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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盛大的死亡

  “大豐收”的煙氣裊裊升起,燈罩將之套住,把光線釀成了復古風格。窗外細雨朦朧凄迷,視線望不斷秋濃,想來應是一池萍碎,窗玻璃也跟著一起哭,哭得泫然。

  下雨天,又是周末,他把自己囚在室內,給改了22道的作品做最后的拋光。

  隱約雷鳴。他起身,把百葉窗拉上,仿佛有用似的。接著又揉著額頭坐回電腦前,手指懸在鍵盤上沉吟。

  ——他跋山涉水,不知老之將至,十年后,風霜沾上發鬢,肚子也放了肉,總而言之活得越來越不成樣子。十年里他寫了3700封郵件,全都存在郵箱里沒有發出去,信件極盡他所有才華,寫滿了他體內的熾熱情欲和悲愴,收件人是同一個,十年前手托紅蓮笑著看他的那個少女。

  祖奶奶死了,死在一把搖椅上,據最后看到她的人說,她像往常享受著午后陽光,金色的臉龐上露出笑容,直到傍晚時才有人發現她已死去。她下葬那天,來了五千多號人為她送行,把那個嬌小的村子填得滿坑滿谷。

  工作人員死活不信她出生在1900年,“那她今年都125歲了!”他堅定地回答:“是的,她就是出生在1900年。”

  在他的堅持下,她的碑上刻下了這樣一行字:“這里埋葬著一段鮮活而真實的歷史。”

  然后,時隔十年,他終于再次見到那位少女。她已變了樣子,而且他發現,很難將她和十年前那個形象重疊起來,但看她眉眼,他又無比確定那就是她,因為蟄伏在他血液里的離愁一齊發作,在他心臟的所有室腔內鼓噪。他永遠會記得她,因為他只要閉上眼睛就能看見她,在云雷激蕩的陰天他會聽見她的呼吸。他閉上眼,再睜開,是她。無疑是她。

  姜白石說,人間別久就不成悲了。問題是多久算久?125年一定很久,來自1900年的記憶才剛下葬,有些故事還沒有冰涼,如同那柄義和團的黃旗還墊在祖奶奶的骨灰盒下方。10年等待沒有把酒散成水,釀出了更多悲傷,他只是站在那里,在人群中,孤獨地看著她。

  可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并且徑直向他走來,說,這十年來,我一直在想你。

  他人生中頭一次體驗到了心想事成。可他無法表達自己的激動,只能哆嗦著嘴唇說,我也是。

  “我認為,應當慶祝。”她說。“如何慶祝呢?”

  他說:“那我們做愛吧。”

  于是她拿眼睛瞪著他,說,你就是這樣想的嗎?今天?在這里?我覺得,在祖奶奶的墓碑前討論這種事,不好吧?

  長達十年的叩問已經讓他變成了哲學家,一切問題都難不倒他。他說,我無數次想過為什么曾經會失去你,也許是因為07年的股災,也許是因為15年的房價,還有可能是這個時代的各種機遇和危機。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曾經想成為一個料事如神的人,我的謀劃滴水不漏,可唯獨沒有考慮過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我從來沒有說過我愛你。

  所以這十年里我都在學習如何成為一個蠢人,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只為了自己而活。我告訴自己,如果再見到你,再也不要對你說謊了,也永遠不要欺騙自己。在我最蠢的時候,蠢得不可救藥的時候,我終于再見到你。

  她呆呆地看他,說,那好吧。我道歉,其實你的想法和我不謀而合。

  溫和的黑夜籠罩了大地,盤旋在這片土地上的歷史沒有消逝,也永不消逝,它的一部分深埋在土地中,另一部分跟隨著光波飛向天際。這光攜著無數人類存在過的證據,穿越幽冥,直達宇宙盡頭。

  讀到這里,王子虛停了下來,使勁揉了揉眼睛。

  他不擅長結尾。他能夠想到的結尾方式,總是一場盛大的死亡,比如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死亡將一切一視同仁地埋葬。他比較慈愛,給結尾添上了一場盛大的性愛。他能想到的結尾無外乎如此了。

  糾結良久,他終于一拍鍵盤:“他媽的,不改了!就這樣!誰愛改誰改!”

  保存,重命名,打包,發送。

  做完這些,他癱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空了靈魂。

  最終,他只改了22遍,盡管已臻完美,但距離他心中“最極致”的那種還差了一點點。

  就是這一點點,讓他心中空落落的。就如同他的孩子,他以前的崽子們哭天喊地都是不想上學,他仿佛一個惡魔家長逼著崽子一點點學好。他一點點挖空心思修改,哄著騙著想讓那故事更圓滿一點。

  但這篇不一樣。這篇底子就是神童,不用人催,它自己就想學。他這次不是雞娃的惡魔家長,而是被娃拖著走。他動手修改這部作品的時候,幾乎能聽到該作品在無聲地向他吶喊:接著改,我還能變得更好!

  “對不起。”

  他對著電腦上文件名為“最終定稿(22)”的文件說。

  “沒有讓你達到極致。對不起。”

  他感到十分內疚。

  聊天消息通知楊編接收了文件,王子虛斟酌了一下詞句,在聊天框輸入:

  “楊編,您看看,這是我之前跟您說的那個新作。”

  楊編那邊回復了一個OK的表情。

  王子虛搓了搓手,又輸入道:“稍微有點多。”

  那邊好半天才回復:“你這可不是‘有點’。”

  王子虛說:“如果您哪兒覺得不滿意,我改,如果太多實在發不了,也請早些告訴我。”

  楊編回復:“沒事,我剛剛掃了一眼,可以說眼前一亮。確實會影響發表,但老實說,只要質量到位,什么都好說。”

  他又說:“我們會認真對待你這篇稿子,我自己先過一遍,如果確實不錯,我會跟主編申請,給你開一個長篇連載。”

  王子虛仰頭無聲吶喊。這他媽才叫專業編輯說的話嘛!之前那都是什么牛鬼蛇神?他全方位體驗了一把什么叫溝通順暢,什么叫坦誠交流。都是編輯,怎么差距這么大呢?

  他吶喊完輸入:“那辛苦您了。”

  “沒事兒,我先看看,看完肯定是不可能,先看一部分。我爭取今天跟你回消息。”

  王子虛再次無聲吶喊。他又爽了一把。

  接下來四五個小時,他又體驗了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瞻前顧后。他想復習考研,卻完全集中不了注意力,完全學不進去。干脆關了電腦,動身去南大。

  楊盯著電腦屏幕,臉上浮現出笑容,接著整理了文檔內容,調整了一下格式,將前面幾章打印出來。

  裝訂好,他將稿子拿在手里,忍不住又看了一遍,接著起身,走向主編室。

  “申主編,這里有篇稿子我想請你看一下。”

  申主編結果稿子,瞇眼道:“誰的稿子?”

  “王子虛。”

  見申主編面露疑惑,楊補充道:“就是上次那個發頭版的新人,《野有蔓草》。”

  “哦。”

  申主編的表情明朗起來,他對這個人印象很深刻:“那篇稿子3萬字,第一次發表,就搞個大短篇出來,還在頭版,勢頭很猛啊。聽說他后來還得了個什么獎?”

  楊點頭:“對,他拿了西河文會的頭名,李庭芳給他頒的獎。這也算我們雜志培養起來的作者。”

  申主編問:“他年紀多大了?”

  “有30了吧好像。”

  “90后。”申主編點頭,“可惜,要是00后就好了,不過90后也不錯,我們文壇現在新生代的作家有斷檔,90后的作者數量極少。”

  楊贊同。申主編的考慮維度十分高,他不僅考慮本雜志的發展,還會站位整個文壇考慮新老交替的問題。

  申主編戴上眼鏡,說:“你先放在這兒吧,我一會兒就看。”

  楊說:“要不您現在就看看吧,關于這篇稿子我還有點事兒要說。”

  “那你說。”

  “您看完之后,我才能說得出口。”

  申主編看著他“呵呵”一樂:“你小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楊閉口不語,眼珠直轉。他自然有他的道理。

  申主編低頭讀起來,一開始看得比較快,越看到后面速度越慢,到最后甚至逐字逐句反復地讀。

  楊嘴角勾出笑容,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沒有把王子虛的稿子全部打出來,只打了前面的兩萬字多一點。因此申主編很快讀完了。讀完后抬頭問道:

  “這就是全部了?后面還沒寫完?”

  楊說:“寫完了,有點多,我只打了一小部分出來,先給您看看。”

  “看完了。很不錯。”申主編摘下眼鏡,“這個作者真不錯!”

  說到后面半句,他忍不住揚起語調。他很少這樣直白地夸人。

  他似乎意猶未盡地看向楊:“這篇稿子不要放到別家雜志,就留在我們家。這次,我們要讓文壇震一震。”

  楊說:“我看完也是這個想法,這樣的作品就應該留在我們家,何況還是我們自家的作者,更是不應該放走。”

  申主編抬頭看他微嗔:“既然你這樣想,那就應該直接提交到審稿會,還來找我干嘛?”

  楊嬉笑著道:“主要是這篇稿子,它有點多。”

  申主編說:“全文寫完了嗎?”

  “寫完了。”

  “那不是更好?”申主編說,“3萬字發得,5萬字也發得,要是太多,那就分上下,還不行,就分上中下,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這稿子多少字?”

  楊說:“60萬字。”

  “60萬字?!”申主編炸了,“你收了本《堂吉訶德》回來?”

  《堂吉訶德》也是60萬字。

  楊擠出一個苦笑。他剛才鋪墊那么久,就是料到會有這么一炸。

  “申主編,我今天才收到稿子,還沒全看完,后面我粗粗掃了一眼,文字質量一直在線。因為作者是個新人,在審稿會上提很有可能被否,所以我想提前跟您討論下。”

  申主編沉默了。他認真想了想,說:“再多打幾章。”

  “好。”

  “我拿去給總編看看。”

  “啊?”

  楊緊張起來。這是要一桿子捅到天上去啊。

  總編是編輯部的老大,一般不負責具體參與某篇稿子刊登與否的定奪,除非該篇稿子十分重要,重要到能夠影響大局。申主編直接去找總編,說明他心底比楊還要重視這篇稿子。

  編輯部有申、吳、羅、王、許一共5位主編,也不是申主編一個人說了算。他顯然覺得自己一個人定奪不夠慎重,到了審稿會上還不一定能保住這篇稿子,所以才會直接找總編。

  楊知道這其中輕重,趕緊動印,整理好交給申主編后,目送申主編進了總編室。

  過了大概20分鐘,申主編從總編室探出頭來,把吳主編叫進去了。

  看到吳主編,楊頓時冒出一絲不詳的預感。

  這家伙出了名的苛刻,斃起稿子來毫不手軟,怎么好巧不巧,這篇稿子撞到吳主編槍口上了呢?

  又過了大約20分鐘,楊開始感到煎熬時,吳主編從里面探出頭:

  “楊!進來!”

  楊連忙起身,朝總編室走去。

  剛進總編室,楊就感到一股壓迫感迎面而來。

  總編坐在座位上,他剛打出來的稿子攤開放在桌前,紙張散亂,看來是經過了仔細閱讀。

  楊點了個頭,唯唯諾諾站到一邊,總編開口了:

  “楊,這個作者王子虛,是直接跟你投稿的是吧?”

  “說說你的看法。”總編靠到椅子上,雙手合攏。

  楊大腦宕機了一會兒,隨即說:“這篇稿子,我第一時間覺得十分不錯,應該留在我們雜志,所以就跟申主編講了,他看過后,也覺得不錯…”

  “我沒問你這個。”總編說,“我是問你,王子虛這個作者,他這個人怎么樣。”

  “呃…”

  楊一時語塞,感到背后出汗。

  “他這個作者…很踏實,也很認真。”

  他心中暗叫:這是什么問題?他跟作者又不熟,他怎么知道作者是個怎么樣的人?

  總編卻似乎對他的答案很滿意:“踏實好啊,就怕不踏實。”

  旁邊吳主編說:“總編問你這個,歸根結底,還是問題,楊你拿著一篇60萬的新人作品找過來,挺夠膽的,我問問你,你哪來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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