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株流蘇確實讓道觀顯得靜謐了許多,是世間極少有的美麗與美好。倘若改天換地之后,新朝還定都于此,真鑒宮也還能留在這里,不知會有多少青史留名之人來此賞花,留下詩詞文章。
林覺此時是看得有些入迷了。
「請飲茶。」
一杯茶剛飲盡,江道長便文為他添上。
青玄道長則是笑瞇瞇對他說道:「道友這段時日在京城,可有聽說北方的細致消息?」
「聽說過北方的消息,但是并不細致。」林覺如實說道,「這段時日少有出門,出門四次,有三次都是來真鑒宮拜訪道兄與道友。」
青玄道長聞言露出笑容。
旁邊的江道長也少有的微微一笑。
「那道友可有聽說那位羅公的消息?」青玄道長又問。
「不曾聽說。」
林覺明顯來了興趣,放下茶杯作傾聽狀。
「如今北方軍鎮南下,好比以前亂世門閥諸侯,紛紛揭竿而起。其中以叔先文為首,不過內部派系眾多。除叔先文外,還有李、安、程、周、陳、宋等幾家將軍,隴州玉璧縣的將門世家,羅家同樣起兵響應。」
青玄道長說得精簡,稍作一頓:
「玉璧羅家已有沒落,兵力不多,貧道猜想,截止去年,啊不,該是前年冬了,北方軍鎮徹底南下之前,以前的家丁部眾加招募的兵馬,可能也就有個三五千人。然而羅家這代卻有一位人杰,在江湖、在京城都名聲顯赫,是公認的英雄,只需站在那里,就有人慕名前來跟隨。據說羅家曾連發十幾道家書,催他回家,共謀大事。」
林覺聽到這里,就已知道這位人杰是誰了。
羅家有羅公,還有誰敢稱人杰?
「據說他從京城歸家之時,僅是穿過秦州那一日,身后就有了四百騎跟隨。
這四百騎皆是對如今天下朝廷不滿,欲謀大事的江湖武人。」
青玄道長語氣逐漸變得鄭重:
「北方這幾年年生不好,早在數年前起,就動亂不已,多有山賊匪人自立為王,校尉縣官擁兵自重。據說在北方軍鎮揮兵南下之前,羅公就曾在隴州征討不平,這四百騎化作親兵,隨他左右,所過之處,宛如天兵過境,無人可擋。
「后來羅家響應叔先文的號召,趁亂世征兆,起兵南下,羅公與他身邊部眾同樣勇猛無比,漸有‘一千敵萬’的名聲。」
林覺不知這四百騎是哪里來的,多出的三百騎是真是假,是否依然有本領,
但羅公從京城離開之時,身邊跟的一百多騎他卻認識大半一那可都是武藝高深、勇猛無畏,敢于向妖魔拔刀的江湖好手!
「道友該知,細數歷朝歷代,這般開頭,史書上也不多見。」青玄道長說道,「因此我家神靈說:蛇雖瘦,已有龍氣。」
「未秀于林,羅公該有壓力了。」林覺說道。
「最近的消息是,北方諸侯之首,叔先文將自己最小的女兒嫁給了他。」青玄道長笑出聲來,「大概是去年秋天的事。」
「竟是如此———」
知曉這是利益聯姻,政治之舉,可許是有些觀念已在悄然之間深入人心,以至于聽見故人娶妻納妾,總忍不住露出笑意來。
幾杯茶下肚,渾身暖洋洋。
江道長依然添茶,開口問道:
「道友道行幾近圓滿,此時離開京城,尋的應是成真得道之路吧?」
「還差一截呢。」
「不知下次再見是何時,不過以道友的天資,可能成真得道也不遠了。」江道長說道。
「江道友才是如此啊。」
林覺看得出來,江道長從天上下界,除了替意離神君與玉鑒帝君行走人間、
傳播香火,謀劃大事,也是她的一場修行。
「如今在秦州百姓心中,道友名聲越來越大,在秦州百姓口中,道友的名字所念次數越來越多,道友身上神光與香火氣都越來越重,想必這番改天換地之后,無論結局如何,天上都該多個元君之位了。」
「沒有那么容易。」
江道長神情依然清淡,緩緩搖頭。
林覺又好奇道:「天上日子如何?」
「清凈,但也無趣,省心,以至于可以無心。」江道長在他面前已經毫不避諱自已曾是神靈一事了,他問她就答,「你在天上的某一天,也許沒有任何事發生,只有白云與風,仙樂仙鶴,而這樣的一天會重復幾千次,幾萬次,幾十萬次。」
「不是可以聽到信徒的祈禱嗎?」
「時間長了也是會無趣會膩的。甚至無趣之中又添一些煩亂。因此可以一直堅守本心本職的神靈都值得敬佩。」
「道友以前呢?」
「誰會對神靈身旁的童子祈禱呢?」
「那倒也是。」
「人間有說,天上一天,人間一年,我看該是天上一年,人間一天才對。」江道長說。
「也或者說,在天上待了一年,就好似一天一樣短暫,所經歷的事情,就好似一天一樣多。」青玄道長說道。
「也可以這么說。」江道長說道,「因此自己修行得道的仙人,即使被九天招去,授予職位,可只要沒有實職,便大多留在人間。」
江道長看向林覺,又看旁邊垂下來的似雪似云的「四月雪」,寥寥茶煙仍在枝雪旁邊,清風將之吹斷,而她微笑說道:
「天上雖好,可最美好之物,卻都在人間。」
「我倒長了見識了。」
「長見識的是我才對。」
「哈哈!今日與二位道友道了別,我也該放心的去了。」
「祝愿道友尋道順利。」江道長依然神色清淡,為他添茶,「道友請飲茶。」
林覺走出真鑒宮時,已是黃昏。
下午京城下了一場雨,真鑒宮中流蘇的云雪也被雨打落不少,墜入院中,他還在真鑒宮中睡了個午覺。
此時雨已停了,路面帶沙。
「幸運啊幸運—」
林覺下了臺階,看著前路,忽然笑了。
好在去年夏秋時候拿錢請京城的窮苦百姓修了路,因此路面只是有些泥沙積水,并不泥濘,正好給今日的他走。
「幸運啊幸運」
狐貍在旁邊重復他的話,歪頭看他。
而不知道什么時候,它走泥路水面已經不會濕腳了,不知是它凈體不污,還是它的腳壓根就沒碰到地面,就連打洞也不會有泥沾身了,總之當初因為它把自已弄得渾身是泥而將它強行拉過來洗腳洗澡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
「明日就該離京了,你可有舍不得?」林覺對它說道。
「舍不得?」狐貍疑惑,「你不是經常到處跑來跑去的嗎?」
「這倒也是。」
林覺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等他走回京城時,天色已經黑了。
雨后京城街道的每塊青石板都裝著水,倒映著這座偉大都城的萬家燈火,一盞盞一顆顆,像是大地和星空互換了位置。
街上仍有行人,腳步匆匆。
林覺看見了一群官吏在小聲議論,看見了被從外地緊急招入京城的武將,看見了不知為何皺著眉頭的客商,看見了疾馳打馬而來的信差。
路過茶商酒肆,眾多聲音入耳。
有人討論說北邊哪個守將有了反意,被老皇帝下令,緊急召回京城問罪,大概是要被斬首,又有人說,他是被京中的文官所陷害的。
又有人說,城中哪個大員通敵。
有人說去北方經商被劫,不知回去如何交代,又有人討論有哪條路可以走,
哪方勢力還可以正常交易,甚至能以此發家。
有人說起在北方見過的戰爭場面。
有人又說南方也要起兵了。
至于什么雙頭牛、五足牛,還有更多不一樣的預兆著天下要亂的傳言,多不勝數。
細數起來,多是愁緒。
穿過大街,走入小巷,道人忽然化作一陣清風,隨風進了院落。
稍作收拾,便出門了。
此時秦州三大妖王都已被除,他也已經道別了友人,宅院有樊天師的老仆看著,又有萬新榮等人護著,基本已經沒了牽掛。
任它千愁方緒,他自抽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