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整個鏡川邑的百姓躲在家中,并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么。
而當次日天明,人們紛紛從家中走出時,才驚愕發現,許多城鎮的城頭旗幟,竟已變了顏色。
淮安王府內。
“父王,早飯做好了,去吃一口吧,還是叫廚娘端過來?”
世子徐千沿著抄手回廊走到三進宅子中堂,看向在堂內坐了一夜的淮王。
整個堂屋內,燭臺都已熄滅了,深秋清晨的陽光穿過府內樹木,照在天井中,花壇也結著薄薄露珠。
富態的淮安王端坐在太師椅中,文雅甜美的郡主徐君陵陪在一旁。
父女二人同時看向世子,淮王疲憊的面頰抽搐了下,罵道:
“吃吃吃,就知道吃!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吃飯?你怎么不氣死我?”
徐君陵嘆息一聲,勸道:“兄長也是掛心父王身體…”
這一夜,整個王府內的人無一人入睡。
女眷們甚至連夜收拾好了金銀細軟,準備好一旦情況危急,淮安王會率領府內的高手,保護女眷們突圍。
徐君陵更是一夜沒有合眼,然而預想中的火并和危險并未發生。
至于如今鏡川邑的情況,郡主尚不清楚,也在焦急等待。
世子委屈巴啦,不敢吭聲,忽然府外傳來馬蹄聲。
而后,大掌柜馮小憐率領幾名府內客卿,急匆匆回來,馮小憐身上還穿著夜行衣,腰間懸掛劍鞘,人在中堂外站定,拱手抱拳:
“王爺,屬下回來了。”
淮安王眼睛一亮,猛地從椅子里彈起來,幾步走出來,急聲詢問:“情況如何?!”
馮小憐解釋道:
“昨夜按照您的吩咐,我們分頭去鏡川邑各士族,與叛軍的人火并,中間雖有些波折,但大體還算順利。
半夜的時候,前線叛軍潰敗,叛軍兵敗如山倒,四下奔逃,朝廷大軍已長驅直入,如今正分頭在鏡川邑追殺圍剿叛軍。
方才屬下回來時看到,朝廷大軍已入了縣城,城頭的旗幟換成了京營龍旗…”
徐安、徐千、徐君陵三人怔怔聽著后者匯報,皆是一驚。
叛軍兵敗了?
這么快?
他們原以為,雙方會對峙一些日子,沒想到只打了一場,就分出勝敗。
朝廷大軍占領鏡川邑,速度比預想中快得多。
想到這,淮安王心頭一陣慶幸,不禁看向身旁的女兒,眼神復雜:
若不是昨晚徐君陵果決站隊,今日朝廷大軍入城,淮安王府才是真的完了。
“慕王敗得這樣快?莫不是真被趙都安擒殺了?”憨憨的世子徐千忍不住問。
馮小憐搖頭道:
“屬下回來的匆忙,眼下整個鏡川邑一片混亂,趙都督如今動向,我也不知。不過,昨夜百世園林方向,的確爆發了大戰,聲勢驚人。”
昨晚太亂了!
饒是以淮安王府的情報能力,也無法這么短時間內,獲知情況。
也就在這時候,王府外頭,再次傳來密集的馬蹄聲,墻頭外也豎起了旌旗。
“怕是朝廷的將領來了。”徐君陵臉色微變,提醒道。
淮安王深吸口氣,忙親自率女兒、兒子出門迎接。
抵達大門口,正看到整座王府已經被京營的士兵包圍的水泄不通。
大門外的高頭大馬上,五軍營指揮使袁鋒披甲端坐。
“袁指揮使率王師入城,本王正要去拜訪,不想袁將軍先來了。”淮安王哈哈大笑,熱絡寒暄。
袁鋒眼神不善地盯著他,沒有下馬,氣氛壓抑嚴肅,他皮笑肉不笑道:
“淮王爺莫要亂動,刀劍可不長眼。”
徐君陵眼皮一跳,忙開口解釋:
“之前在永嘉府時,我父王已與趙都督達成過協議,昨夜趙都督上門,我父連夜配合都督平叛…袁將軍這是何意?”
袁鋒愣了下,這是他不知道的。
不過,對于永嘉城的聯絡,以及趙都安奔襲鏡川邑,他是清楚的。
這會也摸不準郡主話語真假,但也不敢冒昧,略一猶豫,他抬手一揮,四周軍卒紛紛收刀。
不過,卻并沒有解除對王府的封鎖。
冷笑道:“本將軍并未得到消息,一切都要等見到都督,才可定論。”
徐聞松了口氣,擦了擦額頭冷汗,小心翼翼問道:
“敢問袁將軍,如今情況如何?徐敬瑭那反賊,可否伏誅?”
袁鋒皺了皺眉:
“你們不知?昨夜前線戰場,趙師雄將軍單刀闖敵營,斬殺了徐敬瑭次子,因此,才導致叛軍無首,兵敗如山倒。
而后趙師雄又趕赴百世園林,只可惜撲了個空,不見了徐敬瑭。抵達時只遭遇了白衣門邪道術士,趙將軍與白衣門首領一戰,后者重傷遁逃…
如今,我京營大軍,正四處追殺潰兵,趙將軍身為前鋒,也在尋覓徐敬瑭蹤跡…”
他將這些不涉及隱秘的情況,簡單說了下。
徐家父子聽得一陣失神,徐君陵上前一步,咬著嘴唇詢問:
“那可見趙都督行蹤?”
袁鋒沉默了下,淡淡道:“我等剛入鏡川邑,尚未與趙都督匯合。”
這句話的潛臺詞是:
趙都安一行人,與徐敬瑭一同消失了,暫時不知下落。
京營大軍與其說是追殺潰兵,不如說是在瘋狂尋找趙都安的蹤跡。
雙方失蹤了…徐君陵心頭猛地一沉,生出不妙預感。
與此同時,縣城內某個偏僻的巷子內。
陽光未曾照耀的地方。
霽月抱著膝蓋,披頭散發,蜷縮在一扇古舊的門框旁,門框濕漉漉的,覆著清晨的秋露,社恐女術士卻寸步不離。
她傻傻等了一夜,遵從著趙都安的命令,不敢離開。
只是守著兩生門。
卻都未曾注意到,兩生門上的花朵印記早已消失。在喪神降下詛咒的時候,趙都安一行人身上回歸兩生門的術法,就已被抹去了。
霽月黑發下,精巧的小耳朵動了動,機警地將白瞳從黑發中透出來,看向巷子口外。
她隱約能聽到城內軍隊入城的聲音,但應該是從另外一個方向入城,距離這邊還遠。
她焦躁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
忽然。
巷子口傳來沉重腳步聲,而后,一個陰影出現,擋住了陽光。
霽月警惕地擺出防御架勢,而后愣住,只見那身影渾身鮮血,頭發散亂,身后背著一根染血長棍,右手中,用布條將手臂和一柄斷了一截的彎刀拴在一起。
那人逆著陽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而后雙膝一軟,噗通一聲倒在地上,氣若游絲。
“浪十八!”
霽月大驚失色,手足無措地看著渾身是傷,不知經歷了什么,已然重傷,憑借強大意志硬生生爬回來的北方老兵。
浪十八劇烈喘息,鮮血染紅了他滿是青色胡茬的臉龐,他趴在地上,臉頰側躺著,喘息如牛,虛弱道:
“大人…有令…有令…”
清晨的陽光刺破薄霧,一片荒蕪的郊外,一輛虛幻的馬車風馳電掣奔行著。
趙都安倚靠在車廂邊緣,沉默地望著外頭明亮起來的天色,以及陌生的景物,在他的膝蓋上,放著一份地圖。
“云浮…”
根據測算,他們如今已經離開了淮水邊境,往西南進入了云浮道地界,也是慕王的大本營。
鐘判的獨角獸的確有日行千里之能,硬生生帶著他們翻山越嶺,幾個時辰內,就逃出不知多遠。
“徐敬瑭還沒有追上來,有沒有可能,他沒能找到我們,沒有選擇追我們?”
車廂內,盤膝打坐的玉袖睜開了眼睛,靈氣四溢的眸子疲憊而冷靜地說道。
金簡蜷縮在她身旁,因為到了白天,少女神官進入了虛弱狀態,眼皮打架,處于半夢半醒間,不敢真正睡著。
趙都安收回視線,看了眼膝上的地圖,搖頭道:
“不確定,但我覺得,他還追在后頭。”
這既是一種直覺,也是經由邏輯的分析。
昨晚逃竄路上,他與天師府的三人討論過徐敬瑭的力量強度。
得出兩個結論。
第一,徐敬瑭只要不浪費,可以將喪神的力量長期地留在體內,倘若只用來趕路,沒準十天半個月內,都可以維持天人戰力。
第二,徐敬瑭倘若選擇去前線,最多擊敗京營大軍,并不足以憑借自身覆滅京營。
哪怕是真正的天人,也沒有這樣的力量,何況他只是借了神明之力。喪神又并不是個強于廝殺的神明。
再加上老天師的刻意安排…趙都安換位思考,認為徐敬瑭大概率選擇追擊自己。
過往的經歷已一次次證明,若能鏟除趙都安,對朝廷的損失,絕對大于一支軍隊、一塊地盤。
“唏律律!”
忽然,渾身純白的獨角獸嘶鳴一聲,猛地停下了四蹄,這頭牲畜不安地踩踏蹄子,尾巴甩動。
警惕地望著遠處,竟在緩緩后退!
“他來了!”負責駕車的鐘判攥著韁繩,沉聲開口。
一時間,車廂內三人汗毛直立,死死盯著前方,只見晨霧之后,前方的一座山頭上,驀地飄來一朵烏云。
烏云下,一個米粒大的黑點佇立山巔。
雙方對視,那烏云以不合常理的速度,瘋狂朝這邊飄來,幾乎眨眼的功夫,趙都安就看見渾身披著鎧甲,戴著頭盔,赤手空拳的徐敬瑭在大地上狂奔。
盔甲的縫隙中,溢出絲絲縷縷的灰氣,拉出綿長的絲線,與上空的烏云連貫在一起。
徐敬瑭眼珠赤紅,面上難掩喜色,大步奔行間,每一步,皆跨過百丈。
他追了將近一夜!
鐘判的馬車速度的確很快,加上一開始傳送拉開的距離,令這場追逃比徐敬瑭預想中費力太多。
他期間甚至想過是否放棄,折身返回鏡川邑。
但最終仍選擇追上來。
終于,皇天不負有心人,終于令他堵住趙都安。
他嘴角上揚,還隔著老遠,便猖狂地大笑,聲音回蕩天地間:
“趙都安!本王說過,你跑不掉!此地,便是爾等葬身之所!”
趙都安抿著嘴唇,忽然站在車廂內,半個身子探出來,也笑著喊道:
“徐敬瑭,你這條老狗鼻子還真靈,不過你為了追我,竟當真丟了鏡川邑不管,這會朝廷大軍必已南下,你那二兒子性命難保,真不知你算計了個什么!”
徐敬瑭怒了,盔甲中噴吐出的灰氣愈發濃郁,腳步加快,獰笑道:
“本王有的是兒子,不差一個,倒是等宰了你,看本王那乖侄女下半身空虛寂寞狠了,本王心善,大可與她再生幾個!”
鐘判等人臉色微變,心說徐敬瑭是瘋了?
以為喪神加持,就無敵于世?
什么話都敢說?
果不其然,趙都安臉上笑容依舊,只是眼神中再沒有半點笑意,只有殺機。
趙閻王的小本本上,多了一個必殺的紅名。
不過…不是現在。
眼見徐敬瑭揮起拳頭,虎撲向馬車,趙都安攥在掌心的榕樹葉爆發出青光。
青光吞沒了馬車。
“轟!!!”
徐敬瑭一拳掄下,將大地錘擊出一個巨大的深坑,泥土迸濺,無數詛咒蔓延,
周邊百丈皆化為填滿詛咒的不祥之地!
“跑了…又跑了…”徐敬瑭站在坑邊,雙拳緊握,骨節發出噼啪爆響。
天空中,灰云密布,電閃雷鳴,群山鳥獸蟄伏,天地都為之變色。
云浮道,某片樹林中。
一蓬青光彌漫,漆黑的馬車憑空出現,車輪沉沉砸在積滿枯葉的地上,獨角獸嚇得四蹄發軟,叫聲充滿了恐懼。
等確定那兇悍的神明消失,又疑惑地瞪圓了眼睛。
“我們又逃出來了。”趙都安環顧四周,無聲吐了口氣,旋即攤開滿是汗水的掌心,只見那枚榕樹葉子黯淡了許多,殘余的法力儼然已消耗大半。
鐘判看了眼,平靜道:“再傳送一次,這枚榕樹葉只怕就無法用了。”
劫后余生的玉袖咬著嘴唇,臉色不佳:“一次…我們來得及抵達正陽山嗎?”
“那要先定位下我們在哪了。”趙都安異常冷靜地說。
玉袖沉默了下,主動取出一個小羅盤,開始施法定位,雖修為仍處于詛咒封禁中,單一些簡單的小法術,仍舊可用。
少頃。
她指了指地圖上某個點:“我們在這里。”
趙都安仔細看了眼,在如今的位置,以及逃跑前的定位,還有第一次傳送的點之間用手丈量了下,冷靜分析道:
“看來這榕樹葉每一次傳送,距離都差不多,方向并不固定,但大體是往西南去的。而根據上次的經驗,我們全力趕路的情況下,徐敬瑭要追上我們,至少也要四個時辰。”
四個時辰,這并不是個令人欣慰的數字。
玉袖搖頭道:
“這不夠。若下次他追上來,還是四個時辰,而我們再用掉最后一次傳送機會…距離正陽山,還是太遠!
獨角馬也需要休息,不可能連續奔行,何況,我擔心徐敬瑭下次追上來,不會那么久。”
鐘判看了她一眼:“你認為,徐敬瑭可能猜到了我們的去向?”
玉袖冷靜道:
“他不可能知道我們要去正陽山,但他不蠢,在發現我們沒有往北逃,而是直奔西南后,就該明白,我們的目的是云浮!
或許在他眼中,我們要去云浮,搗毀他的老巢也不一定。他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只要鎖定了我們的方向,就會節省很多彎路,更容易追上我們。”
這個分析,令所有人心頭皆是一沉。
似乎無論怎么計算,他們都難逃一死。
老天師哪怕可以模糊預測兇險,但涉及到“神明”,張衍一不可能將細節都推演準確。
因此,眼下他們的窘境,張衍一是不可能提前預知的。
沉默的氣氛中,小天師鐘判深吸口氣,平靜道:
“天無絕人之路,先繼續趕路,總會有辦法,或許再拖幾個時辰,徐敬瑭身上的法力會滑落。”
玉袖沒吭聲,她對此并不樂觀。
然而這時,趙都安卻忽然丟下地圖,跳下了馬車,開始清掃森林的一小塊地面。
“你要做什么?我們得爭分奪秒。”玉袖愣了下,盯著他道。
趙都安打出掌風,吹開枯枝爛葉,清掃出一塊區域,扭頭露出笑容:
“跑了一整夜了,該吃飯了,下車吧,我去找找附近有沒有獵物,打來吃,你們收集點木頭,等會烤肉吃。”
聞言,車上的三人都凌亂了,瞪眼看著他。
這么要緊的時候,你還有閑心打獵烤肉吃?
“看我做什么?”趙都安笑了笑:
“既然徐敬瑭還要幾個時辰才能追上來,也不差這么一會了,便是要死,也不能空著肚子上路不是?
何況,玉袖神官你不是也說了,獨角馬也需要休息,你看它那慫樣,再強行跑下去,只怕我們還沒死,這畜生先累死了。”
獨角馬好似能聽懂人言,用力瞪他,但那疲憊的模樣,的確掩飾不住。
鐘判、玉袖、金簡三人彼此對視,雖覺得荒誕,但還是下了車。
獨角馬四蹄一軟,也跪在地上,鐘判拿出飼料喂它吃。
玉袖去撿木柴,金簡瞌睡的不行,坐著等吃飯。
俄頃,趙都安從林中拎著獵來的一只狍子返回。
再然后,一只火堆升起,四人圍坐在林子里,趙都安親自烹飪。
更是從銀色卷軸中,取出了幾個瓶瓶罐罐,那是他在家時,自己調配的調料。
等撒上調料的熱氣騰騰的烤肉分到每個人手上,咽進肚子里,眾人口舌生津的同時,一整夜逃命的焦躁感也得到緩解。
“開個會吧,我們必須得找到破局的方法才行。”
趙都安咽下烤肉,忽然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