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符裂處認前身,一隙天光攝舊魂。
井欄苔蝕星移位,梁上巢空燕換門。
車水馬龍的都市中,一道身影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穿著一襲紫衣道袍,墨發玉簪,和周圍那些拿著手機,穿著短袖的人們形成了極為鮮明的對比。
然而卻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那個紫衣俊美的道人。
張九陽久久注視著這一幕,看到那些熟悉的漢字,熟悉的場景,目光變得十分復雜。
他竟然真的回來了。
青春飛揚的學生們穿著校服,三五成群地從學校中走出,勾肩搭背,打打鬧鬧。
工地上,建筑施工的嘈雜聲一刻不停。
汽車的鳴笛聲、孩子們的笑聲、接打電話的爭吵聲、匆忙的腳步聲…
張九陽覺得無比熟悉,又無比陌生。
他試圖伸手碰到一個人,然而手掌卻直接穿過了對方的軀體,說出的話也無法被任何人聽到。
他的法力、神通、修為,好像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縷幽魂,就連觀想圖也沉寂了下去。
更恐怖的是,只是在太陽下站了一會兒,他就開始覺得魂體猶如火燒,炙熱滾燙,皮膚上生出一個個水泡。
張九陽只好躲在橋洞下。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危險并不僅僅只是陽光。
晚上陰風刺骨,冷若寒冰,就好像傳說中的陰風劫,刮得張九陽瑟瑟發抖,眼口耳鼻上皆生出寒霜。
他只能拼著一口氣硬撐,躲進了一戶人家中才算稍好一些。
然而那家人養了一只大黑狗。
黑犬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存在,沖著他齜牙咧嘴,咆哮不已,主人醒來,看到愛犬對著空氣吼叫,也被嚇得不輕。
就這樣,一天天過去。
張九陽東躲西藏,白天如被火烤,夜晚如墜冰窟,雨水宛如冰刺,雷聲震蕩元神。
歷經寒暑酷夏折磨,他的魂體越來越虛弱。
他感覺自己的思維似乎都開始凝滯,常常神情恍惚,總是漫無目的的飄著,然后被陽光所燙醒。
更讓他害怕的是,他被燙醒或凍醒的時間越來越慢,好像魂體對疼痛都在漸漸麻木。
在這期間,他已經嘗試了無數辦法,然而都沒有用。
有時候,他也會絕望地想,也許這就是最后的結局了,他將徹底魂飛魄散,永遠消失。
只是每當想起自己的那兩位妻子,想起自己的一對兒女,以及還未出生的小龍女,張九陽心中又會生出一股強烈的不甘!
他并不怕死,卻害怕自己的親人會受到傷害。
當初看到的那些預言,那半截霸王槍,還被岳翎的斷手緊緊攥著,她戰斗到了最后一刻。
江河之上,漂浮的龍首中,那雙琉璃色的瞳孔再沒有一絲光彩。
阿梨最喜愛的那只陰偶從掌中跌落,一旁哭泣的兄妹頭上,陰影越來越大…
每每想到這些畫面,張九陽麻木的魂體都會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強烈的不甘和憤怒如火焰般燃燒,讓他虛弱的魂魄居然強行撐了下來。
他不能死!
因為還有人在等他回去!
就這樣,張九陽如孤魂野鬼般飄蕩在這個城市中,歷經風刀霜劍,日曬雨淋,一次次逼近崩潰,一次次又靠著強大的精神力量撐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甚至他都已經快要忘掉時間這個概念了。
一道聲音突然在他耳邊響起。
“張九陽!”
轟隆!
他猛地一震,立刻回過頭來,眼中滿是激動。
有人在喊自己?
有人能看到自己?
不過當看清之后,他瞳孔一凝,露出駭然之色,似是難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張他無比熟悉的臉。
清秀、斯文,有些瘦弱,但氣質溫和而不陰郁,笑起來很陽光。
那是一張和張九陽有些相似的臉,只是個子矮矮的,留著短發,穿著初中校服。
那是曾經的他!
“張九陽,放假了,一起去打籃球?”
一個抱著籃球的男生摟著小張九陽的肩膀,熱情地笑道。
小張九陽搖頭笑道:“不了,我家離得遠,得早點回去。”
說罷他背上書包,急匆匆地跑到公交站,因為跑得太快,瘦弱的身子似是有些吃不消,大口喘氣。
張九陽默默跟在他身后,眼中露出一絲懷念。
這是小時候的自己,因為早產而體質虛弱,上小學后開始和爺爺一起修煉鐘離八段錦,高中后身體才徹底恢復。
想到此,他眼中露出一絲激動。
如果現在的他還是個小孩子,那么是不是就意味著爺爺還活著?
剎那間,張九陽仿佛迷失在黑夜中的人,看到了一盞明燈。
爺爺是龍虎山的道士,還能給他留下觀想圖,一定不簡單,或許爺爺能看到自己,幫到自己?
于是張九陽跟著小時候的自己上了車,一路相隨。
他轉了三趟車,來到了一座偏遠的鎮子中,又徒步走了半小時的山路,最后進入了一個小山村里。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陰風刺骨,讓張九陽身上滿是冰霜,可他此刻卻渾不在意,甚至覺得有些火熱。
因為前方那座熟悉的院子終于出現了,院子外,一個老人正笑著站在那里,似乎已經等候多時。
看到那慈祥的笑容,寵溺的眼神,蒼老的面容,張九陽的眼眶瞬間就紅了起來。
“爺爺!”
他和小時候的自己同時開口喊道。
“好,好,回來就好。”
爺爺走上前,將小張九陽抱在懷中,親昵地撫摸著他的腦袋,聽他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學校里的趣事,爽朗的笑聲不斷響起。
張九陽看著這一幕,看了很久。
爺爺…也看不到他。
次日,隨著太陽升起,小張九陽早起和爺爺一起打鐘離八段錦,沐浴朝霞晨曦。
然后他幫爺爺晾曬草藥,如果有人來看病,就按照爺爺給的藥方去給人熬藥。
午后他躺在太師椅上曬太陽,爺爺就坐在一旁,一邊搖動手中的蒲扇給他趕蚊蟲,一邊講著故事。
晚上他也和爺爺睡在一起,幫爺爺按腰,抓背。
彌漫著艾草香氣的木屋中,咯吱的老舊風扇嗡嗡作響,爺孫倆的笑聲不斷響起,在窗外蟬鳴的催促中,漸漸變成了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