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安幼南丟給王子虛一個地址,不由分說地命令他在三十分鐘內趕到目的地。
從舉辦地開始,這個“古宣閱讀沙龍”就有點超出王子虛的想象。
某個私人宅邸或者小型莊園,壁爐燃著火苗,長桌上擺著糕點,一群紳士風度的人或坐或臥——這是提起“沙龍”兩個字時,他腦海中浮現出的畫面。
有這種想象,說明他深受福樓拜、莫泊桑等人影響,腦子里只有西方家集會的場景。但實際上地址是在望江路的玉江畫山酒店。
東海數得上名頭的五星級酒店,這里算一個。酒店經常舉辦國內國際活動,有時候還承辦公務接待,“中味”很濃。
門口一塊影墻似的大石碑,青翠欲滴的灌木叢簇擁著噴泉,中間三根旗桿,最高處飄揚著國旗。主樓有5層,玻璃幕墻跟著流線型墻體走,整體形狀像大蓋帽。
王子虛到得比較早,把車停在門口廣場,草草掃了一眼,邁巴赫有兩臺,大G有三輛,勞斯萊斯一輛,還有不知名形狀很酷的超跑。
他扣上襯衣第一顆紐扣,從車窗里掏出來一條領帶,繞在脖子上。
來之前安幼南反復交代,讓王子虛穿上能夠找到的最好最端莊的衣服,千萬不要像研討會上穿的那樣落魄。
王子虛沒告訴她,那就是他自認為最端莊的一套。
所以今天他穿的是寧春宴和葉瀾先前幫他挑的一套休閑西裝。出于對自己審美的知根知底,他選擇相信女人們的判斷。
不過,在掃了一眼停車場之后,他又開始覺得,自己的穿著可能仍有些不太謹慎。
掏出手機,王子虛給安幼南發消息:“我到了。”
那邊沒有回復。他把手機揣進兜里,一輛路虎攬勝駛過他的身邊,在距離他二十米左右的地方入港停下。
門開了。他望過去。車上下來數人,其中一男一女衣著華麗,如金童玉女,耀眼得王子虛下意識偏過頭。
副駕駛上的人下來,燃起一根煙,那位“金童”道:“路主任,您跟我們一起進去嗎?”
這聲稱呼有些扎耳,接下來一個頗熟悉的聲音順著風飄入王子虛的耳朵:
“我今年就不去了。你們是文協今年重點培養對象,去了之后好好表現。”
是路超遠。
三人諧行,朝門口走去。
“我還想著您能進去,幫我們撐撐場子,里面都是大咖,我們第一次參加,有點緊張。”女的說。
路超遠瞥過眼,對她一笑:“別緊張,你會成為場上的焦點。”
金童問:“我呢?”
路超遠微微一笑,說:“你年紀輕輕就拿了魯獎,作品選送出海,也會不自信嗎?”
金童笑道:“能從路主任口中聽到對我的夸贊,簡直讓我蓬蓽生輝。”
玉女白了他一眼:“這成語是這樣用的嗎?”
“我是破屋。”
那位“金童”渾身上下西裝看不到一個褶子,面料平如湖面;“玉女”長發垂腰,雙手輕輕提起裙擺,紅色禮服如火焰般搖曳。
兩人都是二十來歲模樣,妝容整潔,一絲不茍,對比起王子虛的形象,可以說“燁然若神人”。
三人從王子虛身旁經過,王子虛怕尷尬,故意轉過身,背對三人,等三人過去了,才轉回來。
那位玉女經過后,轉過身看了他一眼,小聲道:
“那人似乎有點眼熟。”
金童抿嘴,似笑非笑,小聲說:“那位就是最近網上正火的…”
“嗯。他是王子虛。”路超遠點頭,“我沒跟他正式見過面,但他去文協的時候,看到過。”
“他怎么在這兒?”玉女皺起眉,“今年竟然也邀請他了嗎?”
路超遠說:“從他的資歷來看,是不夠格收到邀請的。”
“是來找人的吧,”金童說,“要去打聲招呼嗎?”
“不用,有什么好打招呼的。我現在不想見他。”路超遠面色如常。
玉女松了口氣,道:“那就好。在會場也不用跟他打招呼吧?我還挺怕跟他打交道的。”
金童疑惑:“為什么?”
“我就是感覺,他有點咄咄逼人,幾位老前輩都被他逼成什么樣了。”
金童想起什么,問道:“路主任,文協怎么沒有處理他啊?他的視頻在網上還在發酵呢,而且還越來越火,難道就放任他這么做嗎?”
路超遠搖頭:“那視頻不是他發的。熱度很難壓得住。”
玉女若有所思:“是不是他背后有高人?”
金童說:“別陰謀論,只是沒查到好事者而已。什么高人能比路主任還高啊?”
路超遠不想多談這件事,簡潔道:“我就送到這里了,你們兩人進去吧。記住,好好表現。”
告辭兩人后,他回頭,深深望了一眼站在路邊的王子虛。
這位站在花壇邊,雙手插在口袋,頭發被風撩亂,沉默著不知道在想什么。
路超遠招了招手,路虎迎上來,將他載走。
金童玉女揮手告別后,玉女轉頭看了眼金童:
“王子虛可能確實也收到了邀請。”
金童道:“想多了吧?一個靠網上炒作火起來的,怎么會收到邀請?”
“直覺。”女人沒有過多解釋,轉身進了鎏金大門。
一輛白色跑車銀箭似的駛來,用撞翻王子虛的架勢開過來,停在他身旁。
剪刀門高高揚起,金屬冷光背后伸出半截秾纖合度的足踝,鑲著碎鉆的白色高跟先聲奪人,足弓繃起的角度如一彎明月。
安幼南的身影從車門后出現。
她穿著絲質禮服長裙,細細的肩帶輕輕掛在圓潤光滑的肩頭,黑色緞面襯得冷白皮的顏色更加耀眼,讓人視線向上攀緣時隱隱心悸;
耳垂兩點冰藍色耳環隨她的動作閃爍,再往上,能看到她自信滿滿揚起的嘴角,唇上蒙著霧面玫瑰色,黛色眼線在眼尾收尖。
“好看嗎?”安幼南雙手背在身后,“我請知名化妝師幫我上的妝,今天早上4點鐘起床開始做,花了3個多小時才做好。”
王子虛撇開臉,說:“難怪這么晚才到。”
“呵,我都猜到你的反應了。”安幼南臉垮下來,但轉瞬就回復了笑容,上下打量他一番,點點頭,“不錯,審美還行。”
王子虛有點驚訝:“你竟然沒嘲諷我穿著廉價?”
“你那幾個子兒,能穿得多奢侈?”安幼南說完,又問道,“話說,你在這兒杵著干什么?怎么不先進去?”
王子虛指著門口的一面巨幅廣告牌,上面印著“古宣閱讀沙龍”的會場指引,下方寫著一行小字:
“進入請出示邀請函。”
安幼南花了兩秒才搞清楚他想說什么,“噗嗤”笑出聲,道:“你報我的名字不就行了。”
“我并不知道你的名字這么方便。”
“那你有點孤陋寡聞了。”
安幼南伸出手,很自然地挽過他的胳膊,王子虛下意識一退,卻被她一緊,手臂撞進她懷里,貼上被收腰長裙裹住的纖細腰線。
“給我扶著,這高跟鞋太高了,我有點沒習慣。”
王子虛說:“既然如此,何必穿它呢?”
“我有身高焦慮,行了吧?今天這么重要的場合,肯定得認真對待啊,你懂個屁呀。”
在兩人走向入口時,一輛低調的黑色轎車緩緩駛來,停車后,陳青蘿從后排下車,駕駛座上的男性緊隨其后。
“青蘿,我們到了。”男人關上車門。
“我看得到。”陳青蘿瞇著眼,遠眺。
一大清早他就駕車去陳青蘿家樓下等著,說什么也要把她送來,陳青蘿又恰好懶得開車,便一起過來了。
張若飛走到她身旁,和她一齊看向視線盡頭的酒店:
“天啊,我到現在還在吃驚,我竟然能來參加古宣沙龍,簡直如同做夢一般。”
陳青蘿不答,只是一味遠眺,眼睛瞇得更厲害了。
“這都是多虧了你。”張若飛轉頭看她。
陳青蘿說:“不是我邀請你來的。”
“但是我真的是托了你的福,才能到這里來,”張若飛笑道,“我能得到明星編輯的頭銜,一半的功勞…不,百分之八十的功勞都在于你。”
見陳青蘿沒說話,張若飛又接著說:“多虧了你的才華,寫一本火一本。那些作家一聽我是你的編輯,都搶著要我負責。不是你的功勞是誰的?”
他在陳青蘿耳邊喋喋不休,陳青蘿卻一句話都沒聽進去。
她遠遠地注意到酒店門口的男女,那男的怎么看,背影都有點像王子虛。
陳青蘿雖然沒戴眼鏡,但她其實有100度的輕度近視,視力達不到1.0,她瞇著眼望了半天,終究也沒確定,心下有些許煩躁。
“那個人…”她指著遠處的兩人說了個開頭,突然想到張若飛又不認識王子虛,只得作罷,放下手臂,“算了,沒什么。”
張若飛望了一眼,道:“怎么了?哦,這里竟然會有情侶來參加,按說是不能帶同伴的吧?
“也就是說,那對情侶都有受邀過來參加沙龍的資格?真讓人好奇是誰。”
頓了頓,他又笑道:“要不我倆也挽著手,假裝情侶走進去?”
陳青蘿偏過頭,用黑黢黢的眸子只是盯著,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張若飛打了個寒噤,訕訕道:“我開玩笑的。”
陳青蘿抬步朝酒店走去。
安幼南適應力很快,沒有挽住王子虛的手多久,進了酒店便健步如飛,奔向某個行業知名人士一頓寒暄廝見,打完招呼才回來,對王子虛道:
“你自己到處走走吧,多亮亮相。”
王子虛問:“就這樣?”
“就這樣。”安幼南說,“放心,你現在是網紅——或者說網黑——肯定會有不少人盯上你。”
“哦。”王子虛有點郁悶。
“我剛才已經看到好幾個出版商了,他們會觀察你。你要做的,就是用你的行動,讓見到的所有人都記住你,”安幼南深吸一口氣,貼到他耳邊,“記住,你是文學騎士。”
好的,我是文學騎士。
王子虛看向她:“那你呢?”
“我?我有自己的事啊,”安幼南理所當然地說,“放心,我會一直關注你的。”
“不用關注我也行。”
他說完,安幼南轉身走了。
剩下一個王子虛,一時倒有些漫無目的。
沙龍的現場就設在酒店主樓大廳,挑高十米的穹頂上,垂落一盞編鐘造型的水晶吊燈,灑落散碎金光。腳下漢白玉拼花地磚流光溢彩,人影綽綽。
大堂主墻上一副千里江山圖,黛青墨綠,色彩奇妙,下面本是服務臺,此時成了沙龍服務處,周圍臺上擺著宣傳冊和廣告立牌。
沙龍還沒正式開始,但王子虛不算到得早,已經有一些人三三兩兩步行著、交談著。一位身穿月白色旗袍的侍者托著銀盤在人群中穿行而過。
往里走,一面面屏風將會場分割成數片區域。靠外面的區域八張檀木桌成八卦方位排布,中間一把透明的萬民傘,往下叮鈴當當地垂落著柳條,走近一看,全都印著詩詞和二維碼。
一位西裝革履的老人孤島似的坐在傘外不遠處,剛才王子虛見過的兩位金童玉女正圍著他噓寒問暖。仔細一看,王子虛才發現那位老人是文壇名宿,不甚拋頭露面,但那相貌印到過教科書之上。
王子虛不想跟那兩位文協推出的新星打照面,換了個方向走去,卻感覺肩膀上輕輕一拍,一個女聲在耳邊響起:
“嘿!”
王子虛轉頭看去,竟是蕭夢吟。
蕭夢吟沒有穿她那浮夸的蘿娘裝,但也沒有完全放棄十八世紀的哥特風,她穿著端莊的法式漆黑長裙,每一顆扣子都扣得嚴整,束腰的設計讓她顯得比以往要高。
她和安幼南的選擇一樣,都選擇了黑色為主色調的穿著。王子虛心里贊同她們的選擇——她們平時都屬于比較跳脫的性格,黑色能讓她們顯得更神秘一些。
“你來參加沙龍的嗎?”王子虛沒話找話。
“呵,問的什么話?”蕭夢吟揚起臉,“我可是常客好吧,這又不是我第一次參加。”
“那這是你第幾次?”
“第二次。”
蕭夢吟說完,沒等王子虛吐槽,就湊過來,壓低聲音道:
“你什么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