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臘園內,神壇旁的青銅鼎內,明亮的火焰躥升,映照在女祭司那張白骨面具上,輔以身后的大軍,不怒自威。
“噸——”趙都安仿佛聽到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緊張、恐懼等情緒涌上心頭。
張衍一的確拖住了大臘八,但臘園內的“管理者”卻將幾個小偷堵住了。
“是大祭司!我上次遠遠瞥見過,她果然是住在臘園內的存在…”玉袖略顯緊張地飛快解釋。
金簡緊張兮兮地雙手攥著法杖,壓低聲音:
“怎么辦?她有多強?能攔得住嗎?不行的話,我們走吧?”
小財迷有點想跑了。
玉袖掐著指訣,嚴陣以待的模樣:
“不清楚,我沒與她交手過,也缺少情報。不過應該不會太強,否則之前不會只讓神仆動手,而不是親自出手。”
顯然,院內的神仆受到這名祭司的驅使。
趙都安咧了咧嘴:
“我看未必,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她故意將我們放進來,好防止我們逃跑?不過無論這名祭司實力如何,只底下那數千神仆,就夠堆死我們了…
所以,先干掉祭司,只要干掉她,神仆失去控制,大不了咱們再故技重施。”
三人神識對話,迅速達成一致。
而這時候,女祭司則獨自一人,邁步走下神壇,沿著臺階,朝幾人走來。
“嗡!”
玉袖口中低喝了一個“去”字,頭頂些許發絲無風自動。
她藏于袖內,薄如蟬翼的青玉飛劍化作虹光,剎那功夫,掠過百步距離,逼近女祭司面門!
道門內,素來有“千步飛劍快,百步飛劍又快又準”的說法,在已知的攻伐手段中,論及疾速與銳利,飛劍無出其右。
也是在正面戰場上,孱弱的術士搏殺武夫的經典手段。
玉袖在緊張情緒下,這一劍幾乎逼近生平極限,青虹在夜色中撕開一條碧色的口子,劍鋒所過,空氣發出一串音爆。
可女祭祀卻好似早有察覺,在飛劍掠出的前一刻,便緩緩抬起了右手。
她的動作不快,卻詭異地,手指及時地抵在了劍尖上。
繼而,青玉飛劍表面的法力瞬間被“抹除”,劍刃如同熄滅,黯淡無光,唯余強大的動能,強勢地推動著女祭祀硬生生向后退了十幾步!
女祭祀皺了皺眉,收回了手,那失去動能與法力加持的飛劍,則“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這一切發生的極快,只眨眼功夫,玉袖的最強一劍,便落敗了。
玉袖神色大變,臉色驟然慘白,仿佛被雷霆擊中,周身法力不穩,驚駭道:“我失去了對本命飛劍的控制!”
趙都安愕然!
如此輕易地擊敗玉袖,這個敵人有多強大?世間圓滿也做不到吧?
難道…又是一個“半步天人”?
“師姐!”
金簡驚呼一聲,幾步上前,攙扶住因被破了飛劍,遭到反噬的坤道。
少女神官眼中涌起怒火,沒有猶豫,金簡的發絲便飛速生長,身軀也蛻變,好似一下長大了十歲,她身后浮現出月輪,瘋狂舞動的發絲如鞭子般肆意抽打空氣。
金簡小臉冷漠,抬手一指:
“去!”
女祭司穩了穩身軀,這時再次邁步,向上走來。
迎面只見萬千根銀色長發,狂舞而來,每一根發絲,都由星月光芒凝聚而成,并非實體,乃是精純的法力攻擊。
在金簡看來,對方既不知用了何種手段,震散了飛劍法力,那卻未必對付得了純粹的術法襲擊。
然而…
手持權杖的華服祭祀見狀,只是腳步微微停頓,似有些不耐煩地,再次抬起右手,五指張開,輕輕一抹!
“砰!”
盛怒狀態的金簡只聽體內臟腑發出轟鳴,源源不斷溢出的法力驀地被“凍結”。
法力停止流轉,那一根根聲勢駭人的發絲也隨之寸寸斷裂。
金簡也悶哼一聲,恢復為少女形態,痛苦地捂住肚子,承受著法力反噬的痛苦。
再一次破解了!
這一刻,玉袖與金簡皆是駭然,驚恐地意識到,對面的“女巫”似擁有某種,克制術士的力量。
任何法力,都可被其禁錮,意味著其對術法免疫。
這種情況,她們上次遇到,還是徐簡文身上攜帶了一塊免疫術法的玉佩。
但也僅是免疫而已,可這個祭祀卻能抹除術法,壓制法力。
“小心!不要用術法手段,用武力!”玉袖忍著痛,朝趙都安大聲提醒。
“知道了!”
此刻,趙都安早趁機自卷軸中取出了太卜弓,以及一根根精鋼箭矢。
他彎弓搭箭,體內澎湃氣機自指尖注入箭矢。
“死!”
第一支箭矢呼嘯而出。
在這個距離下,不可能射偏!
能壓制術士,說明這個祭祀也是一個“術士”,而術士往往肉身孱弱,只要被武夫近身,甚至可能被更低一個境界的武人格殺。
可祭祀面對襲來的鐵箭,卻只是平靜地伸手一抓!
黑皮女祭司的手也如虞國女子般,細嫩光滑,可一抓之下,那箭矢卻于掌心摩擦出一串刺目的火花…
“嗤——”
尖銳的摩擦聲中,力量恐怖的箭矢竟硬生生被力量卸下了動能!
不只這一支!
女祭祀索性將那純裝飾用的權杖一丟,雙手齊出,閃電間將后續的數支箭矢皆抓了下來,隨手丟棄!
看的趙都安眼皮狂跳,這是何等可怕的肉身?何等妖孽的力量?
是了…獠人的血脈,本就肉體極強,每一個幼年獠人,力量都堪比養氣武夫。
見狀,趙都安心頭最后一絲僥幸也被掐滅!
半步天人!
這名臘園的看守,力量絕對達到了這個階段。
這就是獠人族的底蘊嗎?哪怕大軍已出征,可后方仍有這等強者。
最糟糕的是,這個祭祀疑似擁有抹除術法的能力!
這意味著,哪怕金簡開啟傳送,也極可能被對方直接破除,導致幾人無法逃離!
“死局…”
趙都安喉結滾動,額頭大滴汗水落下。
他丟下太卜弓,悄然攥緊鎮刀的刀柄。
面色也一點點平靜下來。
沒有猶豫,他選擇了啟用御龍決,強行喚醒氣海內沉睡的龍魄!
哪怕拼著重傷為代價,也必須將這個怪物祭司擊退,以此爭取開啟傳送,進行逃離的機會!
然而,就在他喚醒龍魄的一瞬間,那一步步拾階而上的霸氣祭祀,寬松祭司袍下,軀體隱隱一震。
猛地抬頭,那慘白的面具后,漆黑的瞳孔中涌動著驚愕。
“不要,你無法連續動用那么強大的力量!”
玉袖虛弱地爬起,看到前方的趙都安沉默拄刀,明白了他的想法,大聲提醒。
金簡小臉因痛苦扭成一團,卻也努力爬起來,小手用力將法杖刺入地面。
法杖頂端的獨眼咕嚕嚕轉動,一輪虛幻的圓月門戶緩緩浮現,就要強行開啟傳送:
“走,快走,我的法杖它能勉強開一次傳…”
少女話語戛然而止,瞪大眼睛,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只見趙都安拄刀而立,一動不動,擋在她們前方。
而那兇的不似人的神秘祭司,一步步走向了趙都安,身上恐怖的氣勢卻如潮水,飛快退去。
而當女祭司踏上了最后一級臺階,來到趙都安身前,竟是雙膝一軟,恭敬地跪在地上,卑微匍匐,用略顯蹩腳的虞國話道:
“奴婢,拓跋微之,參見主人。”
“轟!”
森林內,一株株參天大樹斷裂,轟然倒下,整片區域,皆淪為戰場。
宋植身上紫色的長袍幾乎被撐破了,原本稍顯文弱的讀書人,此刻胸膛、手臂、小腿…肌肉皆高高隆起。
白皙的皮膚下,是一根根猙獰的,青紫色的粗大血管。
連面部也是一般,搭配泛紅的眸子,令人望而生畏。
此刻,宋植凌空而立,緩緩收拳,只見下方的叢林滾滾煙塵呈環狀擴散。
宋植毫不留戀,也不去觀察自己這一拳,對張衍一造成多少傷勢,只是擰身試圖往臘園方向去。
可轉身之際,卻見老天師竟憑空攔在前方,張衍一撣了撣滿是灰塵的袍子,笑了笑:
“這就想走?不是說請貧道去死?貧道也意猶未盡,想與你論一論道理。”
宋植瞳孔地震,驚訝于張衍一的強大。
自己借大臘八附體,與被削弱了至少兩層的老天師廝殺,雖可將其壓制,卻也被纏住,不得脫身。
他冷聲道:
“我明白了,你在故意引神明出來,將祂拖在這里。你在為其他人創造機會,圖謀臘園?你知道了什么?”
張衍一淡然一笑,好一副仙風道骨:
“宋植,你的確聰明。便也該知道,你一時半刻走不了。”
宋植卻也笑了:
“張衍一,只怕你的算盤要落空。你以為,引走了臘八神,臘園內就沒了看守?
不妨告訴你,天人之下,踏入臘園必死,讓我想想,你該是派了你的弟子潛入吧?
哈哈,那今日只怕要白發人送黑發人。”
張衍一笑容緩緩斂去,不再言語,手中天書裹挾青云砸出。
望向臘園的眉宇間,也多了一份焦躁:
“趙小子,成敗可壓在你身上了啊。”
“奴婢,拓跋微之,參見主人。”
奴婢…
主人…
神廟前,玉袖目瞪口呆,伸出手作勢阻攔的手停在半空,懷疑自己中了幻術。
金簡也是呆住,身旁法杖撐開一半門戶,又關閉都不顧。
這是什么展開?
方才分明還是搏命廝殺,一副將她們所有人摁死在這里的兇煞模樣,怎么突然就跪下了?
就連漂浮在后方,同樣緊張地攥緊了秤桿的裴念奴都罕見地露出茫然的神色。
而接下來,拄刀而立的趙都安在眾目睽睽下,只是表情極為復雜地,居高臨下俯瞰匍匐在腳下的祭祀。
說道:“抬起頭來。”
“是。”拓跋微之恭敬地稍稍直起身,揚起臉蛋。
趙都安小心翼翼探出手,將那白骨面具掀飛,暴露出一張皮膚微黑,約莫二十歲上下,容貌姣好的少女臉龐。
少女祭司的眉毛很細,很淡,眼眶中一片漆黑,這會黑色緩緩淡去,恢復清明的眼瞳。
只是那眼神卻很古怪,既有激動,也有小心翼翼,既有單純,又透出一股歷經滄桑的意味。
“拓跋微之?”
趙都安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心中的驚愕并不比身后的兩名神官少。
就在方才,他的確已經準備開大血拼,可龍魄在蘇醒后,他卻驚愕地察覺到,自己與眼前的拓跋微之建立了一股奇異的聯系。
很難形容,若非要說,就仿佛自己攥著對方的生死,只要心念一動,就可將其抹殺。
類似的感受,他曾在面對徐簡文時有過。
只是彼時的感觸,遠不如當下強烈。
大虞皇室傳承中有秘法,可以讓皇室子弟跨境界壓制同樣修行“武神”途徑的供奉。
將其一身修為貶為凡人。
而擁有龍魄的趙都安,在這條“壓制”的規則中,無疑屹立于頂端。
而現在,面對這個拓跋微之,他再次生出了完美壓制對方的明悟。
難道這個獠人祭司,也修行的武神途徑?這未免太離譜…
以及…主人?
你的主人不該是大臘八么?
趙都安心臟砰砰狂跳,但卻故作鎮定,皺了皺眉:
“你認得我?”
拓跋微之搖了搖頭,聲音虔誠:“不認得。”
頓了頓,她眼中閃爍著微光:
“但,我認得主人這里的那條東西。”
她眼神直勾勾盯著趙都安的氣海小腹,感受著那熟悉的威壓,身軀都在顫抖。
玉袖、金簡、裴念奴:??
眼神一下就不對勁了!
兩名神官是驚愕,懷疑。
裴念奴則是看向趙都安的目光,多了幾分贊賞…
不是,人可以亂殺,但話可不能亂說啊…趙都安臉一黑,扭頭看向后頭的吃瓜三人組,解釋道:
“是龍魄!我體內的龍魄可以壓制她。”
這樣啊…玉袖和金簡松了口氣。
這樣啊…裴念奴失望地搖頭。
趙都安轉回頭,盯著跪在地上的女祭司,皺眉道:
“你這話什么意思?”
拓跋微之恭順地道:
“許多年前,有一個人對奴婢說過,要奴婢等在臘園,直到再次有攜帶此物的人來臨,便是奴婢的主人。”
趙都安愣了下,腦海中電光一閃,忙問道:
“那個人叫什么?”
“他不曾告知,只說姓徐。”
姓徐…趙都安深吸口氣,再次追問:
“你說許多年前?多少年?”
拓跋微之有些遲疑,不大確定道:
“山中無歲月,只記得,大概五六百年了。”
“你活了五六百年?怎么可能?!天底下沒人能活這么久!”玉袖下意識反駁!
旋即,突地感受著身側裴念奴幽幽的目光,她心中一突,忙找補道:
“當然…事無絕對…”
而趙都安則沒在意對方活了多久,畢竟這個世界上離譜的事太多了,裴念奴不也“活”了幾百年么?
他關心的是…
“六百年前,姓徐,攜帶龍魄…”
趙都安臉色變幻。
顯而易見,這個拓跋微之口中的“那人”,必是大虞太祖皇帝無疑!
而老徐當年肯定來過這里,將鑰匙放在了這…也能對上。
“我需要知道一切。”
趙都安俯瞰少女祭司:
“你是誰,以及,你口中的等待又是什么?”
拓跋微之跪在地上,絲毫沒有意外,仿佛為這一刻,打了無數年的腹稿,她平靜解釋:
“我不知自己是誰,只知道,睜開眼時,便與臘八神為一體。
當時臘園內死了許多人,而那個姓徐的人出現了,他看著我,對我說了一句‘天地造化’,說我之所以能誕生,要感激一個死去的老術士。”
“那時,我并沒有肉身,卻可長存。他先是平定了亂子,然后便住在了臘園內好些日子,研讀了神廟內許多的書籍筆記,也教會了我一些常識,教會了我掌控自身的力量。
他會經常外出,一次離開可能數月,才會回來一次,如此過去了很多年,可能是幾十年,記不大清。
后來,有一天,他給我找來了一個死去不久的肉身,要我附在其上,在臘園中擔任祭司,并說,之后每隔十年,獠人族都會舉辦儀式,獻上一名死去的少女,供我更換…
而我唯一的使命,便是留在這里,等待主人的到來。”
趙都安愣住了。
他與身后三女對視,皆明白了對方想法。
若這個拓跋微之所說為真,那參照翡翠玉球中記錄的畫面,可以推測:
當年啟國末代皇帝強行駕馭大臘八失敗,反而將所有禁衛軍變成了祭品。
首席宮廷術士拼盡全身修為,壓制了大臘八,同時,拓跋微之的意識誕生。
而太祖皇帝許是感應到大動靜,趕來此處,處理了這里的情況,并接收了啟國皇室四百年實驗的全部遺產,并對拓跋微之進行了很久的觀察和培養。
唔…幾乎等同于扮演了“父親”的角色。
而幾十年后,太祖皇帝留下了最后的安排,那時候也該是他駕崩的時間點。
拓跋微之繼續說道:
“我的名字,乃是他所取。他說,我與啟國有大淵源,微之乃是啟國太子的字。而我出生于獠人族,上追可至拓跋氏。”
趙都安幾人再次對視,心中同時生出一個驚人的猜測。
吃瓜女道士咽了口吐沫,用傳音的方式蛐蛐道:
“你們說,有沒有可能,她就是末代皇帝,啟國太子?”
金簡夸張地“哇”了一聲,瞪大眼睛:
“那豈不是說,男變女…”
裴念奴輕輕嘆了口氣:
“是他能做出來的事。”
不是…老徐外表看上去也是蠻正經一個人啊,不至于這么惡趣味…吧?
恩,好吧,把武道秘籍畫成火柴人抽象派畫作的老徐可能確實不大正經。
趙都安、裴念奴、玉袖、金簡四人蛐蛐了一會,同時扭頭看向跪在地上的拓跋微之。
“起來說話。”趙都安沉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