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是香江夜總會從中式酒樓,轉型為日式媽媽桑模式的節點。
要論日式夜總會的集中地,自然是號稱‘金光璀璨耀尖東’的尖沙咀東部。
科學館道,大富豪夜總會。
大富豪雖然開業才不足一年,但已經打出亞洲第一,全球最大夜總會之一的招牌,占地七萬平方呎,風頭勁過中國城、杜老志。
每晚一過八點,門口根本找不到停車位,要交錢給泊車仔,讓他們把車開到隔壁街道停放。
夜總會里奏響荷東舞曲。
聲色犬馬、營營役役。
裝修豪華的金色大廳里,除了中間設立出大舞池,又分割出數個舞臺,有跳艷舞的,有唱情歌的,還有赤膊摔跤的…
才藝表演各不相同,共通點則看臺上清一色是穿得很簡單的靚女。
一輛金色的勞斯萊斯古董車在大廳來回穿梭,專門接載豪客。
此時的夜總會已經引入低消概念,大廳每晚最低消費五百,包廂最低兩千八,名副其實的銷金窟。
“哎呀!都說了我今晚很忙的嘛,你還非要帶我來這種地方。”
說話的男人是號稱香江四大才子之一的蔡蘭。
黃沾說話算話,幫翟遠把他請來,今晚商量搞定招氏院線的事。
同為四十二歲,蔡蘭看起來比黃沾年輕不少,主要是發量濃密,兩腮微肥,雖然不戴眼鏡卻有股斯文書生的氣質。
黃沾推著他往前走,嘴里不滿道:“慳點啦你!大門就在身后,你要走隨時轉身自便,我絕對不會阻攔,少你一個我正好多叫兩個靚女陪酒。”
“的確有事呀,無線讓我幫手想一套新節目出來。”
蔡蘭甩開黃沾的手,笑著調侃:“但是你想吃獨食就不可能,難得今晚有老板請客,當然要玩的盡興。”
黃沾孺子可教的點頭道:“是嘍~工作隨時都可以做,但是大富豪不是日日都能來消費的嘛!”
說完又攬過跟在身后的翟遠,跟蔡蘭相互打過招呼,他找了個相熟的媽媽桑打聲招呼,三人一同進了間貴賓包廂。
然后就是一批穿著學生服或小背心的鶯鶯燕燕,一字排開供客人挑選。
這一類靚女在香江叫舞小姐,在寶島叫女公關。
后來在內地叫…主播?
質量自然比秘密花園的轉業人員強出太多,畢竟夜總會的豪客每晚打賞的小費就幾千塊,連在廁所遞毛巾的所長每月收入都能過萬,再用街邊流鶯填數便顯得不太禮貌。
三個人,留下八個靚女,一人平分兩個猜拳陪酒,多出來的去唱跳助興。
翟遠見身邊穿著制服的靚女胸前還掛著學生證,好奇詢問:
“你真是學生啊?”
“是啊老板,我是外國語專校的學生,儲夠錢想移民去西斑牙”
“講兩句西斑牙語聽下?”
“…那你幾時可以儲夠錢呢?”
“應該好快啦,雖然我剛做不久,每個月只賺幾萬塊,但是做足一年等畢業差不多也夠數。”
還是做實業賺啊!
翟遠清楚認識到自己和夜總會大老板們的差距,決定奮發圖強。
酒過三巡,見蔡蘭和黃沾喝的面紅耳赤。
翟遠主動開口:“蘭叔,我那套新戲想搶賀歲檔,招六叔那邊還要麻煩你幫忙出聲講幾句。”
聽翟遠開始講正題,蔡蘭噴著酒氣笑了下。
即便此時摟著舞小姐,手都伸進人家懷里揉捏起來,蔡蘭面上仍一副笑不露齒的內向模樣。
他說:“阿遠,其實我同六叔也不是好熟,平時見他都要喝酒壯膽才敢敲門,院線這回事終歸是生意,要看你電影拍的如何,我能做的最多就是幫你把成片提前擺在他面前,給不給你排期怎么輪也輪不到我話事嘅。”
“香江你話不了事,東南亞可以嘛!”
黃沾的破鑼嗓子響起,對翟遠介紹起蔡蘭的背景:“你不要看這條老嘢斯斯文文,嘴里沒什么實話的。他老豆當年在南洋跟邵老板兄弟幾個開疆拓土,十足十超級元老,絕對算是招氏在星加坡的房小姐。”
蔡蘭笑著岔開話題:“挑!講這些陳年舊事做什么,來來來,飲酒。”
“不要扮嘢啦豬油佬,你杯里的酒今晚還要阿遠買單的。”
黃沾叫出蔡蘭的綽號,皆因為他最中意吃豬油拌飯。
他醉醺醺的爬過沙發,拍了拍翟遠的肩膀,又爬回去摟著兩條靚女。
這才重新說道:“整個星馬婆羅洲,招氏的戲院過百間了吧?你老豆肯開口,分出條線出來,阿遠那套戲的制作費就能回本七七八八啦”
招氏的院線分多線發行和單線放映,一條線大概十五家戲院。
“還是要看電影質量嘅。”
蔡蘭說的比較含蓄,雖然喝的七葷八素,但仍不敢輕易開口。
萬一翟遠搞出來一部大爛片,到時候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質量絕對冇問題,我雖然還沒看過那套戲,但就憑他能做得出《當年情》那首歌,我就一定信阿遠。”
黃沾說話間,搖搖晃晃站起身,腳步踉蹌走到點歌臺,搶過舞小姐手里的話筒,便開始吼唱起剛學會的《當年情》。
蔡蘭見狀笑著搖頭,沖翟遠說道:“阿沾喝多了酒就是這樣。”
“沾叔性情中人。”翟遠笑了下,主動跟蔡蘭碰下杯。
他接著說:“蘭叔,我那部戲也拍的七七八八,有空上來九一娛樂指導下,給點意見,畢竟你和沾叔都是電影界的前輩。”
蔡蘭在招氏從事電影工作,黃沾六十年代也曾開過電影公司,雖然賠本關門,但也算是前輩。
“好啊。”蔡蘭點點頭:“還是那句話,如果質量過關,我肯定會幫你把成片擺在六叔書桌上。”
院線賺的是分成的錢,何況賀歲檔這么重要的排期。
蔡蘭后半句話沒說出口:如果是大爛片,以后就別聊這事兒了。
翟遠心知肚明,但他對《英雄本色》這部戲還是很有信心,關鍵在于如何繞過審片部門讓招毅夫直接看到這部戲,現在蔡蘭肯幫他解決這個問題,事情其實已經解決掉大半。
多虧了黃沾牽線搭橋。
翟遠明白蔡蘭是看在誰的面子上,他望了眼點歌臺前,摟著舞小姐一邊扭動老腰、一邊唱起金曲串燒的黃沾。
黃沾現在跟他的正牌女友林燕旎合開了間廣告公司,因為幫人頭馬搞出過一句‘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的廣告詞,令他在業內名聲大噪。
等《英雄本色》發行的時候,還少不了要讓對方幫手。
“蘭叔,剛才在外面,聽說無線讓你搞一套新的電視節目。其實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下和沾叔一起,做一檔深夜節目。”
翟遠等蔡蘭跟舞小姐猜拳結束,恰到好處的開口。
《今夜不設防》的提前問世,算是他對黃沾和蔡蘭今日肯幫手的一份額外報酬。
蔡蘭問:“什么深夜節目?”
翟遠說:“成人清談類型的節目,好似亞視之前做的《哈啰夜歸人》和《貓頭鷹時間》那兩種。”
蔡蘭說:“但是你講的這兩個節目都停播了喔。”
翟遠說:“她們不識做嘛!”
他提到的《哈啰夜歸人》和《貓頭鷹時間》都是當紅艷星陳維英連同其他幾個女藝人主持的節目,前者因為尺度太大被腰斬,后者則是麗的轉為亞視的過程中,被利益紛爭拋棄的犧牲品。
然后翟遠開始將《今夜不設防》那一套搬出來:節目每集邀請不同的女嘉賓接受訪問,演員、歌手以至導演均可,嘉賓未必要有內涵,但一定要靚,通過節目上爆料女明星的隱私八卦,從而增加收視率。
“嘉賓是草包無所謂,只要你同沾叔控得住場就好,再不濟寫臺本給她們提前背一遍。主持人最好再加多一個文化人,這樣可以有更多話題,我覺得最好是汪阿姐那種臺風穩健的前輩。”
“為什么?”
聽到前面的時候,蔡蘭還在頻頻點頭,最后一句卻忍不住出聲發問。
翟遠解釋說:“你們給明星兜底,第三位前輩主持人給你們兜底,否則什么都往出講,尺度太大節目會斷播的。”
這方面的原因當然有,但其實最主要原因是,翟總不太中意那位寫衛斯理的倪姓才子。
后世的《今夜不設防》里,就屬他最差勁,而且動不動就故意把話題往敏感方向帶。
相比之下,蔡蘭雖然文化水平不及黃沾,但勝在見過識廣,隨口講幾件故事出來便引人入勝。
比如翟遠就記得聽他講起,某女星喝多了酒去泡溫泉,在溫泉里睡死過去被煮熟的故事…
聽翟遠講清楚這檔節目的模式,蔡蘭臉上露出思索之色,連舞小姐遞到嘴邊的酒水都顧不上喝。
“好像有點搞頭。”
蔡蘭望著翟遠,有點動心的說道。
“絕對有搞頭,我如果有自己的電視臺,絕對要搞一出出來。”
翟遠又說:“招氏自己就有女明星,上自家節目連出場費都不必給,而且還能起到宣傳作用,一舉兩得。”
后世這個節目之所以在亞視播放,是因為當時無線內部山頭林立,開一個新節目需要各部門反反復復開會商討,遲遲膠著不定。
但現在八十年代,無線只有姓房和姓利的兩座山頭,遠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
“靚仔好嘢,想不到出來喝酒還能順便解決工作上的事。”
蔡蘭越想越覺得這個節目行得通,他稱贊翟遠幾句,打算跟黃沾再聊聊。
一抬頭卻發現黃沾消失不見。
“阿沾呢?”
“沾叔剛剛出去洗手間。”
有舞小姐開口解釋。
蔡蘭無奈聳下肩,對翟遠說道:“那就等他回來我們再商量。”
他話才說完,黃沾就回來了。
不過是倒摔了進來。
他整個人像是沙袋一樣,被人踹進包廂。
黃沾摔倒在地掙扎著準備起身,剛坐起來,就覺得胃里翻江倒海,哇一聲吐的到處都是。
緊接著,一群兇神惡煞的江湖人闖了進來,嚇得舞小姐們驚叫一團。
“兄弟,發生咩事?”
翟遠皺起眉頭,示意身邊的學生妹去照顧黃沾,起身望向一群江湖人。
“撲你阿母!這個老家伙是你朋友?他在外面勾搭我馬子,從上到下都摸了一遍,這件事該怎么算?”
包廂門外,一個剃著青皮發型的男人排開人群走進來,指著翟遠出聲喝罵。
翟遠轉頭看了眼蔡蘭,兩人皆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大富豪這種級別的夜總會,有人搞仙人跳的可能性不大。
這事聽起來,也的確像是醉酒后的黃沾能干出來的。
可江湖人的話才說完,剛才陪黃沾去洗手間的舞小姐立刻站了出來,臉色不虞的瞪著光頭男。
“神燈!你進監獄的時候我就跟你講過分手,不要一直纏著我好不好?你現在打我的客人,讓我以后怎么出來撈?”
神燈?翟遠聽到這個名字時為之一怔。
仔細望去,可不是秀茂坪我燈哥嘛,原本的長發被剃掉,第一眼還真沒認出來。
而在神燈旁邊,還有個熟面孔,正是當初被判進管教所的飛仔俊。
“出來的夠快啊,看來沒少花錢。”
翟遠笑著說了一句,用力拍了拍巴掌,將眾人將目光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望著兩位故交說道:“神燈哥,俊哥。怎么,不認得我啦?”
飛仔俊盯著翟遠仔細看了幾秒,終于認出了他。
一年多不見,翟遠身材氣質變化很大,但眉眼依舊清晰。
“燈哥!是秀茂坪把你送進監獄的那個撲街!”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神燈的臉色從難以置信變得兇戾獰笑。
“撲你個街,原來真是你啊!估不到沒有在屋邨找到你,卻在這里見到,今次玩不殘你我就不叫神燈!”
他的前女友舞小姐見狀,急忙張開雙臂攔在兩撥人中間。
舞小姐臉色驚慌:“神燈,你千萬不要亂來,這間場子是新記俊哥罩的!”
怒氣上頭的神燈聽到‘俊哥’這個名字,眼皮跳了下。
但旋即又恢復一臉兇相,啪一巴掌抽在舞小姐的臉上:“八婆!以為靠上新記這棵大樹就了不起?新記現在亂成一鍋粥,我神燈過檔號碼幫做大底,驚他新記不死啊!”
話音剛落,又一個男人的聲音從外面響起。
“新記亂成一鍋粥?我黃俊怎么從未聽過這件事?”