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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百年孤獨

  王子虛趕緊給她介紹:“這位是陸清璇學妹。她是蕭夢吟的表妹。”

  “我知道。我認識她比認識你早多了。”寧春宴沒好氣地說。

  陸清璇走上前來:“小春姐。”

  她雙腿并攏亭亭玉立,臉上淡然微笑玉面生輝,王子虛忽然間恍然大悟:難怪他先前覺得這女生的氣質似曾相識,貌似是哪里的大家閨秀。上流社會是個大點的圈子,原來她和寧春宴本就相互認識,也本該相互認識。

  寧春宴跟陸清璇打了聲招呼,指了指他們倆:“你倆是怎么認識的。”

  陸清璇說:“他來研究生報名,我是這次報名的審查員,出了點小誤會,就…就認識了。”

  寧春宴一臉好奇:“什么誤會啊?”

  “這個嘛…”陸清璇有點臉紅。

  老舍說,少女的臉紅勝過大段告白。19歲的陸清璇一臉紅,人顯得更好看了,26歲的寧春宴感受到了膠原蛋白的壓迫感,心中更加不忿,用手指戳王子虛的胳膊:

  “老婆跑了的王子虛,你到底又做了什么啊?”

  王子虛大感冤枉:“說了是誤會,眼下你對我更是誤會,我根本什么也沒做。”

  陸清璇張大嘴:“你有老婆了啊?”

  寧春宴說:“也可以說沒有。不過人家都三十了,你管他有沒有。你快跟我說說是怎么個事?”

  陸清璇把她拉到一邊,小聲簡單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寧春宴笑得直打顛:

  “終于有人能理解我的感受了!我也曾是受害者啊!”

  她當即嘰嘰呱呱地把當初跟王子虛的初見跟陸清璇說了一遍,陸清璇聽完表情奇妙,不過心里好受多了,轉頭問道:“那你們后來是怎么加上好友的?”

  寧春宴說:“對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唄…呸,這樣說怎么感覺我好像在死纏爛打?我當時告訴他這樣對女生說話是不禮貌的,然后接受了他的道歉。”

  說完,寧春宴轉向他又問道:“你這次怎么又故態復萌了咧?”

  王子虛說:“我本不想拒絕,但我的潛意識幫我出手了。”

  寧春宴說:“不是什么鍋都可以甩給潛意識的!”

  “真的,”王子虛說,“我和她年齡相差這么多,生活又沒有多少交集,加上好友后,可能剛開始會打幾個招呼,聊上兩句,但各自被生活推著,度過精彩或平淡的生活,逐漸將對方遺忘,最后成為彼此消息列表上一個沉默的存在。

  “有時候可能會忽然想起,但又想到久未聯系,貿然說上兩句,可能會打擾了對方的生活,便把那念頭拋去。多年以后再次得知對方的消息,就是人生中的重大時刻,結婚,或者生娃。那個時候才終于再次打上招呼,小心厘定對方和自己的關系,該送上怎樣的祝福,該不該隨份子。

  “午夜夢回之時可能會想到,對方有可能和自己蠻投緣,如果當初多聊幾句就好了。可是多聊幾句又如何?只是留下更多悵惘罷了。所以,沒有必要的理由,我是不會隨便加對方為好友的。”

  王子虛說完,寧春宴和陸清璇都面露大驚恐,良久后,寧春宴才說:“你想得真多。沒想到,和你成為好友竟然讓你背上了如此沉重的負擔。要不我們互刪算了。”

  陸清璇沉思片刻,伸出手指道:“回避型人格障礙。他這個有點回避型人格障礙的感覺。”

  寧春宴一想,說:“好像是有點,我跟你說,他之前還有個前女友…”

  寧春宴一邊走,一邊把王子虛那點故事都講出來了,兩人在距離本人不遠處嘀嘀咕咕,一會兒一笑,時不時還撇過頭看他一眼。陸清璇臉上時而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王子虛心想,以寧春宴的性格,他的這點事遲早傳得整個南大都是。

  他問道:“你這是要帶著我們去哪兒?”

  “雜志社啊,”寧春宴說,“我的雜志社已經就位了,你不想參觀一下嗎?”

  “想。”

  “那不就得了?跟姐姐走就是了。”

  王子虛心想,姐姐?

  陸清璇問:“小春姐打算給雜志起什么名字?”

  寧春宴說:“新賞。新聞的新,打賞的賞。”

  陸清璇默念一遍這名字:“聽上去很有性格。”

  “是吧!”寧春宴叉腰,“我的目標,是讓《新賞》成為全國范圍內最有個性的文學雜志!”

  王子虛為她的理想加油,但覺得她的理想聽起來不太能賺錢的樣子。

  寧春宴的“新賞雜志社”離南大很近,不如說簡直和南大連成一體。王子虛感覺自己還沒有出校門,就進了雜志社的門。

  這是一棟頗有年代感的建筑,蠟黃色的墻皮剝落了一半,門口鐵柵欄銹跡斑斑,仿佛隨時都會從里面走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民國風裝束男人,手舞足蹈地講《詩經》。

  寧春宴用一把小鑰匙擰開柵欄門上的U型鎖,將卷簾門升起,又把鐵鉤放在門邊的傘桶里。帶兩人從狹窄的小樓梯上二樓,推開辦公室的門,用毛巾撣桌上灰塵,招呼兩人坐下。

  她做這些很有輕車熟路的感覺。王子虛以前對她的印象是十分精致的富家小姐,難以想象她親手勞動的場景。如今看到她在一片破敗中忙碌就像個家境困難的人妻,忽然意識到,這次寧春宴是真心想做一番事業。

  “那么,”寧春宴在王子虛對面坐下,“現在開始面試。王子虛同學,你這幾個月,都干嘛去了?”

  王子虛說:“這是面試該問的問題嗎?”

  寧春宴猛地合上桌前的筆記本,狀似兇狠:“面試問什么我說了算!”

  王子虛心想雜志社才光桿司令一個就開始擺譜,這要是以后家大業大了,不得上天啊?

  可他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待在家里寫作。”

  寧春宴說:“你看,這體現了你性格不誠懇,不細心。咱們上次一別過后已經好幾個月,你除了寫作,難道什么都不干?沒跟單位同事吃飯聊天?也沒跟葉瀾打牌喝酒?”

  王子虛郁悶:“這些跟面試有關系嗎?”

  寧春宴說:“當然有關系了,咱們雜志社人手這么少,招一個責編進來說不定就影響企業文化了,我不得多了解了解啊?”

  王子虛說:“我這幾個月,基本上除了在家里寫作沒干什么,三天出門一次,買菜。買菜的時候順便觀察人類,取材。上午回家寫兩個小時,下午花兩個小時整理大綱,修改前文,然后再寫1個小時,接著做飯…”

  寧春宴攔住他接著說下去,問道:“就沒有任何人際交往?”

  “沒有。”王子虛搖頭。

  寧春宴略帶幾分憐憫地看著他:“你也太慘了。是不是寫作都得這么慘?”

  寫作并不是都這么慘,只不過王子虛要寫的東西特別多。除了投翡仕文學獎的稿子,他每天還得寫兩篇腳本。所以他每天不是在寫字就是在準備寫字,根本停不下來。

  寧春宴又問:“那你寫的稿子,帶來了嗎?”

  王子虛說,帶來了。轉身從包里掏出厚厚一沓的檔案袋,扔到寧春宴面前。

  寧春宴接過稿子:“叫什么名字?”

  王子虛撓撓頭:“叫什么名字還沒想好。我這次想講一個‘永恒輪回’的故事。”

  陸清璇走過來圍觀。寧春宴一邊拆封檔案袋,一邊問道:“尼采那個永恒輪回?”

  “對。歷史是一系列無限的循環,我想在一個比較微觀的尺度將它表現出來。”

  寧春宴歪頭問道:“你要怎么表現?”

  “1900年的1月1日,第一代男、女主角出生在我國東部沿海的一座小鄉村里,男主的父親本是女主家里的佃戶,參加了義和團運動,在八國聯軍侵華時慘死。男主后被女主家收養,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辛亥革命后,女主的父親辦起了工廠,男主成為他們家的學徒工…”

  “等一等,”寧春宴打斷了他,“‘第一代男女主,’你要寫不止一代人的故事?”

  王子虛點頭:“對,打算寫四代人,一直從1900年寫到2020年。”

  寧春宴深吸一口氣:“乖乖,中國版《百年孤獨》?!”

  王子虛說:“別打岔。這還只剛開了個頭,我接著講…”

  寧春宴和陸清璇在瞠目結舌之中,聽到了一個野心最為雄偉龐大的故事。

  第一代男女主雙雙長大,女主成為了燕京大學的女大學生,男主在女主父親家的工廠做工人。男主因參加了罷工運動,被女主父親逐出家門,而女主則以學生身份參加了五四運動。

  男主流落他鄉,被拉了壯丁,隨后在戰斗中被俘,之后輾轉成為紅軍。而女主則被國黨的機關干部看上,被瘋狂追求,卻因為心中始終牽掛男主,從未答應。

  男主之后加入特科,成為地下工作者,被派往老家,偽造身份潛伏,在那里,他和女主再次相遇。而彼時,組織給男主分配了一名假妻子,女主發現后,憤然嫁給了追求她的國黨干部,而男主在傷心之下和假妻子假戲真做。之后兩人各自誕下一子一女,而且又是同一日出生。

  7·7事變后,男女主所在的城市淪陷,女主一家擬向西逃亡,男主選擇將自己的妻女托付給女主,扛槍留下來守城,之后力戰而亡。男女主幼小的子女在戰火紛飛中長大,他們便是第二代男女主。

  隨著新中國成立,第二代男女主也長大了。第一代女主家的兒子因為家庭成分問題,被下放到了農村,而第一代男主的女兒則選擇去貧困地區支扶,剛好被分配到第二代男主的村子,成為了村干部。

  兩人身份懸殊,經歷了許多糾葛,最終也沒有走到一起,各自成家后,又在同年同月同日各自誕下一子一女。

  之后,第二代男主在洪災中救了半個村的人,自己也力竭而亡,死后終于洗凈了自己“成分不好”的原罪。女主則按照家族傳統,收養了男主家的兒子,和自己的女兒一起養大。這便是第三代男女主。

  第三代男女主成長于同一個家庭卻有著不同的三觀,男主希望扎根鄉土貢獻祖國,女主卻一心想出國留學拿美國綠卡。兩人也是愛得最死去活來的一對。

  男主有一把子力氣勤勞肯干,女主哪怕要天上的月亮他都會做出攢錢計劃算算怎么才能把月亮買下來。可因為理想不同,兩人一直分分合合。女主為了能夠獲得出國的機會,劈腿,當三,什么都做,男主則被一學妹倒追,最后男主在社會壓力下匆忙成家,女主則意外懷孕。

  在男主妻子臨產的日子,女主召喚男主到身邊陪產,誕下一女,同日,男主妻子也誕下一子。

  第三代女主出月子后,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獲得了出國的機會,她將兒子留給了第三代男主,自己偷偷出國,而男主為報答她家的收養之恩,決定將她兒子養大。也因此與妻子感情破裂,離婚了。

  十年后,女主榮歸故里,此時已獲得美國綠卡,并嫁給了老外,可惜不再有生育能力,于是回國將女兒接到美國。又過了十年,第四代男女主也長大了。

  第四代女主成為知名演奏家,回中國發展,而男主則利用互聯網大賺一筆,成為隱形富豪,兩人在一次演出中重逢,卻相見不相識。

  這兩個家族之間仿佛縈繞著某種宿命,彼此收養各自的子女,也彼此苦戀,卻因為思維方式、理想信念的分歧,始終沒走到一起。第四代男女主終于打破這宿命,經過一系列糾葛后,走到了一起,終結了這段綿延上百年的家族史。

  寧春宴聽完王子虛的講述,良久都沒有調勻呼吸。

  王子虛的這個故事,橫跨120年,要素包括歷史、諜戰、戀愛、戰爭、倫理、都市、婚姻、犯罪…四代人的愛恨情仇,始終和國家命運牢牢結合。

  如果他真能將這本書寫出很高的完成度,別說是區區翡仕文學獎,拿諾貝爾文學獎也有可能啊!

  但寫作難度也是諾獎級的就是了!

  寧春宴拿起他的稿子:“你這個構想堪稱宏偉,史詩級構思,就是不知道寫出來的完成度怎樣。”

  王子虛說:“已經寫了50萬字,就差一個收尾,不過,蕭夢吟說太多有些吃虧,所以我現在正在猶豫,要不要刪減。”

  寧春宴說:“先別急,我先看看你的開頭。”

  在創作這方面,構思是一回事,真動筆寫又是另一回事。

  那些想法天馬行空的大有人在,跟你侃侃而談自己的想法能說上一天,聽起來十分有意思,等真動筆寫下來,就會發現其實是一坨屎。

  寧春宴看過王子虛的兩篇,知道他絕不是那種對創作一竅不通的小白,但她也知道,篇幅越長,元素越多,作家就越容易露怯。

  比如《平凡的世界》,也就只有區區一對兄弟的故事,短短十年的跨度,作家路遙寫它幾乎耗盡精力:他廣泛閱讀政治、經濟、哲學、歷史、宗教、農業、氣象、稅務等方面著作,并且逐年逐月查閱5種報紙近10年合訂本,籌備3年,才寫出了這么一本書。

  就這,《平凡的世界》還不遭主流文學界的待見,屢屢被拒稿。第一部在《花城》發表后,座談會上評論家們對這篇作品言論非常尖酸刻薄,幾乎全盤否定其價值。在創作第二部時,路遙本人貧病交加,又碰上了《花城》雜志社內部權斗,第二部被拒稿了,也未曾發表。第三部發表在一個比較邊緣的雜志上。

  直到1988年,央廣將這部作品作為長篇節目廣播,在讀者中引起了轟動,聽眾高達三億,此書才一炮而紅。在1991年,此書榮獲茅盾文學獎。

  一年后,路遙去世。

  寧春宴為王子虛的野心感到驚嘆,為他這不輸于《百年孤獨》的構想而感到佩服,但這野心究竟是厚積薄發,還是不自量力?寧春宴心里也沒底。

  帶著幾分忐忑,寧春宴翻開了王子虛的第一頁。

  陸清璇安靜地湊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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