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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墻

更新時間:2024-12-12  作者:鶴招
萬歷明君 第199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墻
愁云慘淡萬里凝,腥膻漫天庭。

圣母皇太后圣壽才過兩日,京城中應當正是喜氣未減的時候,奈何天有不測風雨,遮天蔽日的烏云,毫無征兆地籠罩在了京城的上空。

飄雪寒風,天幕昏暗,京城的天色不懂禮數地恣意渲染著緊張的氛圍。

天色也就罷了,各種人員事物,似乎都故意在為這股緊張氛圍助紂為虐。

坊間流言四起,各部衙門的公文張貼不斷,京邊各營衛頻頻調動。

順天府境內,憑空出現道道關卡,虎視眈眈的錦衣衛、紅盔衛不斷搜查盤問,民心惶惶。

兵部、五軍都督府、五城兵馬司、內廷二十四司局,陸續有人或死或緝,官不聊生。

接二連三的使者,面色凝重,騁馬出京,在京邊揚起道道雪屑與煙塵。

一日之內。

循著年節將至的慣例,陳經邦入主兵部后,連夜去函九邊督撫,務必各司其職。

禮部宗人府以宗室恣情玩法,申斥各地藩王,嚴令杜門省改一月,修持德性。

又因河南祥符人李相,首倡白蓮教,煽惑遠近,造揑妖書,妄意糾眾,超手中原,內閣申時行難得勃然大怒了一回,會與吏部簽署下文,嚴詞激烈地勒令各省三司衙門,舉一反三防微杜漸,不得松懈。

即便如此,局勢仍舊半點消停的趨勢也沒有。

只見又一道煙塵縱馬騁過長街,出城而去。

“今日的使者怕是不會停了,這是第六道了吧?”

“內閣跟各部衙門急得跟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總得做點什么才是,將百官都申飭一番,未嘗不是安定人心之法。”

兩名衣著貴氣,面帶官相的中年男子,并肩站在京城的城樓上,居高臨下看著使者縱馬而去的方向,愁眉苦臉聊著天。

“不過看這道使者所攜文書的制式,似乎是皇帝的詔令?”

“嗯,是皇帝給宣大總督陳棟的手詔,具體內容不知,沒讓兵科抄錄。”

“嘶,這不止是疑上兵部了啊,竟然連兵科都防著……兵科跟石尚書關系可不大,何至于此?”

“唉,兵部尚書都密謀造反了,兵科又怎么可能置身事外,人家拿著失察之罪說事,賈科長也沒底氣回嘴。”

說起石茂華,兩人都是一臉晦氣。

二天前,也就是萬歷七年十一月乙酉這一天。

該日乃是慈圣皇太后的萬壽圣節,同時,也發生了一件讓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事情。

皇帝隨母受賀表后,于隆宗門賞宴軍民時,竟有一名喚作卜芒的棘麻番僧身藏毒刃,宴間驟然暴起,刺王殺駕!

若非皇帝身手還算矯捷,躲避及時,恐怕就要釀成一場大禍!

簡直駭人聽聞!

事情固然是夷人做的,但顯然不會這么簡單。

單是誰允準了這種包藏禍心的夷人面圣,便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更別提其人如何夾帶利刃躲過搜身、座次又憑什么有機會靠近皇帝等等問題,就更加晦澀了。

果不其然。

朝臣還未來得及猜忌多久,緊隨其后的,便是兵部尚書石茂華,密謀造反后畏罪潛逃的消息,石破天驚!

誰都沒反應過來,兵部一干郎中、主事,兵科一干給事中,竟然直接被內閣停職留任,結案之前不得入部視事。

雖然是無辜被牽連,但誰也不敢等閑視之。

于是,兵部這幾些郎中、主事們,便只能四處探聽消息,攀扯關系,免得真就變成了聾子瞎子。

“愿意防一防都是好事了,聽聞少司馬自昨夜被都御史溫純帶走之后,至今未歸,恐怕兇多吉少。”

少司馬指的是兵部侍郎,二人口中提及的,自然不是新上任的陳經邦,而是左侍郎羅鳳翔。

“石茂華……羅鳳翔……也不知道是確有其事,還是皇帝在借題發揮。”

夷人刺殺歸刺殺,但誰做的還真不一定,哪有這種潑天大案,一夜之間就拽出一個兵部尚書的。

不管別人怎么想,至少他十分懷疑皇帝是順勢而為,故意找石茂華麻煩——哪怕之后查出來是別人,也不妨礙一并收拾了。

“咦?那是沈鯉?”

其中一人低頭,朝下方城門驗傳處看去。

“好像真是,他不是在家守孝么?怎么進京了?”

說話之人跟著朝下看去,疑惑不解。

“仁嘉兄竟然不知道?去年他丁父憂三年結束,皇帝就給他加了兵部侍郎巡撫地方的差使,文書剛送出去,沈鯉母親又去世了,如今一過百日卒哭,皇帝便順勢金革無避了。”

“嘖,又是鉆空子,皇帝敗壞禮法,其無后乎?”

“咳……仁嘉兄此言有失偏頗,無論金革無避,還是欽天監孝期減半,都是祖宗成法嘛,仁嘉兄不妨趁著這段時間停職,溫習一番數學,也去考個欽天監博士的兼差。”

這個“也”字是有緣由的,皇帝上次讓三品衙門堂官進修,兵科位低權重,也分了兩個名額,這說話的道理自然就變了風向。

“算了,懶得與你掰扯,照你這么說,沈鯉此番復起入京,是要接羅鳳翔兵部左侍郎的班?”

沈鯉資歷肯定是夠的。

就是這個人來做頂頭上司,可不是什么好事,還不如陳經邦。

“不是,看六科抄錄的詔令,說是任僉都御史巡撫度田事,至于兵部左侍郎,羅鳳翔還未必真就落馬了,說接班太早了。”

“這就自欺欺人了,皇帝跟內閣有心牽連之下,羅鳳翔不落馬的話,恐怕就得落水了。”

“唉,說到底還是申時行那廝尸位素餐,本該止于夷人的事,怎么能讓皇帝牽連到堂堂兵部尚書身上,弄得大家都是一身騷!”

“誰說不是呢?還有吏部王錫爵那廝,跟著上躥下跳,比太監還積極,多半是死了女兒失心瘋了,這種人竟也配呆在天官位置上。”

“哼,王崇古也跑不了,他不點頭,申時行也握不住擬票的筆,王崇古連自己鄉黨都不護著,以后誰還敢向他靠攏?”

“現在文華殿上朝會的都是些什么人!”

大明朝造反很常見,寧王朱宸濠募兵十萬,稱帝建制,改元順德,距今正好六十年;壬寅宮變,世宗慘遭勒頸,不過三十七年;稍近的師尚詔扯旗造反,聚嘯七萬余,攻城略地,亦只有二十六年;最近的是隆慶二年,宣府二千兵丁邀賞叛亂,才十一年,封建王朝國情如此,無論哪個皇帝,在位時多少都得被反上那么一反。

但是,造反固然頻繁,卻多發于無德宗室、受蠱惑的百姓、自行其是的臨時工、氣血上涌的大頭兵而已。

文官造反,那就太過聳人聽聞了!

國朝多少年沒聽過文官造反的說法了?就算事實上有,也往往不會用上這個名目,羅列個十大罪,八大罪結案斬首頂天了。

非要數成例的話,恐怕還得攀到胡惟庸上面去——如果奪門之變不算的話。

胡惟庸案什么情況?牽連數萬人,死傷無算,半數以上都是士人!

皇帝跟內閣怎么忍心重演此事!?

但凡申時行、王錫爵這些人有點良心,就應該將事情止于夷人,捂住蓋子才對,至于石茂華的事,屆時隨便羅列個十大罪給皇帝出氣就行了,何必鬧到現在這樣滿城風雨呢?也不怕百姓驚詫。

當年世宗險死還生多少次了,也沒見人家動不動就隨便說文臣造反不是。

只能說文華殿那些廷臣的屁股,是一天比一天歪了!

正說著話的功夫。

一道揚塵由遠及近,朝京城而來。

兩人下意識投去目光,不過瞥一眼的功夫,甚至來不及間歇談論城樓下的事,便見這一隊人馬呼嘯而過,赫然是囂張跋扈親衛開道,擁著為首之人縱馬入城。

兩人不約而同間,眉頭幾乎擰在了一塊,厭惡地看著方才入城的一隊人馬。

“這些武將仗著皇帝的寵信,近幾年又猖狂起來了,當真是畏威而不懷德!”

縱馬入城,實在囂張!

這些年風氣越發敗壞了。

武官到兵部述職,不說三拜九叩的大禮吧,至少也得有跪地下拜的基本禮數吧?

結果這些年倒好,那些都督總兵拿著皇帝的令箭,說什么三品官以上不對外行跪禮,竟然敢在兵部堂而皇之站著!

還有顧寰那廝,區區勛貴,整天在文華殿廷議上杵著,為武官張目,實在礙眼至極,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死。

“看開道近衛舉的標志,好像是戚繼光吧?也難怪這樣囂張跋扈,人家這次進京,可又是帶了三千南兵隨行的,誰要是惹他不順心,城衛軍還不一定夠他打呢。”

其中一人冷笑不停,語氣中更是不乏輕蔑與諷刺。

固然明白這些入京的外臣,多是因為聽聞刺王殺駕事,才失了分寸,迫不及待想見到皇帝,但不管什么原因,跋扈就是跋扈。

再者說,皇帝的安危,也不是這些武將應該操心的。

“俞大猷在福建那般張揚跋扈,動輒殺人破家,回京述職都夾著尾巴,只帶了兩名隨從,這戚繼光倒好,三千南兵……哼,也不怕端不住這么大架子。”

“誰讓皇帝倚仗他呢,石茂華出事那晚,聽聞京營跟五軍都督府也有異動,再加上顧寰快死了,皇帝恐怕是想將京營交到戚繼光手里。”

“營衛異動……我這兩日也聽說了,似乎以訛傳訛的成分多些。”

調動營衛可不是這么簡單的事。

皇帝跟內閣那一關不必多說,還要御馬監大太監以圣旨和火牌等信物下兵部,而后再移交五軍都督府。

這一長串的流程,哪怕石茂華也干不出來。

“不清楚,但我在兵科聽到有人偽造火牌的傳聞。”

“偽造火牌!?焉能這般喪心病狂!?”

“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六年前凌遲的黔國公,不就干過這事?可惜你我現在停職,聽到的消息都云遮霧繞,委實看不真切,不知幾分真假。”

“假的吧,能有這么大陣仗?”

“不好說,這次皇帝出巡,苑馬寺卿蹊蹺跌亡,王崇古又與石茂華大吵了一通,依我看,未必沒有關系。”

“唉,算了,此事的真假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皇帝要趁著這個機會將京營徹底抓在手里了。”

說話者眼神頗為復雜,尤其顯得忌憚。

“造反嘛,雙方不反著來,怎么就叫造反?誰反誰,本來就是不好說的事。”

一句話出口,兩人不約而同嘆了一口氣。

對視一眼,對兵部與兵科晦暗的前途生出無數憂慮。

“司禮監太監孫海?內廷也有牽扯其中!?”

申時行面色凝重地將接過都御史溫純遞過來的案卷,驚愕出聲。

溫純點了點頭,直言不諱:“大興縣侵占皇莊一案,惜薪司掌印太監姚忠,背后便是此人。”

“只因聽聞皇帝打殺了姚忠后要繼續追究,其人便畏懼天威,為石茂華趁虛而入,在夷人面圣前,暗中松懈了搜身。”

說到此處,他頓了頓,繼續道:“現在只是都察院根據幾名案犯的供述所做出的推測,沒有確鑿的證據,但他似乎已經嗅到風聲了,我怕夜長夢多,抓是不抓?”

合不合規矩都是后話。

兩人是在吏部左右侍郎任上搭過班子的,本就來往密切,私交不錯,再加上一者如今掌內閣,一者執臺諫,天然的平齊平坐——國朝慣例,首輔南人時,必以北人掌臺諫,用以制衡,其地位可見一斑。

是故,兩人之間說話,也甚少顧忌。

申時行撐著椅子緩緩站了起來,在內閣值房中來回踱步,顯然事涉內廷,有些麻煩。

直到將手中的案卷捏到變形,申時行才狠狠咬了咬牙:“抓!別管是誰!查到頭上就給我抓!”

“你先拿我的條子去抓人,別讓跟石茂華一樣跑了,票擬和陛下的首肯我回頭補!”

溫純點了點頭,就要轉身離開內閣。

“等等。”

溫純回過頭,卻見申時行抬頭叫住了自己。

“京營右參謀趙用賢,也一并抓了!”申時行沒頭沒腦來了這么一句。

溫純皺眉。

他有所不解,追問道:“趙用賢也牽涉其中?”

申時行聽了這話,臉色陰晴不定。

過了半晌,他才有些難堪地別過頭,側臉以對溫純,看不清表情:“可能有。”

即便沒有,都到這種時候了,也該大局為重,考慮考慮皇帝的心情了。

當初張居正奪情事,趙用賢就明面贊同,暗地里串聯不斷,可謂是陽奉陰違。

皇帝本來打算年后便將其送到浙江抗倭廢物利用,如今既然出了這種事,還有營衛異動的跡象,那就只能順勢下獄了。

這樣固然不光彩,但申時行入閣后,有太多大局為重的時候了,也不差這么一次,就算是權力小小的任性罷。

溫純從申時行的反應中,顯然也讀出了某些復雜的權衡。

他沉默片刻后,緩緩點頭。

申時行見溫純應得勉強,只好艱難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頗顯尷尬的笑容,勸慰道:“景文,你我共事多年,也是知我的,我是一心為公。”

所謂可能有,又稱也許有,或者叫莫須有,這名頭說出去終歸不好聽。

哪怕跟某人的出發點不一樣,但總是道德污點。

溫純抬頭瞥了申時行一眼,見其雙手一副將伸未伸的尷尬模樣,他不著痕跡將手背回了身后。

他看著神情尷尬的申時行,直接開口道:“汝默不必解釋,我都明白。你怕遭了世宗故事,大局為重才不惜臟了雙手,我非是陳吾德,又豈會站著說話不腰疼。”

申時行聽了這了這話,尷尬臉色幾經變化,最后盡數化作疲憊與感慨。

世宗故事,誰不怕呢?

他們沒見過嘉靖皇帝在登基之初的模樣,但多少是聽過的,什么度田、清丈皇莊、開海、剿倭,在海瑞眼中的英明神武,怎么說也不算昏聵之主。

奈何一場壬寅宮變,便再不視朝,成仙做祖,卻失了人樣。

如今申時行最怕的,不是什么尚書造反,也不是什么五軍都督府有人偽造火符,反而是尤其擔心皇帝會不會受了刺激,突然深肖祖躬起來。

當初世宗皇帝火場逃生后,將其治好的太醫暴斃,有干系的朝官朦朧推升,一直被世宗皇帝疑心甚久。

今上的疑心不比世宗皇帝輕,近年隨著年歲漸長,疑心日盛。

這種時候,內閣不拿出一個徹底的態度,向皇帝表明立場,安撫一番,申時行怎么能心安?

他悠悠嘆了一口氣:“唉,陛下出巡不過一月,我便坐視這等事在眼皮子底下醞釀,實在罪大難赦。”

“如今該臟手的時候,如何能吝惜羽毛。”

溫純聞言不禁搖了搖頭。

他想了想,出聲安慰道:“誰也料不到石茂華如此喪心病狂,汝默不必這般自責。”

石茂華都喊著永遠健康等著壽終正寢的年紀了,誰能想到其人另有計劃呢?

申時行抿了抿嘴,沉默片刻后,仍舊自責道:“此前陛下傳口諭回來,王閣老知會我他要徹查兵部馬場事的時候,我便應當防微杜漸,小心有人狗急跳墻了。”

溫純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

兩人相顧無言,片刻后,溫純干脆拱了拱手,行禮告辭。

這次申時行沒有再留。

待溫純走后,內閣值房內再度陷入沉寂。

申時行再度坐回了他的太師椅上,繼續票擬著奏疏,一絲不茍。

與申時行左支右絀的內閣形成明顯區別的,便是冷清而熱鬧的兵部衙門。

冷清,是因為一干郎中,主事,還在停職待查,公署中驟然少了一半人。

熱鬧,自然是因為作為此次石茂華謀逆案的旋渦中心,天然就聚焦了太多人物與目光。

就像此時的王崇古,與僅存的兵部堂官陳經邦,便正在衙署大堂中如火如荼。

“萬歷四年,發太仆寺馬價銀三萬六千二百兩,送寧夏互巿支用;馬價銀二萬兩給遼鎮充斬級頒賞之用;許給大同鎮馬價銀一萬二千兩以備明年市本;解馬價銀九千六百兩于密云以市車騾;差官馬價銀八萬八百六十二兩于宣大軍門……”

“萬歷五年……”

王崇古一條一條明目誦念著。

陳經邦逐一對照著公文翻看。

直到細數完萬歷七年,王崇古才停下,而兵部侍郎陳經邦放下案卷,感慨不已:“侵占草場,吞沒馬價銀,萬歷元年至今,數百萬兩竟然被這些人蛀之一空,當真國之大蠧!”

王崇古聞言,沒有接話。

這事在他任宣大總督任上的時候,多少聽到過些許風聲——他王崇古固然另有合法財源,但多數同僚們可沒有。

譬如同為晉人的石茂華、羅鳳翔等人。

以往他還能不去打聽,假裝沒聽到風聲,但如今皇帝逼他抉擇,他也只能擇善而從。

事情都鬧到這個份上了,當然沒有收手的余地,只是王崇古仍舊止不住心情復雜,不愿過多點評。

他不理會陳經邦的話茬,接著說道:“涉案之人極廣,目前只查明了一部分,兵部尚書石茂華、兵部侍郎羅鳳翔、苑馬寺卿武尚賢、戶部委管草場郎中高世、兵部署郎中事主事苗勃然、狹西都司僉書管領班軍唐堯、遼東中軍參將張威……”

涉案的人并不多——當然,這是相對而言,至少沒有當初鹽政鬧得厲害。

但只一聽開頭,陳經邦就有所感悟。

喃喃重復道:“石茂華……恐怕早已警覺自己被查了吧?”

否則斷不至于出逃得這么迅速。

甚至還在臨走前,來了一手狠的。

王崇古不置可否:“或許吧。”

陳經邦見這位閣老不愿多談,他也不再追問,繼續說著正事:“那馬匹呢?根本沒購入?”

王崇古緩緩搖了搖頭:“自然不是,不購入馬匹,也不至于瞞了地方督撫,巡邊的科道、御史、緹騎們這么多年。”

“買還是買入了,只不過轉手就賣出去了。”

陳經邦愕然:“賣給誰了?”

王崇古看著陳經邦,面無表情:“還能有誰?蒙古人、女真人、最近幾年再加個板升的白蓮教。”

王閣老見多識廣,說得輕描淡寫。

陳經邦聞言,卻是驟然間面色漲紅。

他拍案而起,眼睛怒睜,一臉不可置信的樣子,顫聲道:“資敵叛國!這是叛國!”

馬政本就有弱敵的初衷在里面,誰能想到,如今竟然出了回購這種事!

至于價格就更是不必多說,畢竟是銷贓,定然要低于市價給夷人回購。

這不成了朝官與夷人坐地分國庫的錢了!?

豈有此理!

兵部尚書通敵叛國,焉有此例!

庚戌之亂、石州之變、薊州之亂,動輒死傷十余萬百姓,可謂生靈涂炭,這些人眼里就沒有一點華夷之分么!

如此心甘情愿給蠻子帶路,究竟是懷念上金人的奸妻淫子,還是頭癢想要剃發易服了!?

王崇古神情有些復雜,有些惋惜,有些恨鐵不成鋼,更多的是悵然。

他嘆了一口氣:“不是誰都能像你我這般敵我分明。”

過了許久。

陳經邦終于冷靜下來。

他緩緩坐了回去:“難怪,難怪石茂華堂堂兵部尚書竟敢做下這檔事,原來如此。”

“呵,陛下回京,第一件事就要殺了他們這批人。”

皇帝這次出巡順天,可沒少殺人,委實嚇破了不少人的膽。

難怪石茂華驚慌之下狗急跳墻。

便在這時。

衙門外有動靜傳來,在如今冷清的兵部衙門中顯得尤其明顯。

兩人齊齊抬頭。

只見一人行走之間帶著風雷,從兵部大門,一路長驅直入闖進了衙門大堂。

“卑職戚繼光,奉旨交還符節,入京面圣,拜見王閣老、少司馬。”

陳經邦與王崇古對視一眼。

后者含笑以對,伸手虛扶。

前者勉強頷首,心中升起些許不悅。

這戚繼光傳聞中極有禮數,每到兵部都是大叩大拜,如何今日見他陳經邦這樣不懂規矩?

但如今出了大事,兵部事情繁多,他也沒功夫跟這些武官計較,便敷衍地擺了擺手:“戚都督遠道入京,風塵仆仆,今日且好生歇息,后日與左都督俞大猷一并入朝面圣。”

說罷,便喚來堂中主事,領戚繼光下去公事公辦——這就是如今的文武生態,別說回禮,就是正眼看都懶得。

王崇古聽出語氣中的些許不悅,抬頭看了陳經邦一眼,卻好沒說什么,畢竟陳經邦才是正經的兵部堂上官。

戚繼光聞言,哪里肯等到后日,連忙道:“少司馬,卑職想現下便入宮面圣!”

陳經邦這才抬頭正眼打量戚繼光。

他自然明白這些外官是什么心態,無非是皇帝遇刺,心中焦急罷了。

這當然沒什么好苛責的,就是態度讓他有些不滿。

陳經邦輕輕皺起眉頭,訓斥道:“有些事,并非你們武將能摻和的,你只需知道陛下無恙便是。”

戚繼光受了訓斥,面色漲紅。

換作以往,必然知難而退,但此時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頂上去,懇請道:“少司馬,卑職……”

話還未說完,陳經邦便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他擺了擺手:“陛下今日去了高閣老府上,不在宮中,你也求見不到。”

話音剛落,戚繼光驟然面色大變,脫口而出:“才遇刺王殺駕,陛下如何還要出宮!?”

說罷,他竟連招呼也不打,起身就走,赫然是準備去高儀府上面圣。

陳經邦看著戚繼光的背影,毫不遮掩地冷哼一聲:“不知禮數!”

王崇古在側,不經意回護一句:“忠心耿耿才好接掌京營,公望不必多分苛責。”

陳經邦勉強朝王崇古拱了拱手,算是給后者一個薄面。

而轉身離去的戚繼光,自然是置若罔聞,大步流星便走出兵部衙門,甚至顧不得跟親衛招呼,竟是跨馬而上,徑直往高儀府上馳去。

與此同時,閣臣高儀府邸。

跟外人預想的不太一樣的是,本應該怒不可遏喊打喊殺,亦或者受了驚嚇,如履薄冰的皇帝,此時正陪著老師高儀,在院落中擺好了桌椅棋局,悠閑手談。

“學生之前不是讓元輔帶話了么?說出忙完出巡的事便出宮探看呂公與老師。”

朱翊鈞伸手將手上的卒往前拱了一步。

隨行的中書舍人將起居注擱在一旁,換了個文薄,窸窸窣窣書寫著什么。

若是湊近看,便能看到,其人赫然是在記錄了棋局——曰,皇帝尊師重道,請南宇高公執紅。南宇高公炮二平六,皇帝馬8進7,電光火石;南宇高公馬二進三,皇帝車9平8,毫不猶豫;南宇高公兵三進一,皇帝卒3進1,不相上下;南宇高公相七進五,皇帝馬2進3,刀光劍影。

朱翊鈞也由得中書舍人寫野史,反正他又不會拎棋盤,不怕人記。

高儀中風之后,下肢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與皇帝下棋。

他此時神志恢復得不錯,尚算清明,就是說話多少有些含糊:“如今這局勢,陛下可不像能躲清閑的模樣,還是盡早回宮去。”

“車一平二。”

當初高儀次輔輔政時,朝野中不乏皇帝惺惺作態,利用他高儀的聲音。

如今呢?他高儀區區廢人,皇帝依舊恩榮不減,還有什么能比得上這般證明呢?

他這一輩子,最值得稱道的事情,或許就是教授了這樣一名學生吧。

正因為皇帝是個好皇帝,他才不忍心皇帝在他身上消耗精力。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妨事,此前只是方回京,猝不及防而已,如今事情都安排下去了,沒甚大事。”

“對了,冬日深寒,學生帶了兩名宮人來照料老師一月,直到開春。”

“象3進5。”

他這老師沒有妻妾,也沒有子女,只有兩名老仆,中風之后的冬天,總要宮里來人照料。

高儀聞言也沒推辭,畢竟頭兩年已經推辭膩了。

他只是面色凝重看著皇帝:“不可大意,這次刺王殺駕,兵部送了夷人赴宴,司禮監有人掩護,五軍都督府甚至捏造圣旨火牌,意圖調度營衛,伺機而動,樁樁件件,實在不像臨時起意。”

說話間,他隨手挪動棋子,馬八進九。

朱翊鈞恍若未覺:“炮8進4。”

“學生省得,這是南郊祭天與度田清戶的反噬,湊一塊而已,至于究竟有哪些人……朕會逐一找出來。”

他當然知道事態嚴峻。

但是做皇帝嘛,誰在任上沒遇到過造反呢?

習慣就好,沒必要過度驚嚇。

高儀捏著棋子的手一頓,提醒道:“別的也就罷了,五軍都督府內捏造圣旨火牌之人,寧殺錯,莫放過。”

捏造火牌沒有誰敢等閑視之,尤其傳令的人就是五軍都督府軍官,這誰分得清?

危害之大,不言而喻。

加之驅使中層軍官傳令后自盡,這種組織度,簡直駭人聽聞。

朱翊鈞輕輕頷首:“就看是哪家的勛貴了,石茂華多半也是其人送出去的,朕任上第一次誅三族,恐怕就要由此而始了。”

高儀若有所思。

一旁的仆人輕車熟路伸出手巾為老主人擦了擦嘴角。

前者這才反應過來,勉強正了正神色:“陛下有所猜測?”

說著話的功夫,隨手炮八平七。

朱翊鈞點了點頭:“今日出宮,就是為了驗證一番,待探過老師后,朕便親自上門問上一問。”

“車1平2。”

勛貴里蠢貨固然多,但有捏造火牌這個膽子的,委實不多。

再加上如今在五軍都督府里任職,稍微排查一下就大致心里有數了。

高儀聞言,也不免嘆了一口氣。

日理萬機,當真不是說說,一趟出宮,往往都是三五件事擠在一塊。

這還是剛剛經歷刺王殺駕,這不是明君,還有什么是明君呢?

想到這里,高儀突然提醒道:“陛下明年就十八了,可以適當同房頻繁些。”

這次固然只是虛驚一場,但著實嚇壞了不少人。

皇帝可還沒子嗣!

作為帝師,該勸的話,哪怕快入土了也得勸。

一旁的中書舍人隨筆記下,南宇高公兵七進一。

朱翊鈞神色坦然,頷首以對:“先生說得是,學生也省得,昨晚才同房了。”

“馬3進4。”

這沒什么好避諱的,就應該說出來讓臣下們放心——皇帝遇刺之后,臣子要表臣子的態,皇帝自然要表皇帝的態。

高儀聞言,這才放下心來。

他想了想,還是提醒道:“陛下,如今正值度田之際,石茂華之事,不好牽連過甚,還是要讓申時行注意分寸。”

說著,高儀隨手拱了一步兵,兵七進一。

朱翊鈞聽了這話,幽暗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耐人尋味,輕聲回道:“老師放心,朕會點到為止。”

至于到誰為止,他并沒有解釋,只是自然而然地落子,馬4進5。

高儀正要舉棋應對,突然怔住。

推演半晌后,高儀終于看清楚局勢,抬起頭無奈看著皇帝:“陛下果然是點到為止,臣投子認負。”

一旁的中書舍人王應選也看明白棋局,反應過來,驚訝道:“陛下九步而勝,當真神機妙算!”

朱翊鈞笑而不語。

便在此時。

突兀地,一陣刀兵之聲毫無征兆響起。

喊殺之聲在府外越來越大,還伴隨著陣陣“無生老母,真空家鄉”的唱名。

錦衣衛指揮僉事蔣克謙匆匆入內,府外兵戈相交的場景一閃而過。

高儀神色勃然而變,幾乎要撐著輪椅站起來:“快!護送陛下從后門走!”

中書舍人王應選后知后覺,這才意識到不妙,連忙不顧禮節,拽著皇帝的胳膊就要拖著跑。

孰料皇帝只是皺了皺眉頭,便甩開了王應選,起身朝蔣克謙迎了過去,嘲弄道:“誰狗急跳墻了?”

蔣克謙臉色也并不慌張,躬身道:“看不真切,但應該是劉世延。”

朱翊鈞冷笑一聲:“誠意伯劉世延,果然是他……消息還挺靈通,看來是知道朕要找上門去了。”

這局棋是2016年飛神杯王天一對戰汪洋的棋局,借用了一下

萬歷明君 第199章 屠所牛羊,狗急跳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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