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虛推門進去,首先看到的是左子良那顆標志性的光頭。
比起記憶中的樣子,他瘦了不少,臉部線條變得如刀削般剛硬,腮幫處的皮肉松弛下墜,形成兩個深刻的“川”字紋路,有幾分《絕命毒師》里海森堡的沉靜與狠厲。
“好久不見。”他開口,聲音不高。
“都這時候了還客套什么,”葉瀾一屁股陷進沙發,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旁邊一擱,“我這邊可全是壞消息。”
“正巧,我也有一個重磅消息,”左子良出乎意料地平靜,“不如這樣,我們先對齊一下顆粒度,交換一下情報吧。”
“你先說。”葉瀾說完,不忘回頭瞥王子虛一眼,那眼神分明在提醒他,別忘了來時商量好的立場。
王子虛也回以一個(他自認為)乖覺、靈動、見機行事的眼神。
“時間緊迫,我就長話短說了。”左子良道,“我收到確切消息,東海市正在加緊制定針對語療行業的法規,最晚兩個月內就會正式出臺相關文件。”
他頓了頓,目光從兩人臉上掃過:“可以確定的是,我們的業務百分百違規,連整改的余地都沒有。法規一落地,我們所有業務都會被直接叫停。”
這話像一盆冷水,把王子虛心里最后那點僥幸也澆滅了。他現在已經不指望能賺什么錢,只求能平安抽身。
左子良看著沉默的兩人,忽然笑了笑:“不過往好處想,我們最多還有兩個月的窗口期。”
“窗口期?”葉瀾的嘴張得老大,半天才合上,“左子良,你管這叫窗口期?你是想頂風作案,最后撈一筆就跑?”
“我認為這是眼下最合理的方案。”左子良的語氣依然平靜。
“你瘋了!”葉瀾這句話不是驚嘆,而是陳述。在她眼里,左子良已經和失去理智的亡命徒沒什么兩樣。
“你聽我說完,”左子良抬手示意,“前期我們在擴大業務規模上投入了大量資金,還跟訊易銀河這樣的巨頭打擂臺,成本都還沒收回。現在放棄,我們能拿回的錢很有限。”
“現在還是錢的問題嗎?”葉瀾激動地拍了下沙發,“現在是搞不好要坐牢的問題!你知道我們現在的用戶群是什么情況嗎?”
她掏出手機重重放在桌上,滑動屏幕展示著一個聊天群:
“我們的星級用戶群里從昨天開始涌進來大批新人,一分鐘能吵出三百條消息,我只能開啟全員禁言!
“你知道昨天晚上我怎么過的嗎?我睡不著!
“我們社群管理沒有犯任何錯,但只要有哪怕一個用戶遷怒于我們,她們隨時可以舉報我們。她們手里的聊天記錄就是證據!”
葉瀾說完,胸口還在劇烈起伏。左子良沉吟片刻,竟然好奇地問:“她們在吵什么?”
“其一是賬戶充值的事,很多用戶擔心公司垮了,我們退不了錢,”葉瀾沒好氣地瞥了眼旁邊的王子虛,“另外,還有他的事。”
“我?”王子虛一臉莫名。
葉瀾一揮手:“這不重要。左子良你清醒一點好嗎?這些年頭進去的老板還少嗎?兩個月,兩個月能做什么?為什么要拿大家的命運去賭?簡直是開玩笑!”
左子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接著才緩緩睜開,道:“我知道是賭,但是我有翻盤的把握,才會賭。”
“你有個…屁的把握呀!”葉瀾嘴唇蠕動半天,最后終于忍不住還是爆了粗,接著干脆利落地轉頭望向王子虛道,“王子虛,你說句話啊!你也勸勸他!”
王子虛深吸一口氣。
王子虛早已不止視左子良為生意伙伴,更視其為友,現在,他知道,這位朋友正一步步走向歧途,只要行差踏錯,就會粉身碎骨。
他必須想辦法說服他,讓他過熱的大腦冷靜下來,不要做出無法挽回的傻事。
“我這邊也收到可靠消息,年后,訊易銀河就要宣布無限期退出語療行業。”王子虛說,“他們一旦退出,壓力就來到了我們這邊。有了他們做表率,我們會不會被再次點名?輿論會不會對我們口誅筆伐?這都是天大的風險。
“而且葉瀾說得對,兩個月時間太短了,之前我們的月流水也不過是十萬級,冒這么大的風險去賭這么少的籌碼,我不認為你有機會贏。”
葉瀾很滿意他的論點,點頭道:“是啊!完全不值當!現在要么轉型,要么找人接盤。我事先聲明,我絕對不會陪你去冒這個險!”
左子良沉吟片刻,道:“在我看來,你們兩人說的,從另一個角度看,都是利好。”
葉瀾緩緩瞪大眼睛,左子良搶在她尖嘯出聲前說道:
“星級用戶群的入群條件是消費一千以上。能夠在短時間內涌進來這么多人,說明電視臺對我們的曝光給我們帶來了巨大流量,而且這些用戶的付費意愿很強,都是優質客戶;
“訊易銀河果斷退出,將會留下巨大的市場空白,還有一大批已經被培養成熟的用戶。這兩樣,我們都可以直接接手。”
說完,他雙眼中閃出了精光:“這不是大廈將傾,而是天賜良機。”
葉瀾屏住呼吸,緩緩搖頭:“瘋了,你真是瘋了!”
“我的決定是,”左子良用聲音蓋過她的聲音,“如果你們陪我做,我們就最后奮力一搏。如果你們不做,我將以每股0.2元的友情價,買斷你們手上的股份,你們分別能分到…”
葉瀾緩緩瞪大眼睛,在左子良計算出來之前,就咬著牙道:
“…我能分到6萬元,王子虛拿5萬元…左子良,你打發叫花子呢?”
王子虛也心頭一沉。
無論如何,這個數字都遠遠低于他的心理預期。
“打發叫花子?葉瀾,你該清楚公司現在的情況。”
他一把掃開茶幾上的果盤,背轉身,從公文包里掏出一迭厚厚的文件,重重拍在桌上。
“公司賬上還壓著450萬的用戶儲值,外面欠著40多萬款項。剛擴招的上百號員工,光是離職補償就得120萬左右…即使不算上可能的行政處罰,負債也有600多萬。
“我們賬戶上的現金不過500萬,剩余資產除了一個app,也不過是些辦公用品,脫手后頂多10來萬…算下來,我們公司負債100萬左右。”
他每說一句話,葉瀾的臉色就蒼白一分。不是因為左子良說謊,而是因為她知道,這些都是事實。
正因為是事實,才更讓人難以接受。
王子虛注視著她的表情,試圖從中分辨左子良話語的真實性,卻越看心越沉。
左子良向后靠向沙發的懷里,接著道:
“總之,公司現在是個負債100萬的爛攤子,我出錢買斷你們的股份,等于我把你們的債務和風險全都扛到了我自己肩上。這筆錢,是買你們全身而退,如果還不滿意…”
他搖了搖頭,沒再說下去,短暫的沉默后,他直起身,從公文包里掏出兩份文件。
“轉讓合同我已經準備好了。如果你們想清楚了,現在就可以簽。”
葉瀾張了張嘴,眼神空洞。她努力在腦海里搜尋任何能證明公司還有價值的理由,卻一無所獲。
王子虛在一旁低聲問道:“公司的情況,真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明明前陣子還形勢大好。”
左子良看向他,面無表情地說:“我們公司的核心資產是用戶、口碑、三千多個語聊員和一個小王子。如果接著干,它們就是核心競爭力,如果我們退出,它們就一文不值。這也是我想再干兩個月的原因。”
說罷,他伸手在桌上的資料夾上拍了拍:“這里有公司的財務報表,你隨時可以看,想看多久都行。”
王子虛沒有伸手。他對財務一竅不通,就算看了,也看不懂其中玄機。
葉瀾咬牙道:“左子良,小王子這么大的流量,我不信公司就只值這么點!”
左子良苦笑:“你還是不愿意面對現實。”
“是!我沒辦法接受!”葉瀾的情緒突然爆發,“我也是女人,我也要臉面的!你知道我做這個生意頂著多大壓力嗎?你真以為我覺得很光榮?”
“…我能理解。”左子良的語氣依然平靜。
“我累也累了,連尊嚴也不要了,結果你告訴我,我的尊嚴、努力、青春…就只值6萬塊錢,你覺得我該怎么想?”
左子良依舊面無表情:“做生意就這樣,有贏就有輸。輸了,就要認。”
葉瀾死死盯住他:“那你為什么不認?”
“因為我相信我能敗中取勝,死里求生。只是你不信。”
葉瀾冷笑一聲:“公司負債100萬,如果我們三個一起扛,你50萬,我30萬,王子虛20萬。
“如果真像你說的能夠死里求生,那我們要在兩個月內賺到超過100萬的凈利潤。
“可公司最近三個月的平均凈利潤才32萬,歷史最高也才45萬。你憑什么覺得能在兩個月內填平這個窟窿?”
左子良沉默片刻,目光轉向王子虛:“所以,我希望王子虛能留下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交。
“我出5萬買斷你的股份,就是因為我相信,你絕對不可能拿著5萬塊走人。你一定會留下來,跟我賭這最后一把。”
王子虛直視著他:“為什么你會這么覺得?”
左子良直視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因為你是‘小王子’,你甘心把這個身份,用5萬塊錢的價格賤賣掉嗎?”
“我甘心。”王子虛的回答沒有一絲猶豫,“5萬確實不多,但我更害怕坐牢。合同在哪?我簽。”
葉瀾用更加復雜的眼神注視著王子虛。
雖然“堅定立場”是她先提的,但他這么干脆利落,反而把她給嚇到了。連她自己都接受不了只拿六萬就走人。
左子良死死盯著王子虛,良久,見他始終不為所動,終于似乎放棄了,轉過身,在公文包里翻出一份薄薄的合同,推到他面前。
“簽吧。款到之后,公司就跟你沒關系了,‘小王子’這個身份,也跟你再無瓜葛。”
王子虛低頭拿起筆,旁邊葉瀾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喂,簽了這個你就只有5萬塊錢啊,連一個月分紅都不如,你真能接受?”
王子虛放下筆看她:“不是你跟我說的要堅定立場嗎?”
葉瀾表情痛苦地扭曲著:
“是啊,是我說的,可是我想的是,能夠拿到五百多萬風光退休,從此財富自由…再不濟,一百多萬總該有吧?這、這落差也太大了…”
王子虛平靜地說:“不應該這樣想,而應該這樣想:我們現在是準坐牢狀態,要以坐牢為基礎考慮問題。你想,我們不僅能夠不用坐牢,還能到手幾萬塊錢,豈不是賺到?”
葉瀾氣笑了,一時語無倫次。
左子良開口道:“我知道為什么你連我的計劃都不聽,就馬上要退出了。”
王子虛說:“我不需要聽。”
他并不是不需要聽,而是不敢聽。
他很怕自己一旦聽了,就會改變主意,放棄大好前途,陪著左子良最后瘋狂地搏一把。
他還有《石中火》,盡管獲獎希望渺茫;他剛剛在文學圈建立起人脈,盡管人人喊打;但至少在那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站在人前。
他深知,自己骨子里藏著一種混合著血腥味的狠勁,這種性格是他的thanatos,死本能,是他成為‘小王子’的根源所在。
同時,他太了解左子良了。這個人一旦有了一個想法,總是能用極具魅力的方式說出來,充滿誘惑力。
所以他害怕。害怕自己會被左子良說服。害怕自己無法像現在這樣堅定。
王子虛重新拿起筆,他很想像電影里演的那樣,看都不看就瀟灑地簽上名字,可他謹慎的性格讓他終究無法那么優雅。
他拿起合同,一頁一頁仔細翻閱起來。
就在他審閱合同時,左子良靠在沙發上,突然開口道: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
王子虛頭也沒抬:“你要打感情牌嗎?”
左子良仿佛沒有聽見他的譏諷,自顧自接著說道:
“你那時候穿著一身廉價灰色西裝,眼神里有種裝腔作勢的自尊,底下藏著更深層次的不自信。一看就知道,是個體制內的人。”
王子虛問:“你是在羞辱我,還是在羞辱體制內的所有人?”
左子良嘴角浮現出一抹譏諷的笑意:
“我誰都沒羞辱,我只是在陳述我的觀察。我見過很多體制內的人物,從基層到中層,每個人都有相似的眼神,包括你在內。”
王子虛終于抬頭看他:“什么眼神?”
“一種很復雜的眼神,”左子良說,“我常常在想,是什么造就了這種矛盾的眼神?后來我想明白了,是身份。”
王子虛沉默著,等他繼續說下去。
“你們有編制的人,生存邏輯和我們這些在江湖上打拼的不同。你們做得好壞,工資都不會少你們一分。這一點足以自傲,也確實,比那些為了生活摸爬滾的人,要高出一個層次。
“但你們心里也清楚,這些是你們的身份給的。如果脫了這層皮,赤條條地扔到社會上,你們可能毫無謀生能力。所以在潛意識里,你們都在害怕。”
頓了頓,左子良說:“我第一次見你,就看出來了你在害怕,所以我拼命夸你文筆好。如果我不把你夸到天上去,可能你回去思前想后,擔心影響體制內工作,就放棄掉這個活兒。”
王子虛放下了合同:“突然說這個干什么?”
左子良直視著他:“你現在不怕了,但你完全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不食人間五谷,活在真空中。你好像覺得,只要你有一技之長,有你的這份文筆,走到哪里都可以吃香。”
王子虛悄然捏緊了拳頭:“難道不是嗎?”
左子良的表情逐漸變得痛苦:“我告訴你,不是這樣的。
“我以前也和你一樣,以為只要有才華,就有數不清的機會,可以無數次跌倒重來。但不是的。我已經跌倒太多次了,只等來了這一次機會。
“你以為就你有夢想?你以為就你有才華?我也有。沒有我,會有小王子嗎?小王子不是你一個人的成功,是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各樣的因素,共同造就的。這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風云際會。
“一旦你脫下了小王子這身皮,就再也沒有回頭路了,你再也穿不回去了,你永遠失去了這個身份。你以為只要自己還能寫,就還能復刻這個成功?不可能,你再也找不到這樣的平臺,找不到這樣的用戶,也找不到這樣的合作伙伴。
“這5萬塊錢,不是‘中點’,而是‘終點’,gameover,這就是你的通關獎勵,而且少俠,沒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了。”
說完長長的一段話,左子良才喘了一口氣,靠回沙發,拿起茶幾上的檸檬水一飲而盡。
葉瀾再次抓住王子虛的胳膊:“要不…你再考慮考慮?”
王子虛回眸看她:“你不怕坐牢了?”
葉瀾低聲說:“怕,誰不怕啊?但說實話,我現在真的很需要錢…”
誰不需要錢呢?不管已經有了多少錢,人總是需要更多的錢。
王子虛看著手里的合同,耳邊又響起了安幼南那句話:
“壁虎能夠舍棄掉尾巴,是因為尾巴里絕沒有寄存著靈魂。”
“你真能舍棄掉自己的另一半靈魂嗎?”
良久,王子虛緩緩抬起頭,看向左子良。
“要不…你把你的計劃內容詳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