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436、那年初夏,皇宮之內,站如嘍啰
一片寂靜。
料峭春風從大門外繞過趙都安的官袍下擺,迎面吹在殿內群臣的臉上。
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仿佛僵住了,更有人抬起手,擋在眼前,似在遮蔽外頭涌入的強光。
趙都安……趙都安……他不是已經死了么?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死而復生?
這個荒誕的念頭于許多臣子心頭升起的剎那,就被他們掐斷,紛紛意識到了真相:
“假死!”
御史大夫袁立嘴唇翕動,吐出了這兩個字,臉上先是微微泛紅,涌起了興奮的神色。
繼而睿智的雙眸中透出“恍然”之色,他扭頭瞥向欒成,見這位知府果然神色鎮定,愈發確定了心中判斷。
是了……他之前就覺趙都安死的突兀,雖說外派斗爭一切都有可能發生,但許是過去一年趙都安留給人們的印象太過深刻,袁立都難以接受,他就這么死了。
只是這段日子,無論是陛下的反應,還是趙家的哀戚,都并未令他察覺出蹊蹺。
如今看來,應是當真隱瞞了京中所有人……
假死……假死……李彥輔深邃的眼窩中,瞳孔驟然縮成一個小點,下意識朝后退了兩步,袖中的雙手顫抖,這段時日的好心情瞬間葬送。
意識到自己被欺騙了。
不只是他,整個金鑾殿上,以李黨為首的那些近日來彈冠相慶的官員,都渾身一點點冷下去,心情跌入谷底。
“趙少保……你還活著?”
“這……莫不是傳訊有誤?”
“陛下,敢問這究竟是……”
眾臣一片嘩然,紛紛爭相開口。
而趙都安則邁步徑直,在兩側的官員注視下,如劈開潮水的尖刀,走到大殿的前列。
這時候,群臣也注意到了,在他身后還跟著兩個人。
赫然是詔衙水仙堂主海棠,與牡丹堂主張晗。
至于天師府的師兄妹,以及霽月蕓夕等人,不適合出現在這里,故而沒有跟隨。
海棠與張晗一左一右,抬著那口沉重的大箱子——三人提早就進了宮,從海公公手中將莊孝成又拉了過來,以完成這一場公開的儀式。
“眾卿肅靜。”
大虞女帝微笑著俯瞰群臣騷亂,等了一陣,才輕聲開口。
一旁的太監揚起鞭子,狠狠抽打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等臣子們閉上嘴巴,徐貞觀才噙著笑容,道:
“朕知諸位愛卿疑惑,為何趙少保安然無恙?此事,便由趙卿自己說給諸卿聽吧。”
趙都安拱手:“臣遵旨。”
說完,他抬起頭,沒急著講述,而是緩緩邁步轉身走到放在地上的大箱子旁,微笑道:
“在講述之前,還有一位老‘朋友’需要帶出來,與諸位同僚見面。”
說完,不等眾人反應過來,他拽起拉環,“砰”的一聲,將沉重猶如棺材的箱子掀開!
暴露出箱中那額頭貼著符箓,處于昏睡中的老太傅。
“莊……莊孝成!是莊孝成!逆黨匪首!”
一名最近的御史大驚失色,高喊起來。
方才好不容易安靜下去的群臣再次騷亂起來。
而這一次,比方才鬧出的聲勢都更大!
“莊孝成!”
這個名字,誰人會陌生?作為逆黨匪首,其儼然是“玄門政變”后,朝廷最為頭疼的敵人。
曾經無數次派人抓捕,卻都宣告失敗。
這也是趙都安當初“放走”莊孝成,為何引發那么大的動靜的緣故——他的身份太特殊了。
而此刻,已經“失蹤”了三年的莊孝成,再次出現在了大殿上,如何能不令百官動容?
“沒錯,正如諸位所見,此賊,便是逆黨匪首,曾經的太傅莊孝成。”趙都安朗聲道。
他背負雙手,望向人群中的李彥輔,嘴角翹起:
“三個月前,除夕之夜,相國曾舊事重提,我彼時便說,三月之內,會將當初放走的反賊抓回來,如今,好在還算沒有食言。”
李彥輔死死盯著他,一言不發,唯有胡須微微顫抖。
同在殿上的“小閣老”李應龍一個箭步上前,攙扶住父親,以免其失態。
“呵呵,”趙都安并未窮追猛打,淡淡一笑,說道:
“我之所以與欒知府商議,送出死訊,便是為了安全將此賊押送回京城……”
接著,他侃侃而談,將整個抓捕的經歷敘述了一番。
并解釋了為何如此做。
等一切敘述完畢,百官才終于知曉了一切。
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意識到,趙都安恐怕早已提前回京,專門等在今日上殿打李彥輔的臉。
“等等……”有人突然回憶起這段日子,女帝對李黨的打壓,表情頓時精彩起來。
倘若女帝早知道趙都安沒死,那那些打壓,豈非也是故意的?李黨上下吃了個啞巴虧?
想到這一層,袁立等清流黨人,頓時朝著一群死對頭投以“同情”的目光。
“好……好手段……”
李彥輔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睛,再次睜開,幽幽盯著意氣風發的趙某人:
“好一個假死,好一番計謀。”
趙都安微笑地與他對視:
“相國大人過獎了,說起來,還要感謝相國催促,否則我還真未必能這樣快,將此賊緝拿歸案。”
李彥輔沉默不語。
海棠和張晗則頓覺有趣,難得看到相國當眾吃癟。
“誠如趙少保所言,今日能緝拿逆黨匪首歸案,趙少保所率之部下出力甚多,相國同樣居功至偉。”
徐貞觀輕笑著說道,這句揶揄多過于夸獎的話,如同一個巴掌,“啪”地摔在了李彥輔臉上。
不過,今日的目的,終歸不是針對李彥輔。
女帝適可而止,開始歷數莊孝成罪狀,對海棠等凡參與此戰,有功者都當眾封賞。
只有趙都安除外——因為名義上,他這次立功,屬于“將功贖罪”。
至于私底下有沒有補償,大臣們就不得而知了。
而最后,女帝更當眾宣布,將對莊孝成等一眾逆黨,公開審判,待案件流程走完,一起于菜市口斬首。
百官山呼萬歲,無一人提出異議。
散朝后。
莊孝成繼續被大內高手押走,以確保其活到斬首那一日,不出意外。
趙都安則走在人群中,一同出午門。
不知不覺間,大臣們默契分開,將他和李彥輔落在了后頭。
一個年輕的過分,一個年邁的過分。
兩名新舊朝廷的官員沿著白玉臺階一點點往下走,陽光將兩人的影子灑在地上。
“相國大人還記得,你我第一次在午門見面的場景嗎?”趙都安雙手隴在袖子里,沿著綿長的臺階往下走,目不斜視輕聲問。
李彥輔沉默不答。
趙都安自顧自說道:
“是裴楷之被剝奪官身那一次,當時我就站在午門處,當時還沒有上朝的資格,就看著群臣散朝后往下走,彼時相國還不怎么在意我。
我與裴楷之說了句玩笑話,他便氣得吐血了,那時相國才回頭,看了我一眼。”
李彥輔一聲不吭。
趙都安繼續道:
“不過在此之前,我對相國印象最深的,還是我‘放走’莊孝成那一天下午,我進宮向陛下請罪,彼時相國在書房中與陛下商談國事。
那時你從書房中走出來,我與一群女官站在回廊里,叫了你一聲。你當時甚至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
李彥輔走到最后一級臺階上,深深吸了口氣。
趙都安停下腳步,束手迎著陽光,微微仰頭,露出燦爛的笑容:
“從你對我置若罔聞,到回首看我,到方才金鑾殿上你將我視為眼中釘……走完這些變化,我用了近一年。”
他扭頭,俯瞰向走下臺階,徑直往前走的李彥輔,嘴角上翹,揶揄道:
“相國走到這個位置,又用了幾十年呢?”
李彥輔腳步頓住,他略顯佝僂的身軀微微顫抖,似在竭力壓制怒意,花白的頭發在春風中抖動。
“莫要得意太久!”
他吐出這幾個字,邁步朝遠處走去,消失在宮門外。
趙都安籠著袖子,站在臺階上,一臉失望。
可惜,這老賊遠不如裴楷之脆皮。
“那就……走著瞧吧。”
趙都安散朝后,與“活了”的兩名同僚直奔詔衙。
不出預料之外,引起了一波轟動。
梨花堂的錦衣們更是從哀傷,到呆滯,到狂喜,短短半個時辰里,經歷了大起大落。
好在相同的解釋,已經說了好幾遍,駕輕就熟解釋了情況,本來群龍無首,沒精打采的一群刺頭當即容光煥發。
趙都安大手一揮,以私人名義拍出數百兩銀子,命錢可柔籌備宴席,稍后與同僚賀。
至于錦衣們的“獎金”,則由賬上劃撥,一時間整個堂口喜氣洋洋。
“那些押送回來的囚犯如何了?”
總督堂,趙都安抵達后,朝馬閻詢問。
作為女帝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馬閻今日雖沒上朝,卻更早一步已經得知了趙都安沒死的情報。
并在昨晚,就已經按照趙都安的安排,將蕓夕送進了詔獄
——這次不是關押,而是勸降。
“按照你提供的名單,囚犯中劣跡斑斑,無可救藥的都丟去用刑,盡可能榨取情報。至于那些有希望被轉化為間諜的,單獨關押了起來,不過聽說那群人頗為死硬,單獨的勸降只怕效果不大。”
馬閻坐在堂口中,端著茶杯,予以回答。
趙都安沉思片刻,道:
“我親自去看看吧。”
林月白是從噩夢中驚醒的。
她撐開眼皮的,猛地坐起身,喊了一聲“七尺!?”
隔壁牢房,少年寇七尺盯著亂糟糟的雞窩一般的頭發撲到欄桿邊:
“姐,我在呢!”
林月白大口喘息,昏暗的地牢內,她的臉上浮現出后怕神色,抬起鎖著鐵鏈的手腕,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搖頭說道:
“沒事,做了個夢罷了。”
夢里,寇七尺被獄卒拖了出去,丟去刑臺上剝皮,慘叫聲響徹整個地牢。
林月白搖了搖頭,讓昏沉的頭腦恢復清醒,她身上的女扮男裝的儒袍不見了,取而代之的破爛,氣味難聞的囚服。
整個牢房內關押著好幾個人,這會其余人都被驚醒,正一個個或冷漠,或關切地看向她。
無人說話。
所有人都在等待酷刑的臨近。
從昨晚被關押進來開始,他們就被“打亂”關押,他們不知道另外的同伴怎么了,但能聽到凄厲的慘叫聲,響了一整個晚上。
而真正令這群人意志消沉的,并非是對酷刑的恐懼,更多的是茫然。
在路上時,他們就得知了太傅與趙賊同歸于盡的消息。
趙賊的死固然令人欣喜,但太傅的死亡,則令這群人失去了“指路明燈”,茫然無措。
林月白只能不斷安慰其余人:
文王妃還在,世子還在,齊遇春和任坤等核心社員還在。
匡扶社的兄弟姐妹們,還在各地抗爭。
“咣當!”
忽然,走廊中傳來牢門打開聲,伴隨著腳步聲,幾名獄卒走了進來,掃視眾人:“林月白,出來一趟吧。”
“姐!”隔壁少年撕心裂肺大叫。
但也無法阻止,林月白被獄卒粗暴地拖了出去。
當這位女術士神色空洞,做好了被施暴的準備時,卻發現獄卒們并未將她帶往刑房。
而是來到了一處更為安靜的區域。
依靠火盆照明的地牢走廊內,渾身鐐銬的林月白看到了吳伶和青鳥,兩人正一左一右,門神一樣守在一間審訊室外。
“是你們!叛徒!朝廷走狗!”林月白怒目而視,大罵兩名叛徒。
吳伶懶得吭聲,青鳥眼神憐憫,嘴角帶著譏笑:
“希望等會你出來,還和現在一樣。”
林月白略顯茫然地,被推入了審訊室。
房間中,只有一張桌子,幾張椅子。
此刻,坐在審訊官位置的,赫然是一男一女,一個赫然是林月白曾經的好友蕓夕。
另外一個……雙腳搭在桌面上,身軀后仰,靠在椅子里,翻閱著手中資料,眼神輕蔑中帶著一股高高在上的味道。
“趙!趙賊?!”
林月白如遭雷擊,眼孔撐大,難以置信盯著笑吟吟看向他的奸臣趙都安。
她曾在人群中,偷偷看過趙都安的容貌,對他并不陌生。
“林月白是吧?資料上寫,你在社內掌管著一個小分舵,還參與過湖亭對我的刺殺?呵呵,有趣……奉城之戰,被青鳥威脅時,與社團內部的其余人發生沖突,彼此廝殺……嘖嘖,更有趣了……”
趙都安將手中冊子隨手丟在桌上,雙手交疊,饒有興趣盯著她:
“有沒有興趣,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看在蕓夕竭力推舉的份上,只要你棄暗投明,本官對你當初的刺殺,可以既往不咎。”
蕓夕看了他一眼:這么直接?
“你……你不是死了嗎?!”林月白茫然失措,靠在鐵門上,仿佛見到了鬼。
蕓夕面無表情,飛快將事情簡單解釋了下。
林月白聽完,卻是眼睛猛地一亮:“所以,太傅還活著?”
“離死不遠了,”趙都安慵懶道:
“再過幾天,菜市口斬首,只要你當眾指認莊孝成的罪名,本官就……”
“呸!狗官!我絕對不會屈服!”
趙都安毫不意外,看著這熟悉的反應,恍惚間,仿佛看到了曾經親自調教的蕓夕。
他輕輕嘆了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只攝錄卷軸:
“看過這個后,希望你還罵的出口。”
接著,卷軸上透出一片光影,在陰暗的地牢中尤為清晰。
那赫然,是當初在趙家書房,女帝和趙都安審問莊孝成的一幕。
“太傅所勞心的,便是整日如何與朕作對,如何編造歷史,向朕身上潑臟水,粉飾徐簡文謀反之惡行,蠱惑人心么?”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當初的對話,也回蕩于審訊室內。
趙都安當時就安排公輸天元在外頭偷拍,女帝大概猜到他想法,才并未阻攔。
整個對話過程中,莊孝成雖沒怎么說話,一副求死姿態,但面對女帝和趙都安的質問,同樣并未還嘴。
是一副默認的態度。
而很多時候,默認本身就代表了很多。
林月白愣住了,等卷軸中的畫面播放完畢,她猶自難以置信:“這是……”
蕓夕輕輕嘆了口氣,冷笑道:
“不然你以為,我為何轉頭朝廷?你以為,我是軟弱?還是迫于淫威?不,是我認清了莊老賊的嘴臉,撕破了謊言……”
接著,她講述起自己如何大徹大悟的經歷,并將桌上準備好的,一大堆可以證明莊孝成虛偽嘴臉,構筑謊言的資料給她看。
末了,趙都安眼神憐憫:
“你應該也察覺到了吧,匡扶社中太多人并非秉持什么匡扶社稷的理念,也有太多人,早知道莊孝成在說謊,只是默契地維持這個謊言罷了。”
他站起身,邁步往外走:
“你是個聰明人,自己好好想想,希望你做出正確的選擇。”
趙都安走出審訊室,在走廊盡頭的窗子旁盯著光線中塵糜浮動,忽然摸了摸口袋,遺憾地想這個時候來一根煙就應景了。
約莫過了兩刻鐘,審訊室門打開,趙都安沒有回頭,繼續望著墻上柵欄透進來的光。
“如何?”
在他身后,蕓夕走了過來,平靜說道:
“她被我說服了,答應我回牢房中,幫助一起策反更多人,站出來揭發老賊的虛偽。”
趙都安并不意外:“就按照我演示的法子,繼續做下去吧。”
他嗤笑一聲:
“其實,這些人不傻,所以他們這段時間,內心肯定也琢磨過滋味來,明白自己當初被莊孝成當成棄子了。不愿信仰崩塌也好,礙于周圍同伴的看法也罷,死撐著而已。
面對這群人,不需要刑罰,只要攻心,給他們一個理直氣壯地,投靠朝廷,當‘叛徒’的理由,他們自然會轉變立場……”
趙都安之所以將囚犯劃分成兩部分,其中一個目的,就是人為制造分裂。
并用一整晚的慘叫,來令林月白這群人內心恐懼。
“人都是怕死的,沒幾個人不怕,只是被某些虛無的道德枷鎖困住,下不來而已。”
“就如異族攻城,哪怕為了不被人指責,也要死撐著。但若是異族捧起一個己方的傀儡皇帝,沿途守軍便可心安理得望風而降了。”
趙都安不帶地感情地說道,他冷漠的如同一臺冰冷的機器。
類似的事情,他在史書中見過了太多。
蕓夕若有所思:“他們缺的,只是個光明正大的轉變立場的理由么?”
“不然呢,”趙都安轉身,順手掐了掐少女的臉蛋:
“你真以為,那些逆黨都和你一樣,蠢呼呼的整天想著就義?”
唔……蕓夕怒目圓睜,但又慫地不敢吭聲。
趙都安哈哈一笑,越過她往詔獄外走去:
“剩下的人交給你了,勸降過的人還可以轉化為間諜,就交給你和吳伶帶領,之后還得繼續清繳逆黨殘余,將功贖罪。呵,想只叛變一下,就洗掉身上大罪,未免想的太美。”
感謝書友2022……6910、劍心京都大火的百賞。
女帝座下第一走狗 436、那年初夏,皇宮之內,站如嘍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