟子都這么哭,我不是得去尋死?
“顧常?”
顧常同事的話,也傳到了旁人耳中。
人群中傳來了驚疑的呼聲,接著就有一群人沖了過來。
這群人有十來個,有老有少,并肩奔到顧常面前,看著來勢洶洶。
顧常睜著淚眼,一時間也被嚇到了。
“顧公子!”當先的一個中年男子說道,“可曾婚配啊?”
顧常茫然搖頭。
那人立馬笑了起來:“家有小女,天資聰慧,本性賢淑,還是三靈根,可堪良配!”
顧常懵了。
“三靈根?我女兒雙靈根!”
“你女兒符法年年不及格,是個傻子!”
“你女兒還丑呢!”
一群人竟在顧常面前分成兩撥,吵了起來。
顧常更害怕了,抽身想走,卻被這些人圍著,一時四下無路。
罵著罵著,兩撥人還開始…搶顧常。
“要扯爛了!”
拽著自己的褲子,顧常花著一張臉,一想到要成為第一個光屁股的掌門弟子…眼眶更紅了。
一股狂風,在他周身一卷,帶著他撥開層層人海。
等這風托著顧常落地,他才逃出生天,一轉眼,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沐青顏。
“師姐?”見到熟人,顧常驚喜交加,拱手道,“多謝師姐搭救。”
沐青顏看著顧常,眼神奇異,半天才開口:
“你該叫我師妹。”
“啊?”
“我名字在你下面。”
顧常懂了,那光幕上有一行解釋,此番公布的弟子名單,是按照入門順序而來的。
顧常再見這位師妹的時候,是在掌門的院子。
他站在沐青顏身旁,有些縮手縮腳,不大自在,顯然是還沒有接受自己掌門弟子的身份,更沒有這份自信。
“沒來過?”
顧常搖搖頭,小聲道,“師…你來過?”
“嗯,常來。”
聞言,顧常的表情立馬有些羨慕。
可他想想對方的資質和修為,倒也理解了。
只是實在不敢喊沐青顏師妹…
“來了?”
鄭法院門口匆匆走入,看著兩人,一點頭,竟是一點廢話都沒有,指著他倆身旁的石凳子道:“都坐!”
兩人落座,沐青顏姿態自然落落大方,顧常還略略縮著肩膀。
“長話短說,你倆可愿意拜我為師?”
“愿意!”
只有沐青顏一個人的聲音。
顧常卻沒說話。
“顧常?”
鄭法和沐青顏,都轉頭看著他。
“掌門…為何要錄取我?”卻聽顧常低聲道,“我如今的資質,連修煉都難,早已沒有了筑基的機會。”
沐青顏聽了,眼神越發吃驚,可鄭法的表情,卻只有嘆息。
顧常的人體實驗,說起來簡單又不簡單。
比如,他是四靈根,金木水土,那他就刻意毀去一部分木行神經…因為木靈根減少了,其他三種靈根占比上漲,他就變成了三靈根。
最后觀察自己吸收靈氣的速度和比例,他就能得到一個相對粗糙的實驗結果。
問題在于,靈根只是轉化靈氣的比例,而顧常這種做法,讓他吸收靈氣的總量大打折扣。
雖然有著治療靈藥,可神經的生長,特別是特定結構的再度生長,并沒有那么簡單。
實驗幾次后,顧常現在吸收靈氣的能力微乎其微——簡直可以說是廢物道體,獨一份的無靈根。
又因為神經極為精細,影響人體全身,如今的顧常,身體可謂千瘡百孔,隱患頗多。
這也是章師姐說他廢了,可能還命不久矣的緣故。
此事,他在論文中也寫了,因此才不解。
“你不愿意?”
“弟子若是能修煉,那自然一千個愿意,一萬個愿意。”顧常此刻臉色再無之前的激動,像是想了許久一樣,“可弟子如今前行無路…就不要浪費門中資源了。”
“這般為門派著想?”
“也不是。”顧常赧然一笑,低頭道,“掌門收我,肯定是我那論文寫的還算有價值,我只求掌門一件事…”
“嗯?”
“日后,把那論文寫完。”
“就這?”
聽鄭法語氣溫和,顧常又大著膽子提要求:
“還有…還有要是這論文賺到了善功,我要是不在了,可不可以留給我家里。”
鄭法很長時間沒說話,顧常的表情,越發忐忑。
就在他越來越慌的時候,鄭法才開口道:
“如此…我還以為你想自己寫完這論文呢。”
顧常瞪大了眼睛,看著鄭法。
“你這論文,只寫了靈根是何物,沒寫怎么改造靈根…”鄭法看著顧常,問道,“難道你不想繼續往下研究?”
“想!”
“那你如今這神經受損,不正好親自蹚出一條路來?”
顧常呆在了原地,看著鄭法,眼神明亮。
“顧常。”
鄭法忽然喊了聲他的名字。
“在。”
“我當初給你《仙道》的時候,對你說過一句知識改變命運,你可曾記得?”
“弟子一直謹記在心。”
“如今你已經有了知識,為何要屈從于命運?”
顧常嘴唇一抖,低下了腦袋,低聲道:“可有我這么一個弟子,日后怕丟掌門你的臉。”
“你死都不怕,我怕收一個弟子么?”
顧常無言。
鄭法繼續道:“師擇徒,徒亦擇師…顧常,你可是不愿意拜入我門下?”
“當然愿意!我只擔心辜負掌門你的栽培。”
顧常急忙喊道。
“靈根之事影響每一個玄微修士,我又何惜些靈材丹藥?”見顧常依舊是一臉不自信,鄭法又道,“更何況,研究這件事,如何以勝敗論英雄?”
“你成了,我固然高興。”
“你不成,若有你這么一個弟子,也是我求之不得的榮幸。”
顧常雙膝重重撞在地上,哽咽道:
“…師尊!”
“好了,起來吧,九山宗不興跪。”
將顧常扶了起來,鄭法才將目光看向了一旁一直沒說話的沐青顏。
“青顏,還不拜師?”
沐青顏輕快地拱手,朝鄭法笑道:“師尊!”
比起顧常,她和鄭法熟悉多了,也自信多了。
她還有膽子抱怨:“師尊…我能不能當大師姐啊?”
顧常表情一呆,弱弱道:“我愿意當師弟。”
鄭法看著沐青顏,心中也是想笑。
不說修為什么的,顧常入道年紀確實比不上沐青顏。
若是再加上她上輩子的經歷,現在多個毛頭小子當大師兄,她覺得別扭實在很正常。
“…青顏,我想交給你一個任務。”
“什么?”
“我有點忙,你師兄呢,要學的東西有太多,我想你教教他。”
沐青顏張著嘴,看著鄭法:“我,一個師妹,教師兄?”
以她的心性,現在都有種鄭法在說什么胡話的表情。
“你知道,我只準備收一個徒弟的,可你師兄情況特殊。”
“嗯,你是第二個,要不是因為你師兄…你五年后也來得及。”
沐青顏看著鄭法,又看向表情不大自然的顧常,忍不住表情恍惚。
“你還得謝謝你師兄,可不得好好教?”
“是!”
鄭法見她答應,心下也是滿意:
他這個導師忙,那就再找個牛馬來管理…
沐青顏,一個本質上是元嬰的修士,可不就是上好的小導師?
養老院。
“你這是…”
看著鄭法手中的一沓沓文件,白老頭詫異問道。
“半篇論文,一個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