潑刀行 第559章御史王延齡
燭火搖晃,龍泉窯青瓷茶盞輕輕放下。
盞底與檀木案幾相觸,發出清脆響聲。
李衍不動聲色看向對方。
這位御史,叫王延齡。
其皮膚黝黑,五官方正威嚴,配合那一身緋袍朱砂帽,很符合朝廷要員形象。
但細里看,又能發現許多。
其雙眉斜飛入鬢,眉骨處有道淺疤,雖然肩背挺直如松,但左手小指卻缺失,右手虎口老繭頗厚…
只是瞬間,李衍就判斷出許多事。
小指和眉骨處疤痕,乃受刑所致,看來這位王御史曾在牢里吃過苦頭…
右手虎口老繭,并非練武,而是常年握筆批閱案卷所致,說明學問頗深……
有學問還經過事。
這種人,一般都很難纏。
說實話,李衍并不太想和這種人打交道。
官場與江湖不同,口蜜腹劍,老謀深算者眾多,一不小心,就能讓你中套,跟他性子不合。
但奇怪的是,這王御史竟知道他,且十分熱情,李衍也只得留下,探探此人的底。
而另一旁,徐永清沉浸在滅門的悲傷中,兩眼血紅,手指狠狠握著茶杯,似乎下一刻就會將其捏碎。
而御史王延齡卻是不急,低頭喝了口茶后,柔聲安慰道:“事情本官已聽說了,徐兄糊涂啊,你既不愿同流合污,那長史這官印…”
“無異于催命符!”
安慰毫無作用,真話更容易傷人。
王延齡這一番話,讓徐永清徹底崩潰,老淚橫流,顫聲道:“王…那奸賊昔年有恩于我,想著不會如此決絕,至少能放過家中人…”
說到這兒,已是泣不成聲。
李衍冷眼一瞥,默不作聲。
他對徐永清,沒有絲毫憐憫。
很多事,冷靜下來便能想清楚。
能擔任藩王長史,全權處理王府大小事務,豈會是個善茬,暗中收集證據,無非也是怕出事,給自己留條后路…
發現不對,卻沒第一時間將家人送走,而是等待,無非是想著能有轉機,被權勢迷了眼睛,早已忘記家人。
事后哭,又有什么用…
那御史王延齡,同樣也看出了徐永清為人,卻一點也不著急,而是從旁邊書架上拿下一本泛黃古冊,上面赫然寫著《青城山志》。
他翻開其中一頁,指尖劃過一段被反復摩挲的段落:“本官讀此書,說當年靜虛天師夜觀星象,紫微垣有客星犯帝座,后面卻不了了之。”
“雖只提了一句,但本官正好記得那件事,有人得此消息,當庭上報,卻被人誣陷入獄,三年后才被放出…”
“實不相瞞,這個倒霉鬼就是本官。”
原來如此…
李衍頓時恍然大悟。
早聽說這位王御史來了蜀中,便始終與蜀王作對,和個瘋狗一樣,原來早有恩怨。
或者說,已不是恩怨,而是立場。
這位御史因狀告蜀王而下獄,只因當年時機不對,坐了三年牢后,朝中大員發現蜀王越發不對勁,知道時機已到,又將其放出。
所以,這位御史必須咬死蜀王。
只要成功,僅這件事,就夠其吃一輩子。
這位御史倒也坦白,不過并非對他,而是要讓徐永清吃下定心丸,知道不會再次被出賣。
畢竟如今的徐永清,就是喪家之犬,看似可憐,實則已被逼到絕路,防備心極重。
即便被李衍相救,也不會說實話。
因此王御史才放出了這個魚餌。
果然,此話一出,徐永清不再猶豫,一咬牙,起身叩拜道:“蜀王妄圖長生,勾結妖人殘害百姓,且狼子野心,有謀反之意,還望大人替我做主。”
王延齡臉上也露出笑意,上前兩步將徐永清攙起,義正言辭道:“永清放心,有本官在,定不會讓其陰謀得逞。”
“如果本官沒記錯,永清是嘉佑年的進士吧,若立下大功,可來本官麾下任職。”
“多謝大人。”
二人假惺惺客套一番后,徐永清這才起身,沉聲道:“卑職已收集了蜀王謀反證據,皆記錄在賬本中。”
王延齡瞳孔一縮,“賬本何在?”
“燒了!”
徐永清咬牙道:“發現不對,我便燒了此物,但所有的條目,在下全部記載心中,不差一字。”
似乎怕王御史不信,他當即背誦起來。
“丙辰年,蜀中天降暴雨,沖垮成都外河堤時,整村百姓無一存活,工部上報的是山體滑坡,實則蜀王命人炸開古巴人祭臺…”
“甲辰年正月十六,酉時三刻,火油車三十輛自成都府而出,當晚青羊宮大火,也是蜀王命人所做…”
“兩年前,禮部批的牒文寫著‘供奉三清,濟世渡人’,實則蜀王內宅廟壇,香火簿記著每月消耗朱砂二百斤、水銀八十兩,不知用于何處……”
“去年霜降,自貢礦洞坍塌七十三人,工部收到的《礦工傷殞冊》只錄了九條犬彘之名,就是因為煤礦發現大量煤精…”
“夠了!”
王延齡目露驚喜,連忙阻止。
蜀中畢竟是蜀王府地盤,多年經營,他自從來到此地,雖然也有些成就,比如拿下了重慶府關鍵職位,將蜀王的人驅離。
但這些,都是順勢而為,無法傷其根本。
有了這些情報,簡直如虎添翼。
徐永清也沉聲道:“在下連夜就將賬本重新寫出,事不宜遲,還請大人……”
“不急。”
王延齡卻搖頭道:“拿下蜀王的關鍵,不在這里,而是在朝中,陛下還念著情誼,若無確鑿把握,只會讓蜀王抹去這些證據。”
說著,又岔開話題,詢問道:“你說蜀王得了妖術,已返老還童,什么意思?”
徐永清連忙將自己所見講述了一番。
王延齡若有所思,又扭頭看向李衍,詢問道:“李少俠,你的大名本官也曾聽過,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元豐元大人,曾托我照顧。”
此話一出,李衍瞬間了然,拱手詢問道:“許久不曾聯系,元大人可好?”
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元豐,還有另一個身份,就是墨門長老,與他關系還算不錯。
最起碼購買新式火藥,無需發愁。
沒想到對方還托人照顧他。
這老頭做事還挺講究。
聽到李衍詢問,王延齡微笑撫須道:“元大人好的很,聽說不知獻上了什么寶物,使得龍顏大悅,自下令牌,可隨意行走宮中,無論晝夜。”
“這些年,唯有元大人得此殊榮,也不知在做什么,就連首輔大人都被下令,不得詢問此事…”
一番話看似敘述,實則有試探之意。
是那墨門古怪蒸汽機!
李衍腦中靈光一閃,頓時猜出原因。
這東西,當年墨門鉅子發明出來后,正值唐末天下大亂,知道并非出世之機,便藏在墓穴中,又被他們偶然間找到。
尋常人或許看不出。
但墨門擅長機關術者眾多,如何產生動力,是他們研究的主要方向,當然能看清此物珍貴。
況且,他當時還特意提醒了一番。
如今墨門神神秘秘,多半是在皇帝支持下,研究復刻此物。
一旦成功,墨門崛起之日不遠。
這些朝中的官僚,或許不懂技術,但卻會看風向,因為元長老,才對他如此客氣。
當然,這種事李衍是不會亂說,只能裝糊涂道:“元大人與我一見如故,若有機會,定要上門感謝。”
“哦。”
王延齡也察覺到李衍警惕,便轉移話題道:“玄門之事本官不懂,敢問李少俠,蜀王莫非真得了不死藥,已得長生?”
李衍淡淡道:“多半是什么邪術,若真得長生,必遭天譴,到時就無需你們操心。”
王延齡心中一凜,想起李衍另一個身份。
雖然活陰差的事,他們無法理解,但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想到這兒,王延齡便點頭開口道:“好,那本官心中便有了數,還要多謝李少俠今晚義舉。”
“元大人已打過招呼,李少俠若需要火藥,可隨時來府衙領取,這是本官手令。”
“多謝大人。”
“客氣了,方才手下回報,蜀王府那些人還藏在外面,他們還沒膽子攻擊府衙,李少俠可先在府衙安歇。”
話說的客套,卻是在攆人。
李衍心領神會,也不廢話,直接起身告辭,在那八卦門弟子帶領下,來到一間小院住下。
他剛離開,徐永清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再也沒有半點偽裝,痛哭流涕道:“在下如今已走投無路,還望大人救我啊。”
“徐兄這是做什么?”
王御史有些無奈,再次讓他起身,搖頭道:“之所以現在不動,皆因時機還不到。”
徐永清臉色一白,“陛下?”
蜀王之所以屹立不倒,都是皇帝那邊念著舊情,若真要袒護,再多的證據也沒用。
“非也。”
王延齡微微搖頭,眼中閃過一絲崇拜,“陛下宏圖大志,豈會一直縱容,之前沒搭理,是想著蜀王年邁病重,全了這段兄弟情義,免得史官胡說八道。”
“但蜀王以邪法求長生,卻是犯了忌諱!”
徐永清瞬間了然,終于放下了心。
王延齡見他模樣,雖心中滿是不屑,但卻面色不變,繼續開口道:“當然,單憑這個,還不穩妥,所以要等另一件事。”
徐永清已被吊起興趣,忍不住開口問道:“大人,不知是什么事?”
說實話,他已對這御史起了輕蔑之心。
官場上廝混,能管住嘴很重要,而這位只是剛見面,就叭叭一頓,什么都往外說。
看起來,不過運氣好而已。
只要自己避過這一劫,再借助其力,小心巴結,說不定還有東山再起之日。
到時跪的,就不再是自己。
“西南戰事結束了。”
王延齡似乎沒聽到他的話,喝了口茶,平靜開口道:“上月二十,朝廷破婁山關,播州無險可守,楊家退守海龍屯。”
“臘月十八,朝廷大軍會師于海龍屯下,龍虎山天師召天雷破陣,工部使魯班木鵲指引,火炮齊發,已徹底將楊家擊潰,眼下正在收尾。”
“好事啊。”
徐永清心不在焉說了一句,隨后開口道:“但此事又與蜀王有何原因?”
王延齡淡淡道:“楊家自唐乾符年間率兵入播州,歷經唐、五代十國、宋、大興、大宣,長達七百多年,屹立不倒,豈會是傻子?”
“為何之前不反,偏偏現在反?”
“本官打聽到一件事,改土歸流并非主因,楊家多年肆虐,彈劾者不計其數,但每次都來成都奉上重禮,才被壓下。”
“三年前,楊家已察覺朝廷不滿,知道不妙,上書愿稱臣,甚至派出長子,準備由成都前往京城做質子,只求緩和與朝廷關系。”
“但剛到成都,人卻被殺了,求上蜀王府,蜀王避而不見…”
說到這兒,徐永清已是臉色慘白。
王延齡的眼神,則變得陰沉,“此事本沒必要死那么多人,徐大人,當時經手此事的,是不是你?”
徐永清渾身打顫,汗如雨下。
王延齡則淡淡一笑,“記住,別亂來,無論結果如何,你與蜀王,只能活一個…”
他們同樣沒發現的是,房頂瓦片之中,一枚黑色紙人迅速化為青煙消散……
另一側小院廂房內。
李衍盤膝坐在床上,緩緩睜眼,若有所思。
這成都府衙,雖看上去平靜如水,但卻深藏不露,除去那幾個八卦門弟子,還有高手護衛。
但即便如此,他也有辦法。
芻靈紙人中的黑紙人,最擅隱藏探查,躲過門外鎮物,里面就奈何不了他。
想不到,西南叛亂,也與蜀王有關。
時間在三年前…
隱隱約約中,李衍理清了一條線。
十年前,趙長生與盧生入蜀王府,后來趙長生離開,盧生則留了下來……
之后的時間,蜀王開始關注玄門,收攏大批江湖中人,但還算正常……
三年前,蜀王行事變得暴虐…
一切的關鍵,恐怕就在那盧生身上!
這么多妖邪暗中潛藏,到底在圖謀什么……
就在李衍前往成都府衙時,逃離的聶三姑,也已來到成都北郊。
這里是成都亂葬崗,殘碑遍地,亂墳堆砌。
來到亂葬崗深處,聶三姑繞過一座無頭石翁仲后,眼前濃霧升騰。
模模糊糊中,出現一座宅院,青磚黑瓦,門楣懸著褪色的木匾。
上面,寫著“積善人家”四個大字。
潑刀行 第559章御史王延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